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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遠昔大和誌貴曾有一鼠,

    其毛有赤黑白三色,

    常捕貓而食。

    華夷考中亦載有一貓王,

    可齧鼠數十匹。

    果然不分貓鼠,

    凡成精皆可畏也。

    (後略)

    繪本百物語·桃山人夜化卷第貳/第拾陸

    【壹】

    禦行!禦行!

    遠方傳來陣陣孩童的呼喊。秋季分明已告尾聲,卻見一男子快步而行,一身單薄白單衣隨風飄逸。五六孩童不住呼喊,緊隨其後。隨著陣陣響亮鈴聲,漸漸遠離。

    看來可真快活,又市說道:

    「那家夥是什麽人?穿得如此單薄,難道不怕受寒?」

    那人是個禦行,久瀨棠庵答道。

    「禦行?這字眼聽來可真荒唐。且那些小鬼頭為何在那兒直嚷嚷?難不成那家夥是個賣糖的?」

    「是個賣紙劄的。」

    「賣紙劄的?可是賭場的劄?」

    「不不,禦行所販售者非歌留多(注1),而是護符,靠挨家挨戶兜售辟邪紙符維生,亦可說是祈願和尚。」

    還真是吵人的和尚呀,又市說道。雖沒仔細打量,但聽棠庵這麽一說,這才想起似乎沒瞧見他結有發髻。或許是腦門用什麽給裹住了吧。

    「不過——怎麽有一夥小鬼頭追在這賣辟邪紙劄的家夥後頭?難道他作弄了這些小鬼頭還是什麽的?」

    棠庵以女人般尖銳的嗓音大笑道:

    「禦行本應任讓孩童追趕。給追急了,就朝孩童們拋紙劄,故總能引來想討紙劄的孩童緊隨其後。」

    「小鬼頭哪希罕什麽紙劄?紙劄上頭印的不是權現(注2)、荒神(注3),就是防祝融、消災厄什麽的,看了就教人心煩,哪會有人想討?」

    不不,棠庵再度揮手否定道:

    「孩童想討的,乃印有圖畫之紙劄。其上所繪大抵是些天神、妖怪、與滑稽戲繪一類。」

    「妖怪?」

    「沒錯,妖怪。諸如見越人道、轆轤首、一目小僧等等。」

    「噢。」

    雙六也是印有妖怪者最受歡迎。無關流行與否,凡屬此類,大抵都不愁碰不著買家。不過又市也沒多認真營商,這感觸其實有點兒模糊就是。

    「難道是強逼小鬼頭們買這些個妖怪紙劄?這不是形同騙娃兒的錢?」

    小娃兒哪有什麽餞?年邁的本草學者笑著回道:

    「那是為了招徠客人。一聽見娃兒們大呼小叫,人人便知今年禦行又再度造訪,可上前換張新劄什麽的。區區幾個子兒,便可獲得一紙色彩鮮豔之辟邪護符,禦行便是靠此手法營生。售出護符時,還會唱一句文言咒語——」

    棠庵以右手結了個印,湊向鼻頭繼續說道:

    「——禦行奉為。因此,人方以禦行稱之。」

    這生意做得可真是拖泥帶水呀,又市在緣台(注4)坐正身子說道:

    「還不如強逼人買下幹脆。與其哄騙小鬼頭,自個兒邊走邊喊護符、護符的,不就得了?況且穿得如此單薄,走在路上難道不怕受寒?」

    話說得倒有理,這禦行似乎來早了,棠庵蹭了蹭光滑無須的下巴說道:

    「天候未寒,距年末尚有一段時日。眼下仍是秋日哩。」

    「當然仍是秋日。霜月才剛到,師走(注5)還早著呢。」

    「通常得等到天將入冬,禦行才會現身。」

    「天將入冬還穿得如此單薄?幹這行的都是傻子麽?」

    「如今,禦行已十分少見,或許也不再講究這習俗。噢——將軍。」

    棠庵說著,將指頭伸向棋子兒。且慢且慢,又市製止道:

    「不是輪到我了?」

    「不,輪到老夫。先生方才以步取金,騰出了角道——」

    「噢。」

    對禦行的好奇,教又市分了心。

    「因此老夫得以將先生一軍。要不要讓個一手?」

    「算了,我認輸就是,反正也不稀罕那麽點錢。可還真是不甘心哪,教那禦行和尚給害得一場也沒贏。唉,隻怪自己棋藝不精。」

    又市已連輸了五場棋。

    「老頭兒,我和姓林的交手時可厲害著,但為何總是贏不了你?」

    「乃因先生生性虎頭蛇尾使然。雖懂得洞察先機,亦懂得運籌帷幄,但一到最後關頭,總是少了膽識。」

    我?少了膽識?又市將棋子拋回盒裏說道:

