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1章 廟堂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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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燈搖曳的光,舔舐著蟠龍柱上冰冷的金漆。
    曹丕的目光,沉甸甸的,順著那老者指節嶙峋的手指,一寸寸下移。
    最終,釘子一樣,釘在了大殿中央那道青衫上。
    喉嚨裏堵著東西。
    滾燙,堅硬。
    像一塊剛從爐膛裏夾出來,滋滋作響,烙印皮肉的烙鐵。
    “信——使——?”
    那聲尾音,帶著帝王居高臨下的質問,此刻卻像被巨手扼住咽喉,硬生生掐斷了後半截。
    尾音懸在半空,顫巍巍,帶著不敢置信。
    “問……他?”
    曹丕咽了口唾沫,聲音終於擠了出來,幹澀的像砂紙打磨朽木。
    無法想象。
    無法想象,是這個瘋癲了的年輕人定住了這兩位馳騁沙場十幾年的將軍。
    若是這樣的話,顯而易見,大殿外的所有異象,都與那邪番無關。
    源頭。
    竟是這個……瘋子?
    曹丕的視線,死死凝在那道青衫上。
    脊骨深處,倏地竄上一股冰寒,順著骨髓縫隙蔓延,直衝天靈蓋。
    那人的眼。
    不是敬畏,不是癲狂。
    是一口古井。
    幽暗,深邃。
    這滿殿的朱紫公卿,這象征至尊的九重宮闕,這煌煌天威……都落不進那井裏。
    井底,隻有一片化不開的虛無黑暗。
    吞噬一切光亮。
    猜不透,探不明。
    “殿外凝滯的雨……”
    曹丕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帶著他自己都陌生的滯澀。
    “侍衛定格的刀……以及兩位將軍……”
    他的喉結艱難地滾動三次,“都是你所為?”
    目光,終於徹底轉向了乘風。
    “是!”
    乘風點頭,脊背筆直,既未跪拜,也未屈身,“皇上,草民在掖邑,誅殺了一隻殘害百姓的妖物。”
    他抬手,指向貴霜老者腳下的蛤蟆精。
    “便是此獠。草民此次進宮,特來向皇上請功。”
    話落,滿殿燭火應聲齊晃。
    朝中大員齊聲驚呼。
    “嘶——”
    吸氣聲匯成一片壓抑的潮音。
    朝中重臣,平日裏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袞袞諸公,聲音裏裹著驚懼的顫栗。
    懸在殿梁間的一顆巨大雨珠,猛地一顫。
    晶瑩剔透的水殼內部,映照出曹真那張凝固的鐵青麵容,瞬間被折射成千百片怪誕的光斑。
    “怪……怪物也是你弄來的?”
    雖然早已有心理準備,卻還是沒有想到貴霜老者腳下的蛤蟆怪,也是這年輕人作得妖。
    曹丕的指甲摳進禦座蟠龍眼眶,喉間突然泛起了一股濃重的鐵鏽味。
    原本還摸不清老者為啥召喚出一隻死蛤蟆?
    卻原來,大殿裏所有的一切,都出自眼前這個青衫年輕人之手!
    瘋子!
    徹頭徹尾的瘋子!
    他剛才說什麽?
    為他老爹……賜婚?
    竟是要用這隻汙穢不堪、腸穿肚爛的蛤蟆怪來邀功?
    換取……一樁姻緣?
    我的子民?
    大魏的瘋子?
    曹丕的視線不受控製地黏在蛤蟆妖裂開的腹腔。
    暗紫色的腸管又蠕動了一下,垂掛的粘液拉出細長的絲。
    胃袋猛地抽搐痙攣,酸腐的胃液灼燒著食道,喉頭那股腥甜再次上湧。
    他強迫自己移開目光。
    眼尾的餘光卻瞥見那貴霜老者後退了半步。
    那個彈指鎮壓了左慈的異邦修者,此刻臉色驚疑不定,不再是俯瞰塵寰的淡漠,而是凝著一種……戒懼?
    一種麵對未知的凝重?
    胃袋仍在抽搐,曹丕扶在禦案下的手卻突然鬆開。
    五指張開又攥緊,像抓住了一縷轉瞬即逝的風。
    我的子民?
    大魏能降妖除魔的異士?
    這不正是……朕遍尋天下而不得的……奇人嗎?
    曹丕腹中胃液灼燒喉嚨的刺痛感,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
    但這痛楚之下,一種更強烈、更隱秘的興奮,毒蛇般昂起了頭顱,嘶嘶吐信。
    懸停的雨珠!
    僵硬的侍衛和大將軍!
    那令人作嘔又令人心悸的蛤蟆怪屍體……
    這些手段,左慈那老道布下九重法壇,香火繚繞三日,也未能施展其一。
    管輅觀星望氣,耗費心神折壽,也難窺其門徑。
    而眼前這個年輕人……
    未見掐訣念咒,未見焚香禱告,就這麽突兀地出現了這些異象?
    他就像一把藏在破舊皮鞘裏的絕世凶刃,偶然出鞘一線,寒光便已凍結了整個殿堂。
    大魏有此奇才,何其幸哉!
    若得此刃在手……
    貴霜使者?何須再看他們眼色?
    蠻夷之地和親之苦?
    朕的親骨肉,又何須遠嫁受那風霜之苦?
    烏孫?蜀地?江東?豈不是予取予奪?
    朕的江山,朕的社稷,必會既壽永昌。
    天佑朕躬!
    天佑大魏!
    無論付出何等代價,此人……必須留在身邊!
    讓他成為朕手中最鋒利的刀!
    霎那,魏帝忽然覺得殿內凝滯的空氣都活了過來,每一粒浮塵都在閃光。
    那是權柄的光芒,是野心的火焰。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這帶著雨腥和血腥的空氣。
    冰涼的空氣湧入肺腑,壓下了翻騰的胃液和喉間的腥甜。
    臉上的線條,奇異地舒展開來,緊繃的下頜線柔和了。
    眼底深處,那帝王固有的威嚴下,湧動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灼熱的期冀。
    “賢士……”
    聲音從高高的禦座上飄下,帶著一絲刻意營造的、雨後初晴般的“清涼”。
    “你……叫乘風?來自那掖邑?”
    他重複著,像在確認一塊稀世美玉的產地。
    話已經說過了兩遍,沒想到這狗皇帝還要再問。
    是耳背?
    還是在擺皇家威風?
    乘風舌尖頂了頂上顎。
    若是當年菩薩同意我投胎曹老板,說不定這裏就沒有你啥事了。
    殿外,靜止的雨幕裏,一隻小小的簷角蜘蛛,正沿著凝固的雨珠外殼,向上攀爬。
    八條細如發絲的腿,在琉璃般的水殼上,劃開一道道細微的漣漪。
    煩——
    蛤蟆精的屍首、定身術、碎裂的兵刃、懸停的暴雨。
    這份拜帖的分量,難道還不夠重?不夠響?
    他掀起眼皮。
    目光掠過禦座上那張繃緊的下頜線,掠過對方眼底深處那抹極力掩飾卻依舊灼熱的光。
    他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窗外的天氣。
    “掖邑城有妖怪出沒,現被草民降伏。”
    聲音不高,卻壓碎滿殿沉寂。
    “草民乘風,以此邀功,請皇上為我那五十多歲的農家老爹尋一門大家閨秀,匹配良緣,以慰其晚年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