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梢頭。
    慕容複陰沉著臉的走出客棧。
    此次銀川公主招親，聞訊而來的各國豪傑將興慶府客棧擠的飽滿。
    他身為大燕皇室之後，花了重金，才從城西偏僻的地方找了間粗陋的客房，自己連同四大家臣擠一間屋子，本就讓他一肚子火。
    白天在街上暗中觀察自己的競爭對手時，聽聞王語嫣又不見了，心中更是煩躁。
    下午尋了幾個時辰後就有些不耐煩了，於是派遣四大家臣出去尋找，他自己則在傍晚時分去參加了湘西千刀門掌門舉辦的晚宴。
    靠著“南慕容”的名號，那些江湖中人自然都得給他幾分薄麵。
    觥籌交錯間，看著這群一眼就會被公主拒絕的人，他方才找回一些驕傲的感覺。
    隻是酒還沒喝夠呢，鄧百川和公冶乾便找了過來。
    還是沒有王語嫣的消息。
    “靈州此刻龍蛇混雜，江湖歹人不少，公子爺，這麽久尋不到王姑娘，恐怕是出了什麽變故。”
    鄧百川神色凝重，捋了捋小胡子，滿是擔憂之色。
    能有什麽變故。
    慕容複心裏比誰都明白，王語嫣對他一片深情。
    這一路上，即便刻意隱瞞，可都到了這興慶府了，自己到底是來幹什麽的，她自然也明白了。
    一時接受不了，想找個地方安靜下，她從小到大不都這樣。
    公冶乾見自家公子沉默不語，隻是走在前麵，歎氣道“也怪我，白天的時候見王姑娘心情不悅，想著說話開解一番，誰料不僅沒能開解，反而令她難過。”
    他其實也沒說別的，隻是說明了慕容複娶西夏公主的必要性。
    跟西夏公主長相無關，哪怕那銀川公主長得大餅臉，醜陋似豬，為了興複大燕，公子也得娶她為妻。
    說待公子興複大燕之後，單憑王姑娘跟公子從小到大的情誼，也會娶她入宮，便是做不得正宮娘娘，西宮娘娘也是做得的。
    本意是讓王語嫣稍稍忍耐，誰料這王姑娘一聽就哭了，也不說話，就捂著臉在那抽泣。
    等再過去探望的時候，人就已經不見了。
    “不幹你的事，表妹如何，我心裏清楚。”
    慕容複淡淡道“四處找找吧，她不會武功，走也走不遠。”
    月色如華，淡淡清輝灑在湖麵。
    湖畔稀疏點綴著幾棵梧桐樹，樹下坐著個白衣女子，呆呆的盯著水麵上的彎月。
    一片梧桐葉飄落，在湖上泛起了漣漪，月亮的倒影隨之散開。
    如回憶一般，皆為夢幻泡影。
    她微微抬頭，晶瑩的淚珠從她的麵頰滾落。
    一縷月光穿破樹葉，灑在她的臉上。
    絕美的容顏帶著抹不去的孤獨哀愁，悲傷難過。
    身後忽然傳來腳步聲。
    “表妹，西北天涼，小心風寒。”
    熟悉的嗓音在耳畔回蕩。
    她緩緩起身，慕容複已然走到她的身旁，輕聲道“包三哥他們找了你一天了，鄧大哥懷疑你被什麽人抓走了，連著揍了城中十幾個小幫派，還受了些傷。”
    “表哥”
    王語嫣揉了揉眼睛，柔聲道“對不起，我，我心裏難過，想要自己待會兒。”
    “這麽久，也待夠了吧。”
    慕容複微微一笑“我記得小時候舅媽不讓咱們在一起玩，每次我去找你，她都會生氣，一生氣就教訓你，每次挨罵，你就喜歡去你院子後麵的茶花林哭鼻子，然後我就偷偷翻牆進去看你，現在想想，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聽他這麽說，王語嫣白皙的臉上也浮現出些許追憶之色，清澈的眼眸泛起漣漪。
    但很快，眼眶又跟著紅了，垂淚道“可是，我再也見不到我娘了，她以後再也不會罵我了”
    母親在的時候沒什麽感覺，甚至於會因為對方限製自己與表哥往來而委屈傷心。
