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血月古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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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山中終年不散的霧氣像是被施了禁錮咒,濃稠如化不開的墨,將那座古老的宅院嚴嚴實實地裹在其中。青灰色的磚瓦層層疊疊,在歲月的侵蝕下早已褪去往日的光澤,厚厚的青苔順著瓦當垂落,宛如一張張衰敗的綠簾。雕花木窗支離破碎,木框上的蝙蝠銜芝紋被風雨啃噬得麵目全非,每當山風掠過,便發出淒厲的“吱呀”聲,仿佛無數冤魂在低聲啜泣。
    十年前,我還是個總愛蹲在村口看螞蟻搬家的孩童。那是個悶熱的午後,蟬鳴聒噪得人心煩意亂。突然,一陣清脆的銅鈴聲由遠及近,一位身著灰袍、頭戴竹笠的雲遊道士拄著棗木拐杖,停在了村口的老槐樹下。他掀開竹笠,露出一張布滿溝壑的臉,渾濁的眼珠死死盯著古宅的方向,喉結上下滾動,嘴裏念念有詞:“血月當空,陰宅現世,此乃大凶之兆啊!”
    村民們圍攏過來,七嘴八舌地嘲笑起來。王嬸撇著嘴說:“老道士又來騙錢啦,這破宅子都荒了幾十年,能出啥怪事?”隻有我爺爺擠過人群,臉色煞白如紙,布滿老繭的手緊緊攥住道士的衣袖,將人拉進了自家堂屋。從那之後,爺爺就像變了個人,往日總愛給我講《聊齋》故事的他,開始整日對著古宅方向發呆,煙袋鍋裏的煙灰積了一層又一層,掉在補丁摞補丁的褲腿上也渾然不覺。
    沒過多久,爺爺就一病不起。彌留之際,他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扣住我的手腕,渾濁的眼淚順著眼角皺紋流進枕頭,氣息微弱地說:“孩子,記住,千萬不要靠近那座古宅,尤其是在血月之夜……”話音未落,手便重重地垂了下去。他臨終前驚恐的眼神,像烙鐵般在我心裏留下了深深的印記,反而讓那座被詛咒的古宅,成了我心底最渴望解開的謎團。
    十年光陰轉瞬即逝,我從青澀孩童長成了二十出頭的青年。關於古宅的傳說非但沒有隨著時間淡去,反而愈發詭譎離奇。有人說曾在暴雨夜看見宅子裏亮起幽藍的火光,在雨幕中忽明忽暗;還有人賭咒發誓,說自己聽到過女人的哭聲,婉轉淒切,像是從地底深處傳來。這些故事非但沒讓我退縮,反而在每個輾轉難眠的夜晚,撓得我心癢難耐。
    那是個異常悶熱的夏夜,空氣黏膩得仿佛能擰出水來。我躺在竹席上翻來覆去,突然發現窗外的天空泛起詭異的暗紅。猛地起身推開窗,一輪血月正緩緩從山巒間升起,猩紅的月光像是浸透了鮮血,將整個村子都染成了不祥的顏色。鬼使神差地,我摸黑穿好衣服,順著雜草叢生的小路,朝著古宅的方向走去。
    古宅的朱漆大門早已斑駁脫落,露出底下腐爛的木芯。我深吸一口氣,雙手用力推去,“吱呀——”一聲巨響劃破寂靜,驚起樹上一群烏鴉,“呱呱”叫著撲棱棱飛向夜空。院子裏的野草足有半人高,月光穿過藤蔓纏繞的葡萄架,在地上投下交錯的暗影,恍若無數扭曲的手臂。正對著大門的影壁牆殘破不堪,原本雕刻的麒麟瑞獸,如今隻剩下幾顆猙獰的獠牙,仿佛隨時會擇人而噬。
    穿過影壁,我邁進正廳。腐木與塵土混合的氣息撲麵而來,嗆得我連連咳嗽。月光透過破碎的窗欞灑進來,在青磚地上切割出不規則的光斑。正中央的供桌上蒙著厚厚的灰塵,褪色的黃綢下隱隱露出個牌位。我壯著膽子走近,拂去灰塵,牌位上竟沒有半個字,隻在邊緣刻著一圈扭曲的藤蔓紋,像是無數細小的蛇糾纏在一起。供桌上的白蠟燭早已凝固成灰白色的蠟山,燭芯上還結著詭異的黑痂。
    就在我疑惑時,忽然發現牌位後麵似乎卡著什麽東西。伸手一摸,是本厚厚的線裝本子,封皮上“周家紀事”四個字已經暈染成模糊的墨團。翻開第一頁,泛黃的宣紙上,遒勁的毛筆字力透紙背:“光緒二十三年,三月初七,晴。今日娶婉娘過門,紅燭映佳人,恍若仙子落凡塵……”