    「我哪可能少了膽識?」

    「或許是老夫這形容欠妥。不該說少了膽識,而是少了氣勢。先生沒打算贏,沒打算用盡千方百計、不擇手段地贏,是客套,是敦厚抑或是逞強,先生的心,老夫無從猜透。倘若方才先生向老夫解釋都是那禦行害先生分心、下錯了棋——老夫也可退個一步,不將先生的軍。若先生改將隔鄰的步朝前一移,老夫可就要無計可施了。」

    原本又市的確有如此盤算。

    「棋局掌握得既快且深,收尾卻輕忽草率——」

    小心這性子哪天可能教先生小命不保,棠庵說道。

    呿,又市不屑地應了一聲。

    今日打一大清早下棋至今。昨日也是如此。

    絲毫提不起勁幹任何活兒。雖然損料差事的酬勞得以供自己好一陣子衣食無虞,但也不是因衣食無虞而懶得幹活,純粹是提不起勁兒。但雖什麽活兒也沒幹,一抹不安卻總在又市心中揮之不去。

    春日裏那場山地乳的局賺了百兩。過了夏日,又賺得五十兩。然手頭雖寬裕卻找不到地方花,掙得的銀兩都原封不動地存了下來。打從在閻魔屋當幫手算起,至今已存了近二百兩。區區一介雙六販子,一輩子也賺不到如此巨款,又市已形同掙得了好幾輩子的份兒。

    掙得這麽多,又有何用?——又市喃喃自語道。

    瞧先生說得可真豁達,老人神情古怪地望向又市說道。

    「老頭兒,你掙的不也和我一樣多?瞧你一副老骨頭幹癟癟的,錢能花哪兒去?」

    「用之於搜購書卷。此外,藥材亦是價格不斐,若無銀兩,便無從調製良藥。」

    「原來老頭兒——錢是這麽花的。」

    棠庵名目上是個本草學者,但亦深諳醫術藥理,不僅常為人診治,對調藥之術更是精通。據說棠庵調的藥,要比大夫開的藥更具療效。

    不過,這好心老頭絕非行醫斂財的密醫,看診其實形同施舍。其診治者皆為請不起大夫的貧民,且棠庵幾乎是分文不收。

    開立處方,調製良藥,再無償地施予貧民。

    托本年收入甚豐之福,棠庵說道:

    「老夫方得以治愈幾名罹患疑難雜症之病患。畢竟南蠻與和蘭陀(注6)之藥材,即便能入手,亦屬不法。無盤商經手之藥材,價格亦屬不斐。話雖如此,吾等得以累積如此钜額之酬勞——實則意味凶災厄事是何等頻繁。」

    沒錯。

    這些酬勞,皆是代人善後災厄的損料。

    又市心中的不安,即源於此。

    「去年生意的確沒這麽好。」

    「長年來——都沒這麽好。往昔的酬勞,都不過幾個子兒。即便是代阿甲夫人行事,酬勞也多為一分二分、五文十文,若有個一兩,便堪稱可觀。再者,老夫所從事者——」

    棠庵朝額頭上戳個兩下說道:

    「——多為動腦的差事。既毋須如仲藏先生四處奔走,亦不似山崎先生得出生入死。僅貢獻一己所知,實不值多少銀兩。故老夫對如此微薄收入,亦是甘之如飴。然而……」

    「今年卻多了點兒?」

    又市總感覺社稷並不安寧。

    的確沒出什麽大事兒,地震、歉收,災厄雖源源不絕,然天下尚堪稱太平。不過,犯罪的確是與日俱增。入屋行竊、當街搶奪、綁票勒索、攔路斬殺日益頻繁,就連自身番(注7)也被迫雇用臨時的夜回(注8)以自保。

    蒙受損失者,亦是為數甚眾。

    而在這些損失的背後,又市都瞥見了一個人的影子。

    稻荷圾隻右衛門——

    一個被喚作妖怪的魔頭。

    打從在春日裏黑繪馬事件中知悉此人的存在後,又市不僅在許多場合中聽到這名號,也親眼見識到許多弱者對這魔頭是何其畏懼。切勿與其有任何瓜葛,已是眾人一致的見解。即使被迫與其交手,閻魔屋一夥人麵對隻右衛門時也是極其慎重,不僅得極力避免露臉,甚至露出一丁點兒狐狸尾巴也不成。

