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槐夜驚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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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七,戌時三刻,暴雨如注。
陳七把最後一筐粽葉搬進柴房時,屋簷下的銅鈴突然“叮鈴”亂響。他抬頭望去,青石板路盡頭立著個穿月白衫子的女子,鬥笠邊緣垂著的竹簾遮住半張臉,手裏攥著柄褪色的油紙傘,傘骨上纏著幾圈枯黃的槐樹葉——這是西街李家的新寡少奶奶,聽說丈夫上個月墜了懸崖,連屍身都沒尋著。
“陳叔,勞煩開下門。”女子聲音輕得像落在傘麵上的雨,“我家廚房漏雨,想借您家灶台蒸些米糕。”
陳七的指尖在圍裙上蹭了蹭。李家大宅就在斜對麵,青磚高牆圍著三進院子,怎會連個灶台都騰不出?但他沒多問,側身讓開時,瞥見女子袖口沾著片暗紅,像朵開敗的梅。
柴房的灶台燒得極旺,鐵鍋裏的水咕嘟咕嘟翻著泡。女子解下鬥笠,露出右眼角那顆淚痣——陳七猛地想起,三十年前的那個雨夜,他娘抱著他從後山逃回來時,鬢角也沾著片槐樹葉,和這女子發間的一模一樣。
“陳叔見過這枚銀鎖麽?”女子忽然從袖中掏出個物件,鎖鏈上刻著纏枝紋,鎖麵鏨著“長命百歲”四個字,邊緣卻缺了個角,像被什麽鋒利的東西啃去了一塊。
鐵鍋“撲”地冒起熱氣,糊住了陳七的眼。他記得這鎖,記得鎖角的缺口——那是他五歲那年,躲在衣櫃裏親眼看見,爹舉著菜刀砍向娘時,娘護著他往牆上撞,鎖角磕在磚縫裏崩掉的。後來爹發了瘋似的在屋裏翻找,最後抱著個木匣子跳進了後山的懸崖,再也沒回來。
“沒見過。”陳七別過臉,盯著牆上掛著的粽葉,突然聞到股若有若無的腐味,像埋在土裏太久的枯木。
子時,雨停了。
女子抱著竹籃告辭時,鬥笠邊緣的竹簾掃過陳七手背,涼得像塊浸過井水的麻布。他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槐樹下,忽然想起娘臨終前攥著他的手,指甲掐進掌心:“小七,槐花開時別往後山去,你爹......他守著個秘密呢。”
後山的槐樹林是村裏的禁地。聽老人說,三十年前那場大旱,村裏餓死了大半人,有人偷偷去後山挖墳,回來後就發了瘋,見人就咬,直到被綁在槐樹上活活曬死。從那以後,每逢七月初七,槐樹林裏總會傳出隱約的哭聲,像有人在哼著不成調的童謠。
陳七握著油燈往臥房走,路過柴房時,聽見“哢嗒”一聲輕響。他屏住呼吸,就見灶台邊的竹椅上,那枚銀鎖正順著椅腿往下滾,鎖麵在油燈光裏忽明忽暗,缺角處映出個模糊的影子,像個蜷縮著的小人。
後半夜,陳七夢見自己又回到五歲那年。爹舉著刀追著娘跑,木匣子從娘懷裏掉出來,滾到他腳邊。他剛要伸手撿,爹的刀就砍在了娘肩上,血珠濺在匣子的銅扣上,“啪嗒”一聲——和剛才銀鎖落地的聲音,竟分毫不差。
雞鳴時,陳七頂著黑眼圈去開院門,卻見門檻上躺著片槐樹葉,葉脈間凝著幾滴露珠,像誰掉在地上的眼淚。他彎腰撿起,突然聽見斜對麵李家傳來驚叫聲:“少奶奶吊在槐樹上了!”
李家後院的老槐樹下,月白衫子的女子懸在枝椏間,鬥笠掉在地上,露出半張青白的臉,右眼角的淚痣被雨水衝淡,竟像是道新結的傷疤。陳七盯著她手裏攥著的東西,喉間發緊——那是枚缺角的銀鎖,鎖鏈上還纏著幾根槐樹枝,像被人硬生生從樹上扯下來的。
“她昨兒來找過你?”裏正捏著旱煙杆,煙袋鍋子在陳七麵前晃了晃,“李家說她走時帶了竹籃,你可見著裏麵裝了啥?”