    可一想到今後再也見不到娘親了，那種發自心底的悲傷、失落，便不時湧上來。
    從大理回到曼陀山莊，看著滿目瘡痍，曾經豪華的莊園被付之一炬，亭台樓閣化為殘垣斷壁，那種感覺是很難形容的。
    “大孝女啊，王姑娘。”
    “你離開曼陀山莊的那晚，策劃沙鷗島要奪你母親家產的那個王家三叔卷土重來，想要將連同你母親在內的所有人斬盡殺絕，現在的曼陀山莊已經被毀了，你若是回去，隻能看到一片廢墟”
    一片廢墟。
    廢墟
    恍惚間，那個人冰冷而又諷刺的聲音在耳畔回蕩，王語嫣淚如雨下，心如刀絞。
    “”
    看著淚流不止的王語嫣，慕容複眼神有些不耐。
    從小到大，兩人之間若是發生了什麽不愉快，從來都是王語嫣委屈自己，主動示好求和。
    現在這種，由他來哄的情況幾乎沒有。
    眼下他有大事要做，要在競爭如此激烈的情況下當上西夏國駙馬，本就有些焦頭爛額了，還得耗費精力來哄她。
    說起以往的事，慕容複的本意是勾起王語嫣的回憶，順便曉之以情，將公冶乾白日裏說的話再說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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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王語嫣顧全大局，不要使小性子。
    好死不死，對方就是揪著王夫人這個點不放。
    自己也不好告訴對方，你媽死了，死的透透的了。
    這事畢竟是他理虧，不過對於李青蘿之死，慕容複根本沒什麽感覺。
    畢竟李青蘿這位舅母跟他母親關係一直都不好，自己這些年去曼陀山莊借閱秘籍，也是冷冰冰的，百般刁難。
    “回去吧。”
    慕容複淡淡道“別讓大家等急了。”
    王語嫣搖搖頭，哽咽道“我不回去，你要娶那西夏公主，還要複國，公冶二哥讓我等，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麽等，要等多久，我現在孤孤單單的，你每天都要忙你的事，以後娶了公主，更要丟下我一個人，我好難過，表哥，可是你隻想當別人的新郎官。”
    “是我想嗎！？”
    慕容複見她沒完沒了，聲音也大了起來，但看了眼不遠處奢華的驛館，還是姑且控製住了情緒。
    眼眶通紅，低低的吼道“我身上肩負著複國的重任，流淌著的是大燕皇室的血脈！若是還有一點辦法，我何必來這荒蠻的地方，娶一個麵都沒見過的公主！”
    對王語嫣，他並非全無感情，隻是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絕不能成為他成就大業的阻礙。
    爹爹在世的時候便教導過他，一點點的私情也割舍不下，哪裏還能完成打天下的大業？
    “可是，要成就大業，也不一定非要娶那銀川公主啊。”
    王語嫣淚眼婆娑“表哥，鄧大哥和公冶二哥時常跟你說史，古往今來，那麽多帝王莫非都是通過入贅成就功業的？別的不說，二月公子他統禦南境，難道”
    她話沒說完，慕容複的臉色便驟然陰沉下來，雙眸透著深刻的寒意。
    王語嫣一怔，自知說錯話了，連忙道歉道“對，對不起表哥，我”
    “好，很好。”
    慕容複俊逸的臉上忽青忽紅，冷笑道“總算把心裏話說出來了，我知道，你現在最後悔的不是當初隨我離開曼陀山莊，而是阿碧那個叛徒選擇留在陳鈺身邊的時候，你沒有跟著留下！嘿嘿，王姑娘，在你心裏，我是萬萬比不上那陳鈺半分的，是也不是？”
