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9章 治國之道,用人之道

字數:5184   加入書籤

A+A-


    金秋九月的陽光,透過乾清宮西暖閣高大的雕花木窗欞,在地麵投下明亮的光斑。
    空氣中彌漫著沉水香清冽的氣息。
    自鳴鍾哢噠哢噠的聲響,在安靜的空間裏顯得格外清晰。
    首輔申時行手捧一份厚厚的、裝幀考究的奏疏,恭立在禦案前。
    他身著緋色仙鶴補子一品官服,神情肅穆,聲音沉穩而清晰地奏報著:“陛下,自萬曆十七年正月下詔,於北直隸、山東、河南、山西四省廣設官吏蒙學,迄今已有大半載。”
    “經各布政使司、府、州、縣竭力營建,多方籌措,至九月初一吉日,四省共計四百一十七處官吏蒙學,已全部開館授業……”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
    “此四百一十七處蒙學,按規製,每處可容童子二百二十人至二百五十人不等。經各學造冊具報匯總,”
    申時行翻開奏疏,目光掃過上麵密密麻麻卻條理清晰的數字:“四省官吏蒙學,首期實入學童子,總計六萬四千八百六十三名!”
    這個數字,如同投入平靜水麵的巨石,在安靜的乾清宮激起無形的漣漪。
    侍立一旁的戶部尚書張學顏,眼皮猛地一跳,心中飛快計算著:六萬四千八百六十三人!
    這意味著每日需消耗多少米糧?
    需多少筆墨紙硯?
    需支付多少塾師束修、雜役工食?
    雖然說,學田給準備好了,但學田裏麵的糧食可是沒有長出來,沒有換成銀子呢。
    現在當年宣旨,當年籌辦,當年征田,當年開學……朝廷可是要付出一定代價的。
    不多,六萬多學子,後續的費用專款也就是十萬兩白銀。
    合計一個人一個月才一兩多一些。
    雖然,心裏麵在算賬,了他臉上不敢表露分毫,隻是腰杆挺得更直了些……
    申時行繼續念道,聲音愈發清晰:“其中,年齒在六歲至七歲者,計兩萬八千九百七十五名。”
    “年齒在七歲至八歲者,計兩萬七千三百四十一名。”
    “年齒在八歲至九歲者,計一萬五千五百四十七名。”
    “九歲童子入學人數較少,亦在冊有之。”
    “各學配塾師一千零九十六名,多為府、縣學考較選拔之廩生、增生及秋闈落第之年輕秀才,品學尚可,堪任開蒙之責。另配庖廚、雜役人等,合計兩千三百餘人。”
    “其中,女學子不到千人……”
    他合上奏疏,深深一揖:“此皆賴陛下聖德感召,宵旰憂勤,朝野同心,方有此教化之盛舉!”
    “四百餘學館,六萬餘稚子,此乃開國二百年來,前所未有之文教氣象!”
    “陛下興學育才,功在當代,利在千秋!臣等,恭賀陛下!”
    暖閣內一片沉寂。
    隻有自鳴鍾的哢噠聲和窗外隱約傳來的宮人腳步聲。
    朱翊鈞端坐在寬大的禦座之上,明黃的龍袍襯得他麵沉如水。
    他沒有立刻說話,隻是目光越過申時行和張學顏,投向窗外那片澄澈高遠的秋日晴空。
    那六萬多名稚童的身影,仿佛穿透了千山萬水,浮現在他的眼前。
    他們穿著粗布短褂,帶著田野的氣息,坐在那些新起的、或許還散發著泥腥味的學堂裏。
    他們可能還懵懂無知,可能還會因為想家而哭泣,可能還會在先生的戒尺下瑟縮……
    但他們的父母,那些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農人,此刻心中必定燃燒著一絲微弱的、名為“希望”的火苗。
    朝廷管飯,朝廷教認字!
    這是千百年來,壓在底層百姓身上那沉重的、名為“絕望”的巨石,第一次被撬開了一道縫隙……
    朱翊鈞歎了口氣,這個時代的自己,即便貴為天子,可能對百姓做的事情,也並不會太多。
    聽著申時行的奏報。
    朱翊鈞想起了海瑞。
    那個執拗的老頭,現在想必,定是會感到欣慰……不過,若是現在還活著,能夠親眼看看,更能讓人欣慰。
    海瑞去世雖然一年多了,但他在朝堂的影響力,以及在民間的影響力,並沒有減少。
