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差官的話音一落，乘風右手輕輕抬起，指節扣了一下，卻又緩緩放下。
    他的目光，已落到那道人的額心，那微不可察的一縷青痕，卻在無聲處揭示出了一場未了的因果。
    風在動，在縣衙的廢墟上打著旋兒，卷起周圍的沙塵，像在翻一頁被燒焦的舊卷宗。
    “中丞大人！你可安好？”
    司馬懿的一位心腹差官，氣喘籲籲地奔來，臉上帶著贖罪之情，“大人，屬下們遇到一位雲遊至此的仙長。”
    他喘息了一下，用手指向尚在身後的持劍道人。
    “這位仙長說，抓鬼誅邪，不過是他的舉手之勞。”
    “是嗎？”
    順著手下指的方向，看到正在走來的那位道人，司馬懿神情一肅，不禁暗暗稱奇。
    那道人，雖不算高，卻是仙風道骨，步履從容。
    頷下三縷長須隨風輕輕拂動，更添幾分飄逸。
    尤其是他手中的那把長劍，古樸深沉，隱約可見暗紋流動。
    雖未出鞘，卻自有一股沉穩如山、鋒芒內斂的氣度散發而出。
    那樣子，竟比眼前的恩公更像一位得道仙人。
    司馬懿看的出神，心中是浮想聯翩。
    若能結交到這位仙人，得到他的一些指點，想必我司馬仲達，也能成為一位騰雲駕霧，呼風喚雨的神仙。
    這念頭在他心頭閃現，司馬懿那看向道人的目光中，竟充滿前所未有的熱切與期待。
    他不自覺邁出半步，卻在下一瞬驟然止住。
    他敏銳地發覺到了乘風的臉色不對！
    乘風雖沒再有動作，卻似一陣未落下的雪，先已讓骨頭生寒。
    他那挺拔的身姿，矗立在那裏，一動不動，如同天地間一道未開口的碑。
    而此時，持劍道人已走到了廢墟的周圍。
    突然，他停下了腳步。
    那犀利的目光掠過滿地的狼藉，在蛤蟆精的殘骸上停留了片刻，他的眉頭皺起。
    “此地，果然古怪，有陰穢與異種妖煞交纏之象，可是……”
    “仙長，我家中丞大人正在前方等著你！”
    道人的話音未落，已被司馬懿的另一位手下心急火燎地打斷。
    他抬手，指向這邊，言語中帶著惶恐。
    對於他們來說，不顧司馬懿的死活，扔下上司獨自跑掉，他們心中忐忑。
    請來仙人，趕快補救之前過失，才是生死攸關的大事。
    似乎是因為被打斷了思緒，道人麵上有些微微不悅。
    雖然如此，他還是抬起頭，順著差官手指的方向望了過去。
    就那一刻，一個靜默得青衫身影，瞬間撞入他的視野之中。
    這一眼之間，風忽然止了，雲光也暗了一寸。
    霎那，道人的身體一震，撚著長須的手指猛地一顫。
    “嗤啦！” 一聲微不可聞的輕響，一縷精心梳理的長須竟被他掐斷在了指間。
    同時，他手中的古樸長劍也失手掉落於地，發出“當啷”一聲脆響。
    在看清了那張臉之後，他如同遭遇了九天驚雷的洗禮，瞳孔驟然縮成了線。
    “是你——”
    “哼——”
    一聲極短、極冷、卻蘊含著淡漠與穿透靈魂的冷哼聲，自乘風的唇間溢出。
    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直接烙印在每一個人的心靈深處。
    時間仿若凝固了一瞬。
    道人的身體再次一震，旋即低下頭，撿起地上的寶劍，快速轉身。
    他的動作已無半分仙風道骨的飄逸，隻有一種被鞭子狠狠抽打後的狼狽與決絕。
    “唰——”
    一陣極其輕微、卻又清晰可聞的裂帛聲響起。
    在這眾目睽睽之下，沒有任何交代和言語，他就像一隻受驚的野獸，騰身而起，瞬間消失。
    原地隻留下些許因激蕩而起的塵埃，緩緩飄落。
    啥……啥情況？
    仙長就這麽走了？
    除了乘風，現場眾人俱都張大了嘴巴，愣在當地。
    緩了一緩，司馬懿渾身打了一個激靈，似乎明白了點什麽。
    他將目光落在乘風身上，看著那張清俊絕逸的麵孔，隻覺得靈魂有些發顫。
    一聲冷哼……
    逼得一位仙風道骨、氣度不凡的仙人，連個交代都沒有，就這麽溜了？
    這算是狼狽遁逃嗎？
    恩公他…… 他到底是什麽樣的存在？
    日光如金，從高天墜下，在乘風臉上鋪了一層淡金光澤。
    他微微仰頭，目光投向道人消失的方向。
    嘴角，幾不可察地勾動了一下。
    那並非笑容，更像是一種洞悉了宿命輪回的了然。
    他沒有再動。
    沒有任何追擊的意圖，隻是那樣靜靜地望著，如同遠眺一片無關緊要的流雲。
    陽光在他眼中跳躍，他眼底升起的那股鋒芒已經淡去，隻剩一片沉靜。
    荒野舊事，劍鋒飲血，那瀕死的徹骨冰寒，曾是烙印於心底的一道裂痕。
    然則，八景宮紫氣東來，聖人垂顧，已化解與純陽散人之間的恩怨。
    前塵種種，不過是時間長河裏一粒微塵。
    既已沉沒，何必再起風浪。
    此人，未來既是八仙之一的呂祖洞賓，若於此抹去，仙史的畫卷上，便空出了一筆濃重墨跡。
    何況，他已受到懲罰。
    若是再起衝突，讓師父得知，隻怕會引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念及這些，乘風終是沒有對純陽散人出手。
    對於純陽散人來說，他的逃離，不是恐懼於乘風的實力。
    他並不清楚乘風如今是何實力。
    當他的目光猝然撞上那青衫身影的瞬間，時光轟然倒流。
    一種深入骨髓的羞愧與警示，讓他無法停留一刻。
    麒麟舊事呼嘯而至！
    是他，起了貪念，欲奪乘風的靈獸！
    是他，以仙人之姿，劍指凡胎！
    雌雄雙劍被收，還有純陽劍，可被師祖當眾擒住手腕的恐慌與羞愧，至今如沸油澆心，讓他無法呼吸。
    看到乘風目光襲來的瞬間，他感到似有千萬芒刺紮背。
    一聲冷哼，更是讓他覺得八景宮的聖諭降臨。
    那一刻，所有的仙風道骨，所有的從容氣度，都在這雙重重壓下徹底崩解。
    他的遁走，恐慌中帶著狼狽，羞愧中帶著決絕。
    “大人……這……這怎麽辦？”
    一位官差終是開口，打破了此地的平靜。
    此刻，司馬懿正陷入失魂之中。
    跪下去！跪下去！
    用我的頭顱，砸碎這染血的青磚，以全部身家，來換取恩公的一份仙緣。
    他袖中的五指已深深摳入掌心，血絲順著指縫滲出，卻渾然不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