    王語嫣聽聞慕容複改稱她為“王姑娘”時，臉色驟然慘白，水汪汪的眼眸流轉著慌亂、無措，顫聲道“表哥，我，無意間說起，你大人大量，千萬別放在心上，我從小便敬重你”
    “夠了！”
    慕容複長袖一揮，冷冷道“我知道你與那陳鈺早已暗通款曲，當日他化名二月公子，潛入曼陀山莊，從那時開始，你就變了心了，還有阿朱阿碧兩個賤婢！你們都覺得他本事大，我遠不如他，所以才紛紛離我而去，走啊，你也走啊！還死皮賴臉的跟在我身邊做什麽？”
    被高升泰押解到南境，蹲了十幾天大牢，被他引為一生之恥。
    倘若王語嫣用別的什麽人舉例，他斷不會跟現在一樣生氣，偏偏是陳鈺！
    偏偏就是那個陳鈺！！！！！！！
    嫉妒令慕容複麵目全非，從大理開始，一次接一次的失敗，羞辱，一樁樁一件件，在他眼前回放。
    王語嫣紅潤的嘴唇微微張開，還想道歉，但見慕容複麵色冷峻，一片決絕之色，心頭哀傷更甚。
    垂下頭道“表哥，咱們從小一起玩，向來是你說什麽，我依什麽，不會違拗於你，你這般誤會我，我本該給你賠不是的，隻是有些話堵在我的心裏許久了，一直想說，隻是怕你生我的氣。”
    慕容複怒極反笑“王姑娘有話但說無妨啊，你是在諷刺我氣量狹小嗎？我生氣了嗎？”
    王語嫣見他分明就是憤怒的模樣，流著淚開口道“阿朱喜歡陳公子，是因為陳公子一次次的救過她的命，她這人很重情義，陳公子待她好，她怎可辜負？至於阿碧，南境的時候，若非她舍身求情，咱們這夥人哪裏能活著離開？可是表哥你懷疑她，懷疑她是陳公子反過來安插的細作，對她冷冰冰的，那幾個晚上，我好幾次看到她一個人偷偷在哭，風四哥去安慰過她，可是沒用，阿碧從來都隻聽你的話，表哥，若是當日你願意多與她說說話，多陪陪她，她又怎會離開？”
    這是從未有過的，王語嫣對他的質疑。
    慕容複氣的捏緊了拳頭，眼神逐漸危險了起來“說來說去，都是我的責任了，那你呢？你這般憐惜阿碧，為何當初不代她去獻媚陳鈺！現在反倒是來怪我待她冷漠。”
    說起此事，王語嫣耳畔再度回蕩著那日陳鈺的話。
    “別把你自己看的太重要了。”
    “阿碧忠心我能理解，因為她是孤兒，沒有慕容家她估計早就死了，但慕容家給了你什麽恩惠，叫你能在關鍵的時候義無反顧的離開生你養你的母親，叫你自己都不知道用什麽話求我放了你表哥，卻還要硬著頭皮，恬不知恥的來向我求情，你對我有什麽恩情嗎？”
    “現在請你出去，下次編個好點的理由，紅顏知己幾個字別用了，我聽著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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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語嫣鼻子一酸，竟是連話都說不出了。
    慕容複冷著臉，轉身欲走，走出幾步後，再度停下“王姑娘，慕容複德薄，咱們注定今生有緣無分，西夏駙馬我是當定了，等我以西夏為立身之本，繼而定鼎天下之後，定然要一刀砍了那陳鈺，你我兄妹一場，我好心提醒，離那陳鈺遠些，免得以後當寡婦。”
    “表哥，你以為我還會活著麽？”
    王語嫣喃喃自語。
    長久以來，她心心念念的，便是嫁給慕容複，可以說，她活著的唯一動機，就是對方。
    而今母親死了，莊園毀了，慕容複也不要她了，這世上又還有什麽值得留戀的。
    “表哥，祝你得遂心願，娶了西夏公主，又做大燕皇帝”
