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2章 萬曆十五年 5 “亂象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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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得益於發達的水路和相對高效的基層管理,行動最快。
    蘇州府吳江縣,鎮公所前的空地上擠滿了人。
    幾名縣衙派來的書辦,在鎮長的協助下,支起幾張桌子。
    桌後是厚厚的空白冊頁。裏長、甲首們拿著各自片區的名單,大聲吆喝著:“七十以上的,站東邊!六十五的,站西邊!都帶好戶籍憑由!家裏沒有的,找鄰居作保!”
    人群大多是白發蒼蒼的老者,由兒孫攙扶著,眼中帶著期盼和一絲茫然。
    也有精明的婦人,扶著明明不到六十五的婆婆,試圖蒙混過關:“差爺,我婆婆記不清了,但村裏老人都說她過了七十了……”
    書辦眼一瞪:“戶籍黃冊上寫得明明白白,六十二,下一個!”
    婦人訕訕退下,嘴裏嘟囔著。
    登記相對順利。
    得益於相對完善的戶籍和保甲製度,加上此地商業發達,人們對年齡、契約意識較強。
    趣事在於,一些在大型工坊裏做“老師傅”的老人,被工坊主親自送來登記,還帶了工坊的“在職證明”和幾包點心塞給書辦,生怕耽誤了這些搖錢樹的“恩賞”。
    書辦一邊登記,一邊感慨:“這工坊的掌櫃,比兒子還上心……”
    中原腹地,情況複雜許多。
    河南歸德府,某偏遠村落,登記點設在破敗的祠堂裏。
    隻有一個老眼昏花的縣丞和一個年輕氣盛的書吏,數名衙役,村民們圍得水泄不通,七嘴八舌。
    “王老栓!你多大歲數了?”
    一個牙齒掉光的老漢拄著棍,咧嘴笑:“俺?俺屬大龍的!那年發大水……”
    書吏不耐煩:“問你哪年生的!屬相頂個屁用!大水是哪年?”
    老漢懵了。
    旁邊一個老漢插嘴:“他比我大三歲!我屬馬的!”
    老縣丞歎口氣,而後看向了一旁的裏正,放下筆:“李老六,你是裏正,你說,王老栓夠不夠六十五?”
    裏正李老六是個精瘦漢子,眼珠一轉:“回老爺話,王老栓是夠六十五了!他大兒子跟我同歲,今年都四十五了!他還能不夠六十五?”
    這邏輯似乎無懈可擊。
    書吏無奈,隻好登記。
    類似的情形比比皆是,生辰全靠“我爹死那年我八歲”、“發大水那年我娶媳婦”來推算,準確性全靠鄉老和裏正的“權威”以及……人情。
    村東頭趙寡婦,實際年齡六十歲,但聽說有肉有布,硬說自己六十六。
    她年輕時是村裏有名的“厲害角色”,三十五歲守寡,拉扯長大了五個兒子,兩個姑娘,若是人不硬,可是活不下來的,這麽多年,跟人幹架都是直接上刀的角色,因為潑辣敢拚,才能守住自己家的田地,還有孩子們的口糧。
    村裏麵也是無人敢惹。
    裏正李老六想戳穿,被她當眾指著鼻子罵得狗血淋頭,老縣丞,書辦為了保娘,竟也稀裏糊塗登上了冊。
    圍觀者竊笑,卻也無人真去舉報——犯不著得罪這“母老虎”。而且,最為重要的是,這些百姓都有一個固定的認知。
    朝廷是官家,是公家,官府的銀子是花不完的,即便趙寡婦為人在潑辣,也是自己人,能占著朝廷的一些好處,也是極好的。
    當然,這種情況就連朱翊鈞也是默認發生的,對於百姓這塊他是寬容的。
    西南邊陲,山高路遠,朝廷的威嚴在此地似乎隔了一層。
    雲南某土司管轄的寨子,朝廷派來的一個流官帶著兩個疲憊不堪的書吏,在土司頭人的“陪同”下,在寨子中央的空地上設點。
    語言不通是個大問題,全靠通事和土司頭人的心腹傳話。
    流官拿著朝廷下發的精美圖冊畫著銀幣、肉、布),比劃著,通事大聲翻譯。
    寨民們敬畏地看著官老爺,但對那些圖畫上的東西,理解各異。
    有人以為是要交稅,麵露懼色。
    登記年齡更是天方夜譚。
    寨民們隻記得“砍頭祭穀那年”、“老虎叼走寨主兒子那年”這樣的大事紀年。
    土司頭人抽著水煙,一直都在聽著自己兒子被老虎調走那年的日子。
    慢悠悠地指著下麵一群頭發花白、皺紋深刻的老人:“這些,都夠,都夠!”
    顯然,他想把恩賞多弄點給自己人。
    流官無奈,知道無法較真,隻能按土司指認的名單登記。
    趣事在於,登記完後,土司頭人熱情地邀請流官赴宴,席間指著烤得噴香的野豬肉和自織的土布,笑著說:“大人你看,肉,布,我們寨子自己就有!那銀閃閃的‘福壽’錢,多給些就好!”
    流官哭笑不得,隻能打哈哈應付過去。
    …………
    大同鎮西屯堡, 登記由衛所千戶親自負責,軍紀森嚴。
    軍戶老人按百戶所排隊,拿著軍籍黃冊,秩序井然。
    年齡相對準確。
    幾個精神矍鑠的老軍戶,登記時特意挺直腰板,大聲報出當年自己光輝履曆”,有人暗示自己勞苦功高,是不是能多分點?
    千戶笑罵:“老殺才!規矩就是規矩!多拿了,小心錦衣衛老爺請你去喝茶!”
    眾人哄笑,但氣氛並不緊張,更像一種“內部福利”的確認。
    對他們來說,這恩賞是額外的“皇恩”,更是對他們世代戍邊的一種撫慰。
    當然,還是有這一部分人,特別是下麵的小吏會玩一些心眼。
    在不少地方,登記造冊成了裏甲胥吏們難得的“創收”機會。
    虛報冒領自然風險巨大,但背後的操作空間,可就大多了。
    “手續費”、“潤筆費”、“跑腿費”卻是心照不宣。
    不給?那你的名字可能“恰好”被雨水打濕模糊了,或者“鄰居作保”的人“恰好”找不到了。
    小民為了那點盼頭,大多忍氣吞聲。
    至於被發覺砍頭,那砍的也是官老爺的,跟自己一個跑腿的小吏有毛關係。
    大多數真正符合條件的老人,是淳樸而期盼的。
    一輩子麵朝黃土背朝天,從未想過朝廷會記得他們,還發錢發東西。
    他們小心翼翼地問著差役:“官爺,那銀錢……真能到俺手上?”
    “那肉……是肥的還是瘦的?”
    眼神裏充滿了對未知恩典的希冀,也有一絲對官府的天然畏懼。
    朱翊鈞在深宮中,通過錦衣衛片般飛來的密報,看著這帝國大地上正在上演的、紛繁複雜、光怪陸離卻又生機勃勃的“登記圖景”。
    “三個月,總算動起來了……” 朱翊鈞放下密報,走到窗前。
    “亂象叢生,總好過死水一潭……”
    。登記隻是第一步,如何確保這些承載著“皇恩”的銀幣、肉食、布匹,不被層層盤剝,最終落到那些白發蒼蒼、滿手老繭的老人手中,才是真正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