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鬥索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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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三十八年盛夏,揚州城籠罩在悶熱的濕氣中。知府衙門後堂的冰鑒冒著絲絲白氣,施世綸卻渾然不覺涼爽,食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案上那封密信。信紙邊角已被他揉得起了毛邊,墨跡卻依舊刺眼:"索倫奉旨巡查兩淮鹽政,三日後抵揚。"
"大人,"捕頭趙虎掀簾而入,帶進一股熱浪,"碼頭上的弟兄來報,索禦史的官船已過邵伯湖。"
通州潞河碼頭上千帆競發。漕船首尾相接,桅杆林立如密林,白帆似雲。纖夫號子聲此起彼伏,混著運丁敲擊船幫的銅鑼聲,震得岸邊柳葉簌簌。
索倫站在"清運巡漕"的朱漆官船上,三品錦雞補服在日頭下泛著暗紅。他伸手撫過船頭新刷的桐油,指尖沾了層膩滑,嘴角勾起冷笑。這漕船吃水不過三尺,艙底壓的哪是漕糧,分明是白花花的鹽引銀票。
"大人,這是通州知州送來的冰巾。"長隨捧來描金漆盒,掀開蓋兒,十二枚金錁子排成蓮花狀,底下壓著張灑金箋。索倫用護甲挑起箋紙,見寫著"漕糧十萬石已兌,餘者待秋後補足",隨手將金錁子倒進袖中暗袋。
忽聞岸上馬蹄聲急,一騎快馬踏碎青石板路。馬上人著七品鵪鶉補服,正是新任通州知州趙文遠。索倫眯眼瞧著那年輕人下馬時踉蹌的模樣,護甲在船舷上劃出刺耳聲響。
"下官參見禦史大人。"趙文遠躬身時,懷裏賬冊露出半截,墨跡尚新。索倫瞥見"漕糧兌付"幾個字,護甲猛地扣住船欄:"趙大人好勤勉,這半時辰還在核賬?"
"回大人,今歲漕糧兌付數目與戶部文書差了三萬石..."話音未落,索倫已大笑打斷:"到底是年輕。漕船往來損耗,曆來有"鼠雀耗"的成例。趙大人莫不是要學那施世綸,連麻雀啄去的米粒都要計較?"
運河兩岸早已擠滿看熱鬧的百姓。八丈長的欽差座船緩緩靠岸,船頭"肅靜回避"的朱漆牌在烈日下泛著油光。索倫身著三品孔雀補服立於船頭,腰間玉帶嵌著的貓眼石晃得人睜不開眼。揚州鹽商們抬著十二架披紅掛彩的禮箱正要上前,忽聽得岸上傳來三聲鼓響。
"揚州知府施世綸,恭迎欽差大人。"清朗的聲音穿透暑氣,索倫眯眼看去,隻見個身材瘦削的官員立在石階最高處。補服漿洗得發白,但腰間鐵骨傘柄上纏繞的紫色穗子,卻讓索倫瞳孔猛地一縮——那是禦前行走的標記。
此時河麵忽起喧嘩,十餘艘畫舫自下遊逆流而上。船頭站著群穿蟒袍的官員,當先那人高呼:"索大人好雅興!今日我等在萬柳莊設射圃,特來相請。"索倫認得是戶部倉場侍郎德保,護甲在袖中捏緊金錁,麵上卻堆笑:"德大人相邀,豈敢不從?"
萬柳莊內,三十步外立著箭靶,紅心處貼著銀票。德保挽起紫檀弓,箭矢破空時帶起金風,正中靶心。銀票隨風飄落,早有仆役撿起奉上。索倫接過描金角弓,指尖在弦上輕撥,忽然轉向趙文遠:"趙大人也來試試?"
趙文遠麵色發白。他出身寒門,哪見過這般拿銀票當賭注的陣仗?正待推辭,卻見德保使個眼色,兩名戈什哈已將他架到射位。弓如滿月時,趙文遠忽覺後腰劇痛——原是德保用護甲頂住他命門要穴。
"咻"的一聲,箭矢歪斜著紮進柳樹幹。滿場哄笑中,德保將張五百兩銀票塞進趙文遠前襟:"趙大人這手箭法,倒像是施不全教出來的。"眾人聞言笑得愈發猖狂,唯索倫盯著柳樹上顫動的箭羽,護甲在掌心掐出血痕。
三日後,施世綸的八抬綠呢轎停在潞河驛。這位人稱"施不全"的知府甫下轎,先嗅了嗅風中氣息——本該彌漫新米的河岸,竟飄著陳年穀糠的酸腐味。他跛著腿走到碼頭,突然用烏木手杖敲擊漕船甲板,空洞回聲驚起群鴉。
"大人小心!"隨從話音未落,施世綸已掀開艙板。本該裝滿漕糧的艙內,赫然是成捆的遼東參、蘇杭綢緞。他抓起把摻雜砂石的陳米,冷笑:"好個"鼠雀耗",連砂石都能啄食了?"