    ——長此以往可不成。

    又市總認為僅能如此應對,實在過於含糊。

    偷天換日、美人色誘、設局蒙騙、順手牽羊、喬裝行竊、乃至醉漢互毆——再微不足道的小事,在又市眼中皆似有蹊蹺。就又市看來——一切惡事背後,似乎均可窺見隻右衛門隱身其中。

    同夥林藏,總是嘲諷又市過度多疑。

    林藏認為,一個連奉行所、火盜改均無法擒拿的大魔頭,豈可能在意這等蠅頭小利,這看法的確不無道理。事實上,南北兩町奉行所及火付盜賊改方——雖說是逐漸一點一滴地——對隻右衛門的傳言已有所聽聞,似乎自今夏過後便已開始著手查辦。又市曾耳聞,官府已將隻右衛門這藐視國法的萬惡之首視為盜賊頭目,或密謀叛亂、顛覆幕府的謀反凶徒。

    又市深知實情並非如此。

    隻右衛門並無分毫顛覆天下之意,反而是改朝換代更教他困擾。這家夥最擅長的——便是利用現今天下之缺陷賺取甜頭。對隻右衛門而言,今之國法反而最適合藏身。

    正因如此,隻右衛門的蹤跡才會如此難以掌握。

    之所以無從擒拿,既非因其位高權重,亦非因其黨羽眾多,實因其行蹤至難掌握。

    因此——

    才教又市認為就連醉漢相爭,似乎也與其有所關聯。

    日前——穀中之岡場所一家大吳服商之繼任者,與一酒後爛醉的無宿人起了爭執而遭毆打,因碰巧傷及要害當場不治。事發後,凶手當場就逮,並旋遭斬處。不過……

    繼任者一死,吳服商一家便開始為家業爭奪不休。不巧的是——吳服屋之店東,此時又病重危篤。一場糾紛過後,終於決定由店東之弟繼承家業,前繼任者之後妻與其子,則在遭莫須有的誹謗後,被逐出家門。

    這回的差事,便是代其彌補損失。

    雖無意爭取家產,然而一個子兒也沒得著又慘遭放逐,淒惻堪憐,莫此為甚。此後妻之子,乃前繼任者所親生,依理,本該由這孩兒繼承家業才是。

    眼見如此,林藏便設局自店家盜取五百兩,交予此後妻。

    有了這筆钜款,母子倆應可生活無虞。

    損料為全額之一成共五十兩。由於多少幫了點忙,又市也分得了二兩。

    眾人認為這樁差事——與隻右衛門毫不相幹,看來也的確是如此。然而……

    果真毫無關係?這難道不是為奪取家業而精心策劃的戲碼?眼見繼任者死亡時機如此湊巧,又市猜測這應非偶然。

    繼任者死於一無宿人之手。

    凶手於事發後當場就逮,毫未抗辯便唯唯諾諾遭正法斬處。既已有了交代,眾人對此也不以為意——

    然此無宿人仍有一妻。又市前去探訪時,其所寄宿之長屋竟已空無一人。常人想必以為,其夫既犯下殺人大罪,此妻應是難耐眾人指點,乘夜遁逃。

    又市原本也是如此推論。

    不過,這對無宿人夫妻似乎在穀中一事發生前,便已遷出長屋。

    況且,隔鄰之妻亦表示,無宿人之妻近日將遷離江戶。

    豈可能輕易遷離?若是如又市、林藏般的不法之徒,或許另當別論,但區區一介無宿人,又帶著娃兒,哪可能隨心所欲地跨越朱引?若是仍潛身江戶某處,尚不難理解,但絕無可能輕易遷至外地謀生。

    除非是——身懷相當程度的盤纏,又有人引領。

    然此類人等,何來盤纏?

    據傳這家子積欠的房租已達年餘,過的想必是難能飽餐的日子。該無宿人不僅無業,又壞了身子,豈有可能豪飲至爛醉?何況也不可能有上岡場所的閑錢,哪可能與大商家的少東起爭執?

    該不會是,以保證妻小生活無虞為代價——

    出賣了自己這條命吧?