陳七想起女子離開時,竹籃裏露出半截青粽葉,邊緣沾著點暗紅。他剛要開口,忽然聽見身後的柴房傳來“嘩啦”一聲,像是有什麽東西摔在了地上。
推開柴房門,隻見灶台邊的陶罐碎了一地,陶片中間躺著半塊發黑的餅子,餅麵上印著清晰的牙印,竟比嬰兒的拳頭還小。陳七忽然想起,昨夜女子蒸米糕時,鍋裏飄起的熱氣裏,似乎混著股奇怪的香味,像曬幹的槐花,又像......腐爛的血肉。
酉時,陳七揣著銀鎖往後山走。槐樹林在暮色裏泛著青灰,每棵樹的樹幹上都纏著褪色的紅布條,聽說是當年為了鎮住那些發瘋的人。他摸到棵歪脖子槐樹,樹根處的泥土鬆鬆垮垮,像是 recenty 被挖開過。
鐵鍬剛插進土,就碰到了硬邦邦的東西。陳七扒開浮土,露出個生滿銅綠的匣子,銅扣上凝著暗紅的痕跡,像曬幹的血痂。打開匣子的瞬間,一股腐臭混著槐花香湧出來,匣底躺著半張泛黃的紙,上麵歪歪扭扭寫著幾行字:“七月初七,槐開鬼門,以血為引,鎖魂還陽......”
紙頁飄落時,陳七看見匣子底層刻著行小字,筆畫深淺不一,像是用指甲摳出來的——“小七別怕,娘把你爹的魂封在銀鎖裏了,等槐花開滿三季,他就再也出不來了......”
身後突然響起細碎的腳步聲,像有人赤著腳踩在落葉上。陳七轉身時,看見穿月白衫子的女子站在樹影裏,鬥笠已經不見了,右眼角的“淚痣”裂開一道縫,露出底下青白的皮膚——那根本不是痣,是道新縫的傷口,線頭還沾著血痂。
“陳叔果然找到了。”女子抬手撫上銀鎖,缺角處突然閃過紅光,“當年你爹想拿你換魂,是我娘用自己的命封了他的魂魄,可他不甘心啊,附在這鎖上等著借屍還陽......你聞見的腐味,是他在井下泡了三十年的骨頭呢。”
山風卷著槐花掠過,陳七忽然想起,娘下葬那天,棺材裏放著半枚銀鎖,鎖角的缺口和這枚嚴絲合縫。女子指尖劃過鎖麵,槐樹林深處傳來隱約的童謠,漸漸變成男人壓抑的嘶吼,像被關在暗無天日的地方,喊了三十年的冤。
“把鎖給我。”女子忽然逼近,袖口的暗紅在暮色裏格外刺目,“我娘說過,隻有陳家血脈的血,才能讓這鎖徹底合上......”
陳七後退半步,鞋底踩斷了根枯枝。月光穿過槐樹葉,在女子身後投下長長的影子,那影子的輪廓竟不是人,而是半截懸在枝頭的槐木,樹幹上纏著褪色的紅布,布角上繡著的,正是他娘當年常戴的那朵槐花。
銀鎖在掌心發燙,缺角處滲出細小的血珠——不知何時,陳七的指尖已被劃出傷口,血珠順著鎖麵的紋路滾進缺口,“哢嗒”一聲,斷裂的鎖角竟自己合上了。
槐樹林裏突然響起震耳欲聾的蟬鳴,千萬隻蟬從樹皮裏鑽出來,翅膀泛著詭異的紅光,遮住了最後一絲天光。陳七看見女子的身形漸漸透明,月白衫子底下露出半截腐爛的手臂,皮膚下蠕動著的,竟是密密麻麻的槐樹根須。
“謝謝......”女子的聲音混在蟬鳴裏,漸漸消散,“現在......他再也出不來了......”
匣子在腳邊“啪嗒”合上,銅綠剝落處,露出底下刻著的兩個小字——“念娘”。陳七忽然想起,爹抱著匣子跳崖前,曾回頭看了他一眼,眼裏滿是愧疚,還有來不及說出口的話。
晨霧漫上山坡時,陳七抱著匣子往回走。路過那棵歪脖子槐樹,看見樹根處新長出了朵白色的槐花,花瓣上凝著水珠,像誰終於落下的眼淚。
此後許多年,村裏再沒聽過槐樹林裏的哭聲。有人說看見過個穿月白衫子的姑娘,常在七月初七抱著竹籃摘槐花,籃子裏裝著雪白的米糕,卻從來沒人敢靠近。
陳七在柴房的灶台旁擺了副碗筷,每月初七都會蒸上一籠米糕。蒸汽漫過窗欞時,他總能看見玻璃上凝著水珠,漸漸匯成兩個模糊的影子,一個是戴鬥笠的女子,另一個,是位鬢角別著槐樹葉的婦人,正笑著對他招手。
院外的槐樹又開花了,白色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像誰悄悄鋪了一路的月光。陳七摸著銀鎖上愈合的缺口,忽然明白,有些秘密藏在泥土裏,是為了讓活著的人,能踏踏實實地走下去。
畢竟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鬼,是人心藏著的執念,和永遠來不及說出口的那句“對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