當夜,索倫府邸張燈結彩。施世綸布衣簡從,拎著個油紙包徑入花廳。眾官見他來,皆變了臉色。施公卻笑道:"索大人前日射圃賭酒,今日老朽特備薄禮。"說著解開紙包,竟是半袋發黴漕米。
滿座死寂中,施世綸忽指東牆珠簾:"方才過穿堂時,見這簾子無風自動。想來是索大人府上風水有異,老朽略通風鑒,可否一觀?"不待應答,他已掀簾而入。暗格裏,通州漕糧賬冊墨跡未幹。
東珠簾幕嘩啦啦作響,施世綸枯瘦手指劃過賬冊上墨痕,竟沾了滿指朱砂。廊外忽起陰風,將案頭燭火吹得明滅不定。索倫追進來時,正見那跛足老兒舉著賬冊對光細看,朱砂紅印在燭火下泛出詭異幽光。
"施大人這是何意?"索倫護甲捏住腰間玉佩,指節發白。卻見施世綸將賬冊倒轉,朱砂印跡竟拚出個"卍"字符:"索大人可知,這紅印摻了辰砂與朱磦,遇熱則顯佛門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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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堂官員聞言色變。通判李德全袖中掉出串菩提子,滾落滿地。施世綸跛著腳踩住一顆,彎腰拾起時,忽見佛珠內壁刻著密宗梵文——"七月十五,龍華會"。
"好個龍華會!"施世綸突然將賬冊擲於案上,驚得茶盞傾覆,"上月保定府賑災糧船沉沒,打撈起的米袋上,也印著這般卍字符!"他猛地扯開油紙包,黴米中混著砂石嘩啦啦灑在青磚地,幾粒碎砂竟閃著金芒。
索倫倒退半步,護甲在紫檀案上劃出深痕。他忽覺喉頭發緊——那些金砂,分明是前日德保送來的遼東金礦私貨!
三更梆子響時,施世綸的綠呢轎停在通州大獄。獄卒舉著火把引路,火光映出牆上水痕,蜿蜒如血。最深處牢房裏,廚子王二渾身篩糠,麵前擺著三隻米袋。
"說說吧。"施世綸撩袍坐下,烏木杖敲擊地麵,"為何索大人府上的新米,要用陳米袋子裝?"王二抖著嘴唇,突然瞥見米袋封口處火漆印記,瞳孔驟縮。
施世綸冷笑,命人取來米湯。滾燙湯汁澆在火漆上,朱紅印泥竟浮出青黑紋路——原是戶部糧倉專用的陰陽符!老總督顫巍巍站起,將三隻米袋封口拚在一處,青黑紋路赫然組成塞外地圖,標著"黑水峪"三字。
五更天,乾清宮簷角鐵馬叮咚。乾隆握著奏折的手微微發抖,黃綾封麵被冷汗浸濕。折子裏夾著張泛黃佛經,梵文間用密寫藥水繪著塞外駐防圖。養心殿外忽傳來喧嘩,掌事太監急報:"西域大喇嘛到了!"
祈雨壇高九丈,黃幡招展如雲。番僧丹增身披金絲袈裟,手持人骨念珠。他瞥見施世綸立在百官末尾,故意將鎏金法鈴搖得山響。鈴內暗格藏著精鐵薄片,遇雷則鳴。
"陛下請看!"丹增忽然指向東南。但見烏雲翻墨,隱隱雷鳴。他暗扣機關,法鈴嗡鳴竟與雷聲共振。百官驚呼"活佛",卻見施世綸跛著腿登上祭壇,烏木杖直指法鈴:"這雷音,怕是鐵器共鳴吧?"
暴雨驟降時,施世綸扯開法鈴鎏金外殼。精鐵片上鏨刻滿文,正是索倫與準噶爾部往來的密信!康煕怒極反笑,丹增袈裟下突然寒光一閃——
"叮!"烏木杖格住彎刀,施世綸反手扯下丹增胸前嘎烏盒。金匣墜地,滾出顆刻著"索"字的東珠。暴雨衝刷著壇上血水,混著朱砂卍字符,在青磚上淌成赤河。
十日後,潞河碼頭腥風未散。趙文遠捧著尚方寶劍立在船頭,見漕船吃水已深三尺。兩岸纖夫號子震天響,混著新米清香,驚起白鷺直上青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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