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0章 萬曆十五年 3 破而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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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臣非是質疑陛下仁心,亦非不信廠衛之能。”
    “老臣憂的是……這‘恩’,到了底下,還是不是陛下心中的那個‘恩’?”
    “陛下以雷霆手段,懸利劍於百官頭頂,迫其行‘善’。此乃……以威權馭仁政,威權之下,官吏或可一時兢業,不敢克扣侵吞。然……其心中所念,是陛下的仁德?是老人的福祉?還是……自己項上的人頭?”
    “更何況陛下,如此大的支出,對於朝廷來說,也是壓力……”
    海瑞的話語,沒有慷慨激昂的批判,隻有沉甸甸的、看透世事的蒼涼。
    他指出了朱翊鈞此舉的精妙算計,也點破了其本質的無奈——對根深蒂固的官僚惰性與貪婪的深深不信任,隻能用更強大的暴力去壓製。
    他更憂慮的是,這種依賴暴力威懾的“善政”,其根基是否穩固?
    其帶來的“清明”,是否隻是曇花一現?
    暴力不夠暴了。
    怎麽整。
    朱翊鈞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不悅。
    海瑞說的是實話。
    可朱翊鈞也有著自己的理解。
    他做這個皇帝,馬上十六年了。
    用人。
    禦人。
    他太懂了。
    想著讓所有官員自發清明,那是不可能的。
    威權有的時候,比思想教育要來的有用的多。
    “海師傅所言,皆是老成謀國之言,不過這二百萬兩,非取於民脂民膏,乃源於江南工坊的機杼之聲,源於皇家海船揚帆萬裏所載之利,朕分田於佃農,解其束縛,使其或耕或工,各得其所,開海通商,使工者有其市,商者有其利……此乃開源,乃活水。”
    “朕以此活水之利,反哺於民,恩養其老,此乃循環之道,非竭澤而漁!”
    “至於吏治……朕深知積弊之深,非一日可除。然,若因其深,因其難,便因噎廢食,無所作為,則弊愈深,民愈苦……“
    “這兩百萬兩,有一百五十萬兩都花在百姓身上,朕就滿足了。”
    “朕今日以利劍懸其頂,使其知懼,明日或可以厚祿養其廉,使其知榮。懼與榮,皆需朕手中握有可予可奪之權柄,可察可知之耳目,此恩旨,便是試金石!能辦好此事之官,朕自當量才擢用;膽敢伸手、敷衍塞責者,其頭便是祭旗之物,以儆效尤……”
    “破而後立,不破不立!”
    說完這些,朱翊鈞略微停頓片刻,你自己不破,別人會幫你破的。
    到時候,又是一場亂世。
    苦的還是百姓。
    雖然,現在大多數百姓照樣辛勞,可最起碼日子是有些盼頭。
    朱翊鈞的思路是,有了銀子,就要花出去。
    他的邏輯鏈條非常清晰。
    第一步就是發展民間經濟,開源活水……
    第二步就是積累財富,內帑充盈……
    第三步是反哺民生,從恩養老人到學堂建設,刺激人口大爆發,當然,隻要民生做的好,百姓們生存壓力小,人口自然而然就能迎來一個井噴式的爆發,現在大明朝可是沒電的,百姓的娛樂項目就那麽多。
    第四步就是以強力手段監督執行,破立並舉。
    他承認吏治的頑疾,但不回避,而是選擇以強大的皇權和特務力量作為手術刀,邊做邊改,在行動中整肅……
    官員們幹完今年,覺得壓力大,可以請辭,讓後麵的人頂上來。
    考上進士,出任為官,隻是開始。
    當官的就是要卷。
    隻有龐大的內卷,才能出人才,也才能出治世之才。
    首先科舉出身,本身就代表著這個人聰明,而後續的考核,差事的辦理,就是查驗這樣一個聰明的人,懶不懶……
    海瑞聽著,蒼老的臉上神色複雜。
    他看到了年輕皇帝身上那股蓬勃的、近乎霸道的進取心……
    “陛下雄心偉略,老臣……老矣。唯願陛下……手持利劍,常懷仁心……”
    “威權可破一時之弊……”
    朱翊鈞聞言笑了笑,肯定還有但是。
    “然……民心所向,終在‘恩’能及物,在‘仁’能澤被。廠衛之目,可察有形之貪瀆,難窺……無形之怨望啊。”
    朱翊鈞聽著海瑞的話,並未反駁,卻也是轉了個話題:“海師傅此番金玉良言,朕銘記於心。卿且安心頤養,朝廷……離不開卿,朕也離不開海師傅這麵鏡子。”
    現在的他可不願意跟海瑞抬杠。
    老了。
    萬一一口氣上不來,可就完犢子了。
    正在二人說話的時候,外麵有人稟告,“啟稟陛下,戶部主事孫承宗求見。”
    “宣。”朱翊鈞頷首。
    不一會兒,孫承宗步履沉穩地步入暖閣。
    “臣孫承宗,叩見陛下……”
    “平身。”
    “謝陛下。”
    在萬曆十四年,孫承宗終於在禦政學士的職務上下來,安排到了戶部擔任主事。
    孫承宗起身後,目光便關切地投向一旁端坐的嶽父。
    “孫卿來得正好。海卿在宮中與朕敘話良久,想必有些乏了。你且送海卿回府歇息吧。”
    “臣遵旨!”孫承宗立刻應道,隨即快步走到海瑞身邊,躬身低語:“嶽父大人,小婿扶您。”
    海瑞渾不再多言,在孫承宗小心翼翼卻有力的攙扶下,緩緩從太師椅上站起身來。
    那瘦削的身軀微微晃了一下,孫承宗的手臂立刻更穩地托住。
    “老臣……告退。”海瑞的聲音蒼老沙啞,向著朱翊鈞的方向,努力地想要彎下腰行禮拜別。
    朱翊鈞連忙抬手虛扶:“海卿不必多禮,快些回去好生將養。”
    孫承宗會意,穩穩地攙扶著海瑞,一步一步,緩慢而堅定地向殿外走去。
    乾清宮門外,一頂四人抬的官轎早已靜靜等候在丹墀之下。
    這轎子形製古樸莊重,透著一股與主人氣質相符的清冷剛直……
    送走海瑞後的朱翊鈞,拿起了申時行官員宗藩製度條例的奏疏,輕笑一聲:“萬曆十五年,朕的主要任務,就是整肅幹部隊伍,更改藩王製度……”
    蒼蠅要打,老虎也要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