    特別是北方的諸縣,如今竟村村都有了海瑞祠。
    在這一年多中,百姓自發捐錢捐物,把廟宇修得比鄉祠還氣派,每日香火繚繞,有縣令在呈文裏說,寒冬時節,海瑞廟的門檻都被祈願的百姓踏平了,香火錢竟足夠賑濟鎮上的孤寡,成了當地一道奇景……
    朱翊鈞前些時日,去大興縣,還專門去了一趟海瑞廟,當真是修的氣派。
    朱翊鈞也從各地的奏報中得知,在以往他為官的地方,幾乎都i有海瑞廟的存在。
    淳安的海瑞生祠原本隻是間小廟,如今被百姓擴建成三進院落,門口的石碑上刻滿了近些年捐銀百姓,鄉紳的名字。
    應天府的百姓更是把海瑞疏浚過的河道稱為“海公河”,河邊的祠堂裏,四時八節都有船家供奉的河鮮與香火。
    而在,海瑞的老家自發建起了南方最大的海瑞廟,鄉紳們牽頭,百姓們義務出工,廟宇落成那日,據說半個海島的人都去了,香火綿延十裏,連路過的商船都要停船祭拜。
    朱翊鈞緩緩收回目光,落在申時行和張學顏身上。
    他的眼神深邃如古井,看不出狂喜,也看不出絲毫的誌得意滿。
    隻有一種沉甸甸的、如同背負著萬鈞重擔的凝重。
    “六萬人啊。”
    “這是主官的功勞,也是滿朝諸公的功勞……”
    “這,隻是第一步。萬裏之行,方始於足下……”說著,朱翊鈞看向滿殿的重臣輕聲歎息道:“辛勞諸公,在加把勁了。”
    朱翊鈞作為天子,可不會搶奪功勞。
    他話音未落,申時行與張學顏已再次率領群臣躬身:“臣等分內之責,不敢當陛下如此讚譽。”
    “免禮,免禮。”
    殿中臣子此時可都是挺直了腰杆。
    天子心裏明明白白,誰的功勞、誰的辛苦,都看在眼裏,記在心上。
    “‘政在養民’,養民先養智,養智先興學。你們今日為學童們鋪的路,就是明日大明的路。朕不用你們事事請功,可你們的辛苦,朕看得見,你們的才幹,朕信得過。”
    “就像當年海……海忠介在任時,朕知他性烈如烈火,卻也信他心清如明鏡。他雖屢屢犯顏直諫,可百姓念他的好,朝堂缺不了他的剛。”
    “如今他去了,可這份‘信’字,朕對你們諸位,從未變過。”
    殿中忽然安靜下來,連自鳴鍾的哢噠聲都仿佛輕了幾分。
    諸臣望著禦座前的年輕天子,心中都湧起一股暖流。
    天子動不動就要擺架子,拿著帝王的權威讓你屈服,讓你奔走效力……
    但天子確實也愛交心,這份“信”與“敬”,比任何金銀賞賜都更讓人動容……當然,前提是每年確實有了賞賜,玩些虛的,大家夥才能捧場。
    申時行喉頭微動,率先開口,聲音帶著一絲哽咽:“陛下如此信任,臣等唯有肝腦塗地,以報聖恩……”
    “臣等願為陛下效犬馬之勞!”殿中諸臣齊聲附和,聲音震得暖閣梁上的積塵都似要簌簌落下。
    朱翊鈞看著眼前這一片赤誠的景象,嘴角終於露出一抹淺淡的笑意:“這就對了。君臣同心,其利斷金。”
    “蒙學是第一步,往後興修水利、整頓吏治、安撫邊民,哪一樣都離不得諸公。”
    “朕給你們權,給你們信,也盼你們拿出真本事——有功,朕不吝封賞,有過,朕也絕不姑息。但眼下,還是要先把蒙學給朕辦出個模樣來,便是你們給朕,給大明最好的回話。”
    他抬手示意諸臣平身,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的秋空,語氣輕快了幾分:“都回去忙吧。等到來年學田豐收,朕在禦花園設宴,與諸公共飲一杯慶功酒——到那時,可別忘了把各學館裏最聰慧的學童,挑幾個來給朕看看。”
    “臣等遵旨!”
    諸臣躬身告退,腳步輕快了許多,殿中沉悶的空氣仿佛都被方才那番話吹散了。
    朱翊鈞坐回禦座,他知道,治國如馭馬,揚鞭要狠,給草要足……
    用人之道,跟養馬之道,並無區別。
    自鳴鍾依舊滴答作響,像是在為這場君臣相得的默契,輕輕打著節拍……
    ………………
    今天更新六張,晚上還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