    隨著閱讀,一個塵封百年的故事緩緩展開。日記的主人周文遠,本是當地富甲一方的鄉紳,與出身書香門第的蘇婉娘成親後,夫妻二人琴瑟和鳴。婉娘擅書畫,常於月下撫琴,文遠則在一旁研磨,紅袖添香的日子,羨煞旁人。然而,所有的美好都在光緒二十五年的血月之夜戛然而止。
    “八月十五,血月高懸。歸家時但見宅門大開,家中奴仆皆不見蹤影。尋至地下室,婉娘身著嫁衣,倒於血泊之中,嘴角帶笑,狀甚詭異……”讀到此處,我的手指忍不住顫抖起來。日記裏夾著一張泛黃的宣紙,上麵是幅未完成的仕女圖,女子眉眼如畫,嘴角卻掛著一抹滲人的微笑。
    接下來的日子,周文遠開始變得瘋癲。他高價請來各路道士法師,在宅子裏做法驅邪。日記中詳細記載著每次儀式的過程:用公雞血在牆上畫符,將銅錢按北鬥七星方位排列,甚至在月圓之夜,用活人獻祭……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看得我後背發涼。最後一篇日記寫於光緒二十六年的血月之夜:“三載尋覓,終得秘術。今夜子時,以我心頭血為引,定能讓婉娘重回人間……”後麵的字跡被大片暗紅血漬覆蓋,再也無法辨認。
    “啪嗒!”一聲輕響驚得我猛然抬頭。不知何時,一陣陰風從門縫鑽了進來,供桌上的蠟燭突然熄滅,整間屋子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後頸傳來絲絲涼意,像是有人在耳邊吹氣。我顫抖著摸出手機,打開手電筒,慘白的光束中,一個白色的身影一閃而過,飄向二樓。
    強烈的好奇心驅使我循著身影追去。木樓梯每走一步都發出“咯吱”的呻吟,仿佛隨時會坍塌。二樓共有三間屋子,中間的房門虛掩著,門縫裏滲出微弱的幽光。我屏住呼吸,輕輕推開房門。
    腐臭味撲麵而來,幾乎讓我作嘔。雕花大床上鋪著褪色的紅綢喜被,上麵凝結著暗紅的斑塊,像是幹涸的血跡。牆上掛著一幅巨大的畫像,畫中女子身著鳳冠霞帔,眉眼與日記中的仕女圖別無二致,隻是那雙丹鳳眼仿佛會隨著視角轉動,無論站在哪個角度,都感覺她在盯著自己。
    “誰準你看她的?!”一聲怒吼在身後炸響。我渾身僵住,慢慢回頭,隻見一個白發垂地的老人不知何時站在門口。他身著破舊的玄色長袍,臉上的皺紋深得能夾死蒼蠅,渾濁的眼珠裏布滿血絲,右手握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
    “我……我隻是看看……”我結結巴巴地解釋,雙腿卻不受控製地往後退。老人一步步逼近,嘴裏喃喃自語:“婉娘是我的,誰都不能帶走她……”眼看匕首就要刺到胸口,窗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狗吠,緊接著是雜亂的腳步聲和村民們的呼喊:“在裏麵!快救人!”
    老人臉色驟變,將匕首狠狠甩在地上,轉身從後窗逃走。我雙腿一軟,癱坐在地。沒過多久,手電筒的光束照亮了屋子,王嬸衝過來一把抱住我:“傻孩子,可嚇死嬸子了!”原來,是隔壁村的獵戶夜獵時,看到古宅二樓有燈光,想起我白天曾打聽宅子的事,趕緊通知了村裏人。
    第二天,省城來了考古隊。在地下室,他們發現了刻滿奇異符文的石磚,經專家鑒定,這些符文屬於失傳已久的巫蠱之術。而縣誌中關於周家的記載,也證實了我的猜測:周文遠的堂弟周文濤覬覦兄長家財,勾結土匪害死蘇婉娘,又買通道士散布邪祟謠言。周文遠在追查真相時逐漸崩潰,最終在血月之夜,用自己的生命完成了那場失敗的“複活儀式”。
    至於那個神秘老人,再也沒人見過。有人說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曾看見他站在古宅牆頭,對著月亮喃喃自語;也有人在血月之夜路過時,聽到宅子裏傳來一男一女的琴瑟和鳴。而那本日記,被考古隊帶走研究,隻留下這座古宅,依舊靜靜地矗立在深山之中,等待著下一個被好奇心驅使的人,來揭開它更深層的秘密。每當血月升起,那座古宅便會隱入霧氣之中,仿佛從來不曾存在過,卻又在每個村民的噩夢裏,一遍又一遍地訴說著百年前的恩怨情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