第213章 城北舊事(三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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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知道了舒伯華住在哪裏,他也想盡早與他相認。十年的任務時間,現在還剩餘不到八年。
    翌日,薑一找馬德邦調了班,晚上去上班。
    吃過早飯,他穿著舊夾襖,買了一包蜜餞,一包豌豆黃提在手上去了城北貧民窟。
    還是那條陽光照不進去的過道,薑一的靴子踩在汙水石磚上,數著路邊的房子,找到了第七棟。
    他仰起頭,二樓窗戶緊閉著,
    薑一又看了眼操作器,已經九點半了,舒伯華該醒來了。
    薑一走進筒子樓,狹窄的樓道沒有燈,黑漆漆的台階一共有二十階,盡頭處是一扇朱紅色掉漆大門,薑一站定,抬手敲門。
    一連敲了十來下,才聽到門背後傳來走動的腳步聲。
    哢噠一聲門開了,舒伯布滿胡茬又華困倦的臉出現在半邊門後。
    “你找……”舒伯華的話還未說完。
    “少爺,我終於找到你了!”薑一眼含熱淚,握住了舒伯華放在門上的手,而後直接側身進了屋。
    小房間遠比薑一想的還要小。
    一張床,一張椅子,一個破舊的瘸了腿的書桌。
    床上被子團成鹹菜幹一樣,床尾扔著一摞也不知是幹淨還是髒汙的衣服。
    椅子靠背上耷拉著一張毯子。
    書桌上放滿了報紙,以及一些舒伯華的手稿。
    鋼筆筆帽未蓋,筆尖已經分叉了,就那樣丟在稿紙上。落下一團黑色墨水汙漬。
    麵對薑一的熱淚盈眶和殷切問候,舒伯華除了一開始的驚訝後,滿臉都是漠然。
    薑一把手上的點心放在書桌上唯一的一小片空落處。打量了一圈環境,眼淚再次落下,他忍不住抱住舒伯華,哽咽地說:
    “少爺,您受苦了。”
    舒伯華任由昔日的書童抱著自己,他垂著眸子,視線落在了薑一的發尾上。
    巴掌長的頭發,用一根黑色發帶綁著,淩亂的碎發散在頰邊,哭起來像一條流浪了很久的小狗找到了主人。
    可是……自己算哪門子的主人呢?
    舒家沒了,爹不在了,娘也不在了。投靠的舅舅家早已經從上海搬走,他讀了二十來年書才知道,自己脫離了舒家,當真是一事無成。
    “舒家沒有了。”舒伯華說。與其說是說給薑一聽,不如說是念給自己聽。
    沒有了舒家做支柱,曾經的大少爺生活也與他再無關係了。
    “在我心裏,您依然是我的大少爺!”
    薑一像極了一位忠誠的親信仆從!
    他仰著頭,終日做事,冬季到了,臉頰上被冷風刮出了紅血絲,嘴唇上起著幹皮,手裏也都是辛苦做事的繭子。
    但也就是這樣的薑一,讓舒伯華一直漂浮在空中的心,仿佛被係上了一根繩子,朝地麵拉了拉。
    薑一出去買了熱豆漿和炸雲吞,就著帶來的豌豆黃,兩人算是吃了見麵後的第一頓飯。
    薑一講述強盜洗劫九州城,自己躲在了柴房裏,逃過一劫。然後一路南下,扒火車,被好心人收留,最後又因為得罪了人,輾轉到了咖啡店打工。
    這其中自然隱瞞了他進入舒家密室和鄒彥池的事情。
    而舒伯華的遭遇更是坎坷。
    九州城亂的那一天,他帶著母親和鳳嫂子去了渡口,即使有船票,也被人刁難,眼看船就要開了,錯過今天下一次還不知道要什麽時候。舒伯華隻能又付出去三條小黃魚,換來了登船的機會。
    當大船駛離渡口,望著九州城衝天的火光,舒伯華站在船舷邊,眼裏閃爍著迷茫與悵然。
    記憶蕩滌,七年前去德國留學時,父母站在渡口招手,那時候他想的是要學有所成,盡早歸來。他對一切是充滿希望的。
    而七年後,父親死亡,九州城亂,他隻身一人帶著母親投奔上海的舅舅。
    更加不甚光彩的,是那個屬於自己的小書童薑一,被自己同舒家一起,留在了九州城。
    薑一會死在舒家,這是他腦海裏已經認定了的事實。
    輪船一連坐了半個月,母親暈船,除了喝水,少有能吃的下的東西。鳳嫂子年紀也大了,為了照顧著母親也病了。
    舒伯華身上的錢財一天比一天少。但總還期待著,船靠岸了,到了上海了,就好了。
    然而,真的到了上海,渡口沒有人來接,尋著曾經留下的地址一路找過去,才知道舅舅家原來早在半年前就離開了宅子也變賣了。
    沒辦法,三人暫時住了一家旅店。找了老中醫來幫母親和鳳嫂子看病。
    也許是一路顛簸,鳳嫂子高燒不退,最終死了。
    身上的錢越來越少舒伯華帶著母親租賃了兩室一廳的小房子。
    每天白日裏,他都出去找工作,原本以為憑借著自己留洋的學曆,在九州城工作的經曆,怎麽都會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
    可競爭激烈的上海,再次給了他響亮的一巴掌。
    好的崗位多的是親戚關係,根本輪不到他,而洗盤子,送報紙這些低薪工作,舒伯華又看不上。
    就這樣高不成低不就,每天他在外麵遊蕩地時間越長,回家麵對母親詢問的臉色越慚愧。
    直到一個月後,母親因為和人在菜市場搶剩下的菜葉子,被推到撞在石頭上流血過多死亡。
    舒伯華的人生徹底黑暗了。
    他抱著母親的屍體,茫然無措的看著身邊來來往往的行人車馬。
    繁華的,嘈雜的上海,始終不是他們母子的上海。
    他們融入不進來,也無法離開。
    安葬完母親後,舒伯華退了租住的房子,最後在城北貧民窟租賃了這間鴿子房,獨自一人蜷縮在這裏。
    ……
    “少爺,過兩天我就要發工資了,到時候我租一個有陽光的房子,咱們搬出去住一起。”
    “這裏我簡單收拾了下,還有幾天,就先委屈你了。”
    “少爺,你隻是還沒遇到適合你的工作,缺的是機會。不要急,慢慢來。是金子,肯定會發光。”
    “我先去上工了,明天下午四點,再來找你。”
    “少爺,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薑一滿眼都是積極正能量,再三鼓勵安慰舒伯華後,這才轉身離開了。
    舒伯華站在未打開的窗戶邊,透過髒兮兮的玻璃看著樓下離開的薑一。
    薑一像一隻白色蝴蝶,給這暗淡的破敗街區,帶來新活力。
    舒伯華從油紙包裏摸出一顆蜜餞含在嘴裏,他消瘦的臉頰鼓起一個小小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