    據傳,這凶手伏法時甚是順從。圍觀者議論紛紛,或許是爭執時雖曾起勃然怒火,然畢竟犯下殺人重罪,嚇得他無膽造次。然又市聽在耳裏,卻不作如是想,怎麽看都像是早已有此覺悟。

    少東實乃遭人設計謀害——

    又市如此判斷。

    但繼承家業的店東之弟與凶手之間,卻找不出任何牽連。不僅如此,凶手與少東之間,亦不見任何關聯。依常理——即便有人以犯後伏法為前提,也不至於傻到殺害素昧平生者。這回的凶手與吳服商毫無關係,且犯行後立刻遭到官府治罪。由此二點看來——穀中一案與爭奪家業應是無關。

    不過。

    若有隻右衛門介入,情況可就不同了。

    這凶手,會不會是受隻右衛門指使,被迫犯下殺人重罪?

    隻右衛門這魔頭最擅長的把戲,就是利用無身分、不受社稷庇護者犯案,且用完即棄。以赤貧的無宿人充當卒子謀財害命,對其而言根本是家常便飯。

    稻荷阪隻右衛門視無宿人、野非人如道具,命其殺害他人並順從償命——應非難事。

    若是如此——

    閻魔屋這回又與隻右衛門狹路相逢了。不,即便是其他差事,其實也不乏疑點。不分大事小事,隻要有任何內幕,隻右衛門便可能悄然墊伏其間。

    總之,其蹤至難察覺。

    也正是因此,又市才會在這不平靜的世間,無時無刻不懷疑似有這麽個妖怪藏身其中。這教又市甚感不安。

    先生可是厭煩了?棠庵問道。

    「厭煩——為何事厭煩?」

    「難道不感覺損料差事變得日益沉重?」

    「老頭兒為何這麽說?我不過是——」

    「從先生的處事之道便不難看出,先生不是卒子,而是棋手。」

    「棋手——?」

    沒錯,老人將棋盤挪開緣台,繼續說道:

    「先生莫認為老夫是老王賣瓜,但老夫的確是頭腦明晰。然雖頭腦明晰,仍不過是個卒子。仲藏先生、山崎先生亦是如此。仲藏先生乃一手藝精湛之工匠,山崎先生則不僅是個武藝高強的俠客,還度量寬宏、處世圓融。然此二人,亦不擅長指揮調度。至於先生,雖一無所長,卻是個長於指揮調度的棋手。」

    「一無所長?這話說得可真難聽。」

    「難道不是一無所長?手無縛雞之力,腦無八鬥之才,手既不靈巧,身也不敏捷,跑起來還沒有巳之八先生快。」

    話是沒錯——又市回答。這的確是事實。

    「然而,先生雖無才學,卻有智慧。又市先生,世間最聰慧者,便是懂得辨識孰最聰慧,最高強者,便是懂得辨識孰最高強。熟知如何不戰而勝者必能不敗,既不以戰論勝敗,又如何能敗?」

    「那麽,老頭子,你自己又是如何?」

    老夫早已老朽如枯木,棠庵回道。

    「老朽如枯木是看得出來。但你不也是不以戰論勝敗?」

    「老夫的確懂得避而不戰,但僅救得了自己。」

    「僅救得了自己?」

    「老夫不與人起爭執。但——已無餘力消弭他人之爭。」

    阿甲夫人之所以邀來先生,正是為此——

    話畢,棠庵麵露一抹微笑。

    「夫人還嫌我天真哩。」

    「若非天真,哪照顧得了人?總之,先生的負擔,較僅堪充任卒子的吾等沉重得多。」

    「所以才說沉重麽——」

    又市抬起頭,仰望遼闊天際。

    原本想說些什麽,但隻見棠庵哎喲哎喲地喊著,以罕見的敏捷動作站起身來。這自稱盡可能避免行動,以避免消耗體力導致空腹的老人,平時的動作總是十分緩慢。

    少爺,這不是少爺麽?棠庵扯著嗓門不住喊道。

    這放聲大喊,也是同樣罕見。

    又市隨棠庵的視線望去,看見一名年約十七八,相貌古怪的小夥子有氣無力地朝這頭跑來。從那怪異的姿態看來,平日應是不習慣快跑。隻見這小夥子在大街上停下腳步,環視四下,似乎沒聽出喊聲打哪兒傳來。

    少爺怎麽了?同樣不習慣步行的棠庵再次喊道,以同樣古怪的姿勢朝他走去。這下小夥子方才發現是誰叫住了自己。看來的確是個遲鈍的慢郎中。

    「噢?原來是棠庵先生。」

    小夥子應了一聲,回過頭來。隻見他一張臉生得稚氣未脫,原本以為約有十七八歲,這下看來或許更為年少。他身披黑色小袖,腳穿裁著袴,腦門上則結著總發。

    「初次瞧見少爺快步奔走,亟欲一探究竟,不禁叫住了少爺。若少爺有要事在身,老夫在此致歉——」

    棠庵滔滔不絕地說著,隻見這小夥子跑向老人身旁,詢問是否曾見一禦行打此處走過。

    「確有一禦行走過。」

    「走向哪一頭了?」

    看來這小夥子正在找那剛走過的禦行。隻見棠庵向他問了些什麽,小夥子急促地回了一句,接著便朝棠庵所指的方向跑去。一臉驚訝地望著他的背影遠去後,這老朽如枯木的老頭兒才以一如往常的緩慢腳步走回緣台。