    隨著慕容複頭也不回的邁步離開，她也跟著轉身，一步步，走向了小湖。
    冰冷的湖水逐漸將她淹沒。
    慕容複聽著背後的動靜，臉上閃過一絲掙紮之色，但依舊沒有回頭。
    銀川公主身份貴胄，倘若讓西夏一品堂的探子打探到了王語嫣的存在，他的駙馬絕難選中！
    可看著王語嫣尋死，而無動於衷，聯想到兩人自小的情誼，還是會有些心痛。
    這都是為了複國，若不狠心，如何對得起父親給我的“複”字！
    他這般說服自己。
    恍惚間走過樹林，見走道對麵的府邸燈火通明，門口的西夏衛兵正小心翼翼的接待一男一女兩道身影。
    看背影，男的高大挺拔，女的小巧可愛。
    慕容複露出疑惑的眼神，不知為何，他總感覺這背影很是熟悉。
    下一秒，白日裏見過的遼國南院大王蕭峰，便大步從門內跑了出來。
    看著來人，驚喜不已。
    哈哈大笑道“賢弟，賢弟！！！！哎呀，想死哥哥了！嗯？賢弟啊，怎麽感覺你嘴唇有些發白，最近身體還康健嗎？”
    這裏原來是西夏皇帝安排遼國使臣的住所。
    慕容複恍然大悟。
    想起自己困居於客棧，又見這曾經與自己齊名的“北喬峰”已經當上了南院大王，住著這麽大的宅院。
    他雙眸陰冷，心中的嫉妒之火熊熊燃燒。
    “大哥說笑了，沒有的事，其實是女子臉上的粉，吃了一嘴過來的。”
    “哈哈，你小子這小丫頭是誰？”
    “哦，她叫小昭，算是我妹子，小昭啊，這是你蕭大哥。”
    “蕭大王好，我是公子的丫鬟小昭。”
    “好，好，來得好啊！哥哥正愁沒人陪著喝酒，今日你我重逢，怎麽著也得不醉不歸！”
    蕭峰興高采烈，聲音好似洪鍾。
    “聽聞你在這兒，就是衝著這個來的，蕭伯伯也在麽，他吃飽沒有，別過會兒又順我雞腿。”
    這聲音怎麽這麽熟悉？
    慕容複心裏咯噔一下。
    又見白天跟著蕭峰一起騎馬的老頭大步走來“鈺兒！哎呀，想死你伯伯我了，嗯？鈺兒，你的嘴唇怎麽有點發白。”
    月光下，隨著那高大身影微微側身，躲在樹後的慕容複終於看到了他的側臉。
    瞳孔陡然放大。
    是他！
    他怎的也來了？
    南境之恥，令他難以忘懷，慕容複就是死，也忘不掉不遠處的那張臉。
    蕭遠山上前同陳鈺擁抱，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鈺兒，你怎的也在這兒，你不知道，你兄長這次來的不情不願，要是早知道你在，怕是直接飛馬趕到。”
    “自然是聽聞銀川公主招親，來碰碰運氣。”
    陳鈺笑眯眯道。
    蕭遠山一愣，忍俊不禁道“好好，看來你們兄弟二人要做競爭對手了，且看你們誰本事大。”
    蕭峰撓了撓頭“賢弟，別聽我爹亂說，我對西夏公主一點興趣都沒有，走走，喝酒喝酒，今晚咱們兄弟抱著睡。”
    幾人攜手進了宅院，外頭的慕容複臉色慘白。
    暗道不妙。
    這陳鈺何時來的？？？
    那喬峰也就罷了，畢竟外貌不似自己這般俊美。
    可這陳鈺則大不相同，既是一方之主，相貌、武功還樣樣壓自己一頭！
    同他在一起競爭，自己勝算太低！
    怎麽辦
    怎麽辦！！！
    慕容複又急又氣，轉過身時，視線忽然停在湖麵撲騰的水花上。
    他瞬間冷靜了下來，眼中陰鷙中閃過一絲希望。
    阿碧成功過一次。
    再來一次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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