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5章 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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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本,朱常澍聽見父皇召喚,立刻挺直了小小的腰板,幾步便從後麵跟了上來,站到了敞亮的課室門口。
    十歲的少年,身形已有幾分抽條的趨勢,穿著與父皇同色的靛藍錦袍,玉帶束腰,更襯得他眉目清朗,眼神明亮如星。
    他膚色是宮中養出的細白,此刻因著新鮮與興奮,雙頰泛著健康的紅暈。
    鼻梁挺秀,唇色紅潤,尚未脫去孩童的圓潤,但那微抿的唇角和不自覺挺直的肩背,已隱隱透出一股不同於尋常稚子的沉穩氣度。
    聽到父皇問自己願不願意來這裏當教書先生,朱常澍那雙明亮的眼睛眨了眨,長長的睫毛像小扇子般撲閃了一下。
    他沒有立刻回答,反而先側過頭,飛快地瞥了一眼侍立在父皇身側、麵容沉靜的申時行,又看了看一旁神情端凝的戶部尚書張學顏。
    萬曆十七年年初朱翊鈞下旨,讓申時行,張學顏兩人,為朱常澍的兩名老師。
    雖然,這個時期說設皇太子,為時過早。
    但按照大明朝的傳統,朱常澍的皇儲之位,穩如泰山,即便是他老子不想讓人家接班,也是要費些功夫的。
    更何況,天子對這個皇嫡子,總體上來說,還算滿意。
    “父皇,兒子在這裏當個教書先生?倒也不是不可,但兒子當個兩三年的先生,便要做山長。”
    “當了山長之後,要管先生、管廚子、管賬房采買,還要跟鄉裏的保長、縣裏的老爺們打交道……兒子要做,就做這整個蒙學的‘山長’!”
    明代地方官學或大型書院負責人常稱“山長”或“學正”,此處用於規模較大的蒙學負責人……
    不過,山長還有隱士的意思,在這官立蒙學的校長稱作為山長已有些過了。
    不過,朱常澍他此時了解的內容不多,隻當山長便是校長。
    朱翊鈞聞言,眼中笑意更深,帶著考較,“你可知這山長要做些什麽?擔子可不輕。”
    “兒子知道!山長就是管總的!要管先生們好好教書,不能偷懶誤人子弟,要管賬房先生把朝廷給的米糧錢鈔都用在娃娃們身上,不能克扣,要管廚子把飯食做得幹淨管飽,還要管著娃娃們別打架鬧事,好好念書。”
    “更要緊的是,得讓這蒙學順順當當的,真正把朝廷的恩典落到每個娃娃頭上,讓老百姓都念著父皇您的好!”
    他越說越流利,眼神晶亮,最後還不忘把話圓回父皇最關心的地方。
    “哈哈哈!好!有誌氣!”
    朱翊鈞龍顏大悅,伸手在兒子肩頭重重一拍:“做先生是雕琢璞玉,做山長是掌舵一方!朕準了!待你學問再紮實些,身體再壯實些,朕就讓你到這樣一處蒙學來,好好做幾年山長!”
    “幹得好了,朕給你記功!將來,給你實打實的官做……讓你做個總山長……”
    朱翊鈞這話說得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帝王意誌,顯然並非一時興起的戲言。
    話音落下,課室門口的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瞬。
    申時行垂手侍立,麵上依舊是恭謹沉穩的風範,但那雙深邃的眼眸深處,卻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光芒。
    欣慰、激賞,如潮水般湧動——皇子殿下年方十歲,便能有此擔當、此格局,更難得的是那份體察下情、著眼實務的心思,再加上還能討的上心,不錯不錯……
    然而,欣慰激賞之下,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也悄然浮起。讓未來儲君,大明的嫡長子,親臨這鄉野之地,與泥腿子的孩子、落魄的秀才、甚至廚子賬房為伍?
    這……這豈非混淆了天家血脈的尊貴?
    打破了千百年森嚴的等級?
    教化萬民自是聖德,可儲君親涉微末……怎麽想都感覺有些不對勁。
    而朱常澍的話,倒是給朱翊鈞提了醒。
    官立蒙學的行政,是掌握在地方手中的,也就是說,他們想安排誰來管事,誰就能管事。
    這感覺有些不妥當。
    “山長……”朱翊鈞咀嚼著這個稱呼,目光下意識地再次掃過這間課室,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山長之名,古已有之,多指那些隱居名山、主持一方書院、學養深厚、德高望重的鴻儒隱士。
    其門下弟子,或為求取功名的士子,或為鑽研學問的英才。
    即便是地方官學的主事者,也稱“教諭”、“訓導”,罕用“山長”。
    用這個帶著濃厚隱逸與學術色彩、甚至有些超然意味的稱謂,來稱呼一個管理百十個農家稚童開蒙、管著廚子賬房采買的基層學官?
    朱翊鈞心中失笑,這確實有些名不副實,甚至……有些滑稽了。
    澍兒到底年幼,隻知“山長”似乎是管事的,便拿來用了。
    但澍兒這看似童稚、不甚貼切的話,卻也引來朱翊鈞的一段沉思。
    是啊!
    這遍布四省、近四百處的官吏蒙學,每一處都是一個不小的攤子!
    有學生、有先生、有廚子、有賬房,每日消耗錢糧米麵,牽扯地方官吏。
    這掌管一學庶務的“管事”之位,權力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他手中握著朝廷撥付的錢糧,管著學童的飯食,甚至能左右先生的去留。
    這個位置,若任由地方官隨意安插親信、鄉紳把持,會如何?
    這長而久之,不把朝廷的恩典,變成了一樁生意。
    一樁地方上的生意。
    朱翊鈞腦中瞬間閃過無數可能,克扣學童口糧,中飽私囊;任用不學無術之徒濫竽充數,將蒙學變成地方勢力盤剝鄉裏、安插人手的工具,甚至,借機向那些滿懷希望的農家父母伸手索賄……
    如此一來,他耗費心力、頂著壓力推動的這樁“千秋功德”,豈非成了滋養地方蠹蟲的溫床?
    成了敗壞朝廷聲譽的淵藪?
    吏治,吏治!
    萬事皆係於吏治!
    這蒙學之政,根基初立,人事權柄,必須牢牢抓在朝廷手中,不能假手地方……
    一個清晰的構架,在他帝王心術的權衡下迅速成型。
    “申愛情,張卿。”朱翊鈞的聲音恢複了慣有的沉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目光轉向侍立一旁的申時行和張學顏。
    兩人心頭一凜,立刻躬身:“臣在。”
    “皇兒所言‘山長’雖不恰,卻也點醒朕一事。官吏蒙學,乃朝廷新政,惠及萬民稚子。然學中庶務,牽涉錢糧、人事、教化,幹係重大。”
    “若其主事之人,任由地方委派,良莠不齊,恐生弊端,反汙新政清名,辜負朕心。”
    朱翊鈞踱了兩步,手指輕輕敲擊著粗糙的講桌邊緣,發出篤篤的輕響,如同定音的鼓槌:“朕意,於吏部之下,專設一司,統管天下官吏蒙學、社學乃至日後可能興辦之官學人事、考績、升遷諸事……”
    “此司主官,秩比侍郎,直隸於禮部尚書……”
    “分設兩人,為左右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