    「這小夥子是何許人?」

    「乃京橋一蠟燭盤商之三代少東。」

    「是個商人?可瞧那身打扮,活像個大夫或卜卦師——看來不似什麽正經人。」

    的確不是個正經人,棠庵開懷笑道:

    「是個古怪的小夥子。那蠟燭盤商之前店東,乃一帶點兒書卷氣的好學之士,藏書可謂汗牛充棟。家中建有一小屋,屋內滿是和書漢籍。老夫與此前店東頗為熟稔,不時為借閲書卷遙訪其邸。」

    比你藏得還多?又市問道。多個好幾倍,棠庵回答。

    「聽來可真驚人。」

    棠庵的居處,都已教藏書給淹沒了。

    「而這三代少東,對營商毫無興趣,隻愛閱覽其祖父之藏書。每回前去造訪,店東皆委托老夫代為訓斥,但老夫自己都是這副德行,何來資格說服這小夥子?」

    「的確沒資格。」

    你們倆根本是一丘之貉,又市說道。確是一丘之貉,棠庵回道:

    「故老火之規勸,自然是注定無效。唉,這小夥子生性青澀,不嗜吃喝嫖賭,說正直的確是正直,但若任其繼承家業,生駒屋勢將關門大吉。」

    「果然是富不過三代。聽來——這家夥可真是個名副其實的敗家子。」

    「確是個敗家子。再怎麽看,也絕非是塊經商的料兒。且還像個不解人情的娃兒,竟想向方才路過的禦行討紙劄。」

    討護符麽?又市問道。是討妖怪紙劄,棠庵回答。

    「妖怪紙劄?可是娃兒們喜歡的那種?」

    「沒錯。正是那些個印有妖怪圖樣的紙劄。唉,這小夥子,的確如非人的妖怪般不解人情。據說那紙劄上頭印有罕見的畫,似乎是連黃表紙(注9)也難見著的妖怪。少東表示自己已搜得五枚,亟欲搜盡所有種類。」

    「什麽?」

    又市驚歎道:

    「竟想討這種東西?又不是五六歲的娃兒。」

    「的確令人驚訝。少東表示,手中已搜得的繪劄計有,噢,茄子婆、六道踴、靄船、一文字狸、無動寺穀之妖(注10)——」

    「什麽?」

    這些豈不是——?

    比叡山七不可思議,是不是?棠庵說道:

    「老夫亦告知少東,這些乃比叡山七不可思議。少東聞言,表示依此看來尚有其他二枚,便於告辭後飛也似的跑了去。」

    倒是——棠庵兩眼直視著又市問道:

    「曾於京都照顧過先生的恩人——似乎也叫一文字狸?」

    「沒錯。我的頭兒正是一文字狸。同夥中既有茄子婆,也有六道踴,而林藏的名號便是靄船。上回前來江戶的玉泉坊,便是以無動寺穀之妖取的名。那化身成妖的和尚,就叫玉泉坊。」

    原來先生在京都的同黨,盡是敬山妖物呀,棠庵讚歎道。

    一文字屋仁藏,是統領京都不法之徒的大頭目。不知本是有意無意,也不知是刻意召集、還是大夥兒自個兒湊過來的,如此說來,大夥的確個個是釵山妖物。

    「總之,若那禦行所持繪劄真印有比散山七不可思議,那麽未搜得的,就隻剩東塔敲鍾的一眼一腳法師,及灑水淨身的女亡者了。噢——」

    不不,棠庵蹭著下巴繼續說道:

    攢川之能。無助寺穀之妖——並不在比叡山七不可思議之列。」

    「是麽?」

    「至少老夫是如此認為。無動寺穀之妖並非怪談,而是往昔傳說,敘述的乃是遠昔當地曾有妖物出沒。噢,如此說來,橫川之龍亦屬昔日傳說,其餘的方為至今依然出沒的妖物,因此,才以不可思議稱之。」

    如此說來。

    那些紙劄上印的並非這七不可思議。難不成……

    「那禦行——」

    又市起身說道:

    「老頭兒,你方才說,那禦行——來得太早了?」

    「沒錯。至少早了半個月。依規矩,禦行應於入冬過後現身。不過,可有哪裏可疑——?」

    倘若紙劄上印的並非這七不可思議——

    那麽繪劄所指,不就是一文字狸徒黨這一夥兒了?

    若是如此——在江戶並無幾人知曉這謎底,除了又市與林藏,幾可說已無他人。那禦行……

    ——難道是個信差?

    會是大阪差來的信差麽?一個一文字屋仁藏為了向又市一夥兒告知些什麽,而遣來的使者?倘若真是如此,此事似乎不宜直接同閻魔屋商談。

    若真是如此——

    ——難道又是一樁與隻右衛門有關的差事?

    除此之外,別無可能。自春日裏那樁差事至今,一文字狸想必依然在思索擊敗隻右衛門的對策。仁藏心思謹慎縝密,即便差遣手下暗地裏監視隻右衛門的一舉一動,亦不足為奇。若真是如此……

    或許已掌握到了什麽。

    至於會是什麽——

    想必——也與閻魔屋一夥兒有關。但欲通報——

    —又基於某個理由,而無法接近閻魔屋。

    「先生在思索什麽?」

    「噢?這——」

    應是隻右衛門的事兒吧?棠庵低聲說道。

    又市並未回答,僅是默默不語。

    棠庵再度坐回緣台,遠眺大街,接著唐突地說出了這麽一句:

    「相傳,世間有一貓王。」

    「那是什麽東西?」

    「即貓中之王。噢,先生隻消當個故事聽聽便可。據傳,此貓王棲息於肥後阿蘇一帶一座名曰根子嶽之山中。其樣貌眾說紛紜,有雲其軀碩大如鹿,亦有雲其尾長達八尺。」

    「貓哪能生得如此巨大?」

    「反正,這僅是個傳說。該地之貓——噢,亦有一雲稱該國之貓,總之,為討此貓王歡心而登此山之貓,可謂絡繹不絕。貓之所以登此山,乃因達一定年齡,便須上山事奉貓王,亦有雲乃為上山修行,以期修成貓精。尚有雲——不僅止於貓,鼠亦在朝拜者之列。」

    「鼠?難道不怕被吃了?」

    「正是為被吃而去的。」

    「自願去送死?」

    「沒錯。據傳,每日均有大批鼠群前赴——並死於此貓王棲息之處。曾有書卷記載,群鼠自願赴死,屍骸堆積如山。聽來,群鼠甚是愚蠢。即便是天敵之王,亦無須自願赴死。是不是?」

    那還用說,又市回道。

    「若是為此貓王所襲而放棄求生,尚且不難理解。眼見對手為天敵之王,敵我之力如此懸殊,當然僅存認命受死一途——這江戶人應是不難體會。然自願赴死,便是難以理解了。」

    「當然是難以理解。但我就連你腦袋裏想些什麽也難以理解。這究竟是個什麽比喻?」

    「老夫一聽到隻右衛門的事兒,便想起這貓王之說。」

    棠庵說道:

    「雖不知這隻右衛門究竟是如何神通廣大,但總感覺——弱者們也有如朝貢一般,自願前去受死。」

    「哪是自願的?他們可是被迫供他差遣的。」

    真是如此?棠庵麵帶不安地質疑道。

    「難道不是?」

    「威脅、暴力尚不足以束縛人。若不賞點兒甜頭,人心終將背離。依老夫所見——供隻右衛門差遺的弱者,似有某方麵希冀隻右衛門的幫助。若非如此,應無可能心甘情願任其擺布到如此地步。莫忘有些時候,隻右衛門甚至強逼這些人去送死。」

    「真是如此?不就是給逼得走投無路罷了?別忘了這些人……」

    盡是弱者,棠庵把又市的話接下去說道:

    沒錯,盡是既無立場、亦無身分,更身無分文的弱者。

    「貓強,鼠弱。但俗話有雲,窮鼠亦可噬貓。若是給逼上絕路,鼠也可能反噬。即便是貓,遭這麽一咬也得負傷。先生說是不是?」

    「聽不出有哪兒不對。」

    「然而,即使給逼上了絕路,這些人卻無一反噬。再怎麽看——隻右衛門這隻貓,對鼠輩反噬似乎早有防範。至於眾鼠輩,似乎也出於某種理由無法反噬。」

    「什麽理由?」

    「這……」

    就不得而知了,棠庵蹭了蹭下巴答道。

    鼠增長極快,沉默了半晌,棠庵才又開口說道:

    「即便每日均有為數甚眾的群鼠上山,自願獻身供貓王吞食——尚有眾多同類於野地村裏間繁衍生息,其數不至減少。不過,倘若貓王一聲令下,命全國貓群大舉前往野地村裏裏獵捕鼠輩——結果會是如何?」

    「會是如何?」

    「鼠輩或許因此滅種。故此,老夫方才所提的故事——或許是個為保護全體鼠輩之安泰,須犧牲部分同類之寓言。若不如此解釋,道理便說不通。因有鼠自願犧牲,野地村裏間的同類方能永保存命——或許對登山赴死的群鼠而言是個損失,但對鼠輩全體而言——」

    「可就是個賺頭了?」

    棠庵點了點頭。

    「想必就是如此。」

    「自願獻身的鼠——」

    僅有遭噬一途。

    「這——哪是什麽賺頭?」

    又市說道:

    「或許正如老頭兒所言,世間確有此類須有部分犧牲,方能損得兩平之事。然以一丁點兒零頭小利便要取人性命,可就超出限度了。為討好輸誠而奉上貢品尚能理解,然送上性命可得不到任何好處。即便丟的是他人的命,凡有人送命,便是損失。」

    此外——又市兩眼直視棠庵說道:

    「貓的確強過鼠。然這並不表示貓優於鼠。」

    沒錯,棠庵朝緣台一拍,說道:

    「貓強過鼠卻不優於鼠,此乃真理是也。先生的過人之處——便是懂得發掘此類道理。」

    「此言何意?」

    既有貓王,亦有鼠王,老人一臉嚴肅地說道:

    「年久成精之鼠,亦能噬貓。既有危害人間之妖鼠,亦有襲貓噬食之鼠精。」

    「看來鼠並不輸貓?」

    「亦非如此。不過是,雖為鼠,亦無道理須虔敬待貓。世間並無此鐵則。然鼠輩卻忘了這個道理。若群鼠須向貓王輸誠,群貓亦應向鼠王輸誠。鼠輩一旦想通雙方應對等相待——」

    便無須唯唯諾諾赴死。

    「意即——既然自己人給吃了,就該吃回去?」

    沒錯,棠庵再度頷首說道:

    「誠如先生所言,拋棄性命,本就是一無所得。持續供貓王噬食,自是永無止盡之損失。但若遭噬便要反噬,便淪為兩相殘殺,對雙方更是有害無利。」

    的確有理。

    倒是,又市先生,棠庵一臉嚴肅地說道:

    「這舊鼠——並不僅是捕貓食之的強大鼠輩,有時,亦哺育幼貓。」

    「鼠會哺育幼貓?」

    「以乳育五貓——相傳芭蕉(注11)之弟子曾良曾於出羽聽聞此事。據傳芭蕉聞言後,又以亦有貓哺育鼠輩之事回之。年久成精不僅力增,亦能長智。故有時也可能相互哺育天敵之裔。由此可見,強者噬弱並非恒常。」

    「意即——噬或遭噬,均有因可循——是不是?」

    「沒錯。無宿人、野非人之所以不反噬,必是有因。或許代表,隻右衛門已備有計策因應此類反噬。隻需揭穿其計,解消此因——鼠亦有可能噬貓。不,該說必將反噬。但至於這是否為解決之策,老夫認為,即便貓王與舊鼠相噬,亦是無濟於事。不,甚至可能導致不僅是貓,鼠亦將盡數滅絕。最使老夫憂慮者即此境況也。故此,被譏為天真的先生,或許能——」

    少抬舉我,又市說道。

    也是,棠庵笑道:

    「總而言之,貓鼠之關係無從改變。無論如何,貓仍將捕鼠為食。不過,這並不表示貓尊鼠卑,兩者不過是以此尊卑之序共存。若因厭貓而將貓滅絕,亦無濟於事。貓雖捕鼠,行之過當仍將遭反噬——此為最佳平衡。誠如先生所言,損得均衡,確有達成之可能。」

    惜目前之均衡,或許有失公允,棠庵繼續說道:

    「貓王坐鎮山中,目光炯炯,故即便窮鼠亦無膽噬貓。不僅如此,還為討貓王歡心而群集上山,接連喪命。不過……」

    棠庵先是左右環視一番,接著才繼續說道:

    「老夫並不認為,貓王真的存在。」

    「並不存在?」

    不都說此事當個故事聽聽無妨?老人說道:

    「又市先生。我國既無山貓,亦無猛虎,並無堪稱大貓之獸類棲息。貓即便是年久成精,亦無可能有多巨大。不論是阿蘇抑或出羽,均無巨貓存在。」

    「的確如此,但——」

    ——這老頭兒究竟想說些什麽?

    「不過,鼠輩完全無從確認其是否存在。而雖未查證,既聽聞其存在之說,便心生畏懼,方自願上山赴死。誠如先生所言,這的確是白白犧牲,但似乎有著某些非如此不可的理由,故也無從杜絕。隻是不論此說是虛是實,世間應無貓王,即便存在,亦不過是隻貓而已。若能將這點告知群鼠——至少便無須再有同類白白犧牲。先生說是不是?」

    「話是沒錯——」

    「況且,亦應告知鼠亦能噬貓。即便不常發生,雙方本就有如此均衡。此話可對?」

    一點也沒錯。

    「然而——這該怎麽做?該如何才能……?」

    鼠輩心生畏懼,乃因無從窺得貓王真貌使然,棠庵說道:

    「隻消循線查出鼠輩無從反噬之因——或許便能使貓王原形畢露。」

    讓隻右衛門原形畢露——

    「老夫認為——倘能揭露其真貌,便可以計製之。」

    「真貌——」

    「先生平日常言——凡事均可能毋須犧牲人命,便得以收拾。天真反而是好事兒。唯有天真之人,方能不計強弱、尊卑,亦知身分、立場、血緣什麽的……」

    盡是狗屁,棠庵罕見地口吐粗言總結道。

    「有道理。」

    老夫竟說了粗話,老翁說道:

    「真是有失士大夫身段。慚愧呀,慚愧。」

    我這就告辭了,又市望向低頭的棠庵,唐突地說道。

    「先生上哪去?」

    「我也想向那禦行討幾張妖怪紙劄。」

    噢,棠庵驚訝地抬起頭來,一張皺紋滿布的臉為之扭曲。

    「老頭子,林藏若是來了——可否代我轉告那禦行的妖怪紙劄一事?此外,若有事上閻魔屋,務必警告大總管留心自身安危。」

    老夫會代為轉達,棠庵回道。

    這是又市聽到久瀨棠庵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貳】

    原來你人在這兒呀,又市,自橋梁間探出頭來的削掛販子林藏說道。

    你又上哪去了?又市反問道。林藏以敏捷身手跨過欄杆,手抓橋緣躍至橋下,迅速走向又市所藏身的破舟。

    「不過是四處走走。」

    「四處走走?瞧你這是在賣什麽關子?可去找過棠庵那老頭子?」

    「找過。還不是為了找你。不過——他人不在。」

    「什麽?那老頭子不在?」

    「沒錯。見他門也沒關,窗也沒闔,我便進屋內等候半刻,但見他遲遲不歸,我也就待不住了——」

    難道老頭子他——

    去過閻魔屋麽?又市問道。沒去,林藏旋即回答:

    「應該說,去不得。」

    「去不得——?」

    又市——林藏低聲蛻道:

    「看來果然教你給料中了。」

    「料中了什麽?」

    林藏別開頭,手佇著布滿青苔的石牆回道:

    「就是上回吳服屋那件事兒。看來那果然不是樁普通的爭執。總感覺——我似乎教人給跟蹤了。」

    「什麽?你這混帳東西。」

    甭操心,已教我給甩開了,林藏抬起頭,改以急促的口吻說道:

    「但千萬別走進閻魔屋。看來——情況有些不對勁。」

    「不對勁?你這家夥,叫人別接近,自己卻去了?」

    「我僅躲在遠處窺探。那兒台麵上的生意頗為興隆,今兒個卻連一個客人也沒有。你不覺得不對勁?」

    的確不對勁。

    辰五郎與阿縞也都不見人影,林藏繼續說道:

    「看得我直覺苗頭不對,所以即使都到了淺草,也沒去拜訪長耳那老家夥,就連鳥見大爺也聯係不上,這下隻得試著找你——你又是如何?該不會也是嗅到苗頭不對,才且躲且逃吧?」

    「我在找一個禦行。」

    那是什麽東西——林藏驚訝地回過頭來問道。看來他也沒聽說過這門行業。

    可說是一種四處遊蕩的和尚罷,又市答道。

    「原來是乞丐。你找這種人做什麽?」

    「雖無證據,但這禦行——似乎是大圾那隻老狐狸差來找咱們的。」

    老狐狸?林藏瞠目驚呼:

    「仁藏老大找咱們做什麽?」

    我哪知道?又市粗魯地回答道:

    「但那禦行怎麽也找不著,也不知究竟是遊蕩