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6章 探探口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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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邊張四維開始暢談,大明朝是如何如何離不開自己。
    一旁的張丁征也沒有閑著,適時地為父親和爵士再次斟滿酒杯,垂下的眼瞼掩蓋了眼中的滿意。
    爵士的反應,比他預想的還要熱烈。
    托馬斯爵士哪裏肯放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
    “大人!正因您身居如此要職,您的出訪才更能彰顯兩國邦交之鄭重與誠意……”
    “這絕非私事,而是關乎兩國千秋萬代友好與繁榮的國事……”
    “英格蘭同樣重視與貴國的關係,女王陛下若知您有意來訪,必將欣喜萬分,至於國務,大明人才濟濟,陛下英明神武,自有能臣暫代。”
    “大人何須過於憂慮?短暫的離別,是為了更長久的友誼與互利啊!”
    他言辭懇切,目光灼灼,充滿了期待。
    張四維端著酒杯,看著爵士急切而真誠的臉,又看了看兒子平靜卻隱含鼓勵的眼神,沉吟不語,仿佛在權衡著家國大義與個人願望。
    包間內,酒香氤氳,窗外隱約傳來街市的喧鬧……
    張丁征手中的酒壺,再次悄然舉起,為下一輪的“說服”注入了醇厚的瓊漿。
    關於這場私宴,保密工作做的非常好。
    整個三樓都是封鎖狀態。
    就連天子也不得而知,兩個人談論的內容,隻是知道,有這回事。
    不過,雖然朱翊鈞沒有通過暗中的渠道得知。
    但張丁征在元宵節後的第二天,也就是大明萬曆十一年 正月十六日,前往皇宮求見皇帝。
    當時的朱翊鈞正在跟內閣首輔申時行,趙貞吉商討漕政的開展。
    朱翊鈞也隻能讓陳矩將張丁征領到了武英殿。
    張丁征在武英殿這一等,便是一個多時辰,不過,他在船上當勞工的時候,養成的最大的一個優點,便是有耐心……
    這個最大的優點,能陪他走完這一生。
    終於,一陣沉穩而略顯疲憊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張丁征立刻精神一振,迅速轉身,麵朝腳步聲傳來的方向,毫不猶豫地雙膝跪地,額頭觸地,姿態恭敬無比。
    朱翊鈞的身影出現在殿門口。
    他身著明黃色的常服龍袍,袍上繡著精致的團龍暗紋,頭戴烏紗翼善冠,腰間束著玉帶。
    臉上帶著一絲處理冗長漕政會議後的倦意,但眼神依舊銳利深邃。
    他步履沉穩地走進殿內,目光掃過跪伏在地的張丁征。
    朱翊鈞徑直從張丁征身邊走過,前往禦座,跪在地上的張丁征,迅速調整方向,讓自己行禮的方向始終正麵天子。這個細微的動作,體現了他對皇權的極致敬畏。
    朱翊鈞走到禦座前坐下,身體微微後靠,手指無意識地揉了揉眉心,這才開口,聲音帶著一絲處理政務後的沙啞:“起來吧。何事如此緊要,非要今日見朕?”
    “謝陛下!”張丁征應聲而起。
    “臣惶恐,驚擾陛下聖安。臣此來,是為前日家父於醉仙樓私宴款待英格蘭公使托馬斯·西克莫爾爵士一事,特向陛下稟報詳情,並陳臣愚見。”
    朱翊鈞端起陳矩奉上的參茶,呷了一口,眉梢微挑:“哦?張尚書宴請爵士?乃盡地主之誼,有何特別之處,需你專程入宮?”
    “回陛下,家父本意確如陛下所言,乃盡地主之誼,與爵士略敘邦誼。席間言談,多涉我大明風物疆域、英格蘭國史人情。家父感念爵士遠道而來之誠,一時興起,遂有無心之語……”
    “家父言道:‘若有機緣,老夫倒真願親赴英倫,一睹異域風華,亦代陛下觀此可通有無之友邦氣象。’此本席間感慨,實乃無心之言。”
    朱翊鈞聽著,神色未變,隻是手指在扶手上輕輕敲擊著。
    “然,那托馬斯爵士聞聽翻譯之言,竟……竟立時亢奮異常!其雙目放光,情狀激動,連連言道此乃兩國邦交之盛舉、女王陛下必欣喜萬分雲雲。爵士盛情難卻,極力相邀,言必以最高國禮相待,遍覽其國風光名勝,更以其私邸百年窖藏美酒相饗……”
    “家父見狀,深覺不妥,當即婉拒……”
    “言道:‘老夫忝為內閣輔臣、禮部堂官,身負陛下重托,總理邦交國是,職責所在,焉能擅離?此樞機之地,片刻不可輕忽。’家父以此推脫,然那爵士……仍不依不饒,再三陳情,國事自有賢臣暫代,短別隻為長久邦誼……”
    朱翊鈞聽到這裏,嘴角似乎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但很快隱去。
    張丁征深吸一口氣,抬起頭,目光坦然地望向禦座:“陛下,臣侍立席間,親睹此情此景。爵士之殷切,溢於言表。臣歸家後,輾轉反側,思慮再三,忽有一愚見,不吐不快,故鬥膽前來,冒死陳於陛下禦前……”
    “講。”朱翊鈞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陛下!臣觀英格蘭此國,雖遠在西海,然其女王雄略,海軍強盛,尤與西班牙世仇。其對我大明之善意與結交之迫切,實非虛言!其爵士位高權重,尚且如此熱忱相邀……”
    “臣以為,若家父真能奉陛下之命,持節遠赴英倫,一則彰顯我天朝懷柔遠人、鄭重邦交之聖德,二則,可親察其國虛實,結其國主之好,於日後牽製西班牙人在南洋之勢力,大有裨益,此實乃利國利民之良機!故,臣懇請陛下……恩準家父此行……”
    朱翊鈞聽完,眉頭明顯皺了起來,身體微微前傾,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關切與反對:“那怎麽能允許呢……”
    “張愛卿年事已高,已近知天命之年。”
    “此去英倫,萬裏波濤,風高浪急,凶險莫測,朕豈能忍心令股肱重臣,冒此奇險……”
    “若有不測,朕心何安。”
    “天下人又將如何看待朕?豈非要說朕苛待功臣,行放逐之事?此事斷不可行!愛卿不必再言!”
    朱翊鈞可是毫不猶豫地拒絕……並且拒絕時候,態度也很堅定。
    但現在不依不撓地可是張丁征了。
    “陛下體恤老臣,天恩浩蕩,臣父子感激涕零。”
    “然……然家父之心,臣略知一二。”
    “陛下,家父生於黃土,長於北地,一生宦海,足跡所至,最遠不過留都南京。若能以殘軀,奉王命,涉重洋,至萬裏之外異域,為我大明探路,為陛下分憂,此乃家父畢生之願,亦是為臣者之至高榮耀……”
    “陛下,老話有雲:‘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家父身體尚稱康健,必能安然往返!即便……即便天命難違,亦是求仁得仁,為陛下社稷而死,其死重於泰山……”
    “家父之心,拳拳可鑒,懇請陛下……成全!”
    “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說的好啊,竟然是你父出巡,為何他不來,反而讓你來呢。”
    “正如陛下所說,父親已知天命,嘴有些笨拙了,特意囑咐臣前來。”
    朱翊鈞看著侃侃而談地張丁征,歎了口氣:“常言道,‘父子如君臣’。張丁征啊張丁征,在你們張家,你父為‘君’,你為‘臣’……”
    “你今日這般……在禦前,攛掇著朕派遣你的‘君父’去赴那萬裏波濤之險,以求那‘重於泰山’之名……朕看,你倒像個……張家‘反賊’啊!”
    “反賊”二字,如同驚雷,在寂靜的武英殿內炸響!
    張丁征渾身劇震,臉色瞬間煞白!
    他“撲通”一聲再次重重跪倒在地,以頭搶地,聲音帶著巨大的惶恐和委屈,急聲辯白:“陛下!陛下若如此想臣,臣……臣真是百口莫辯,萬死難贖其罪啊!”
    他抬起頭,眼中竟隱隱有了淚光,不再是剛才的慷慨激昂,而是充滿了為人子的真切情感。
    這一刻的情感是真的。
    張丁征的聲音帶著哽咽,卻又無比真誠。
    “臣……臣隻是想著,身為人子,若能為父親爭取到這樣一個機會,讓他以天子使臣的尊榮,去親眼看看那迥異的風暴,去親身體驗那不同的天地,去為我大明開此先河……這難道不是為人子者,所能獻給父親的最珍貴的人生經曆嗎。”
    “臣……臣不願父親此生,隻困囿於案牘宮闕之間啊……”
    “陛下!方才臣所言‘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絕非虛言!更非盼父早亡。”
    “在旁人聽來,或許是虛言套話,但在臣心中,字字泣血,句句真心!臣所願者,是父親能如泰山般巍然屹立於史冊……是父親之名,能因這萬裏蹈海、宣威異域的壯舉,而永載萬曆賢臣傳中,此乃身為人臣之極榮,亦是父親留予子孫之無上榮耀……”
    “臣拳拳之心,天地可鑒,唯望陛下……明察!”
    張丁征一番話,情真意切,將“孝道”巧妙地與“忠君報國”、“青史留名”捆綁在一起……
    朱翊鈞靜靜地聽著,臉上的冷意和玩味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思索。
    他看著跪在下方、情辭懇切的張丁征,又想到張四維那張精於算計卻也確實勞碌的臉。
    良久,他緊繃的嘴角終於緩緩鬆開,最終化作一聲意味深長、帶著幾分感慨和幾分無奈的輕笑:“嗬……”
    “張丁征啊張丁征……”
    “你可真是個好兒子………”
    聽著天子的話後,張丁征立即反駁道:““臣……惶恐!唯願父親不負陛下隆恩,亦不負此生。”
    “陛下,臣不是不孝之人,忠孝兩字,本是一體,對父不孝之人,豈能對君主忠誠。”
    “若臣真是一個不忠不孝的人,陛下又豈會重用臣。”
    “陛下,臣真的是,一片孝心,日月可鑒,臣隻能希望父親能看一看大海……”
    張丁征說著動容。
    在天子的注視下,邊說邊哭。
    聽著他的話,看著張丁征的表現,朱翊鈞竟然有了些許的自我懷疑。
    難不成,張丁征真的是一個想帶著老子看世界的孝子……
    自己這個君主,世人眼中英明的天子,狹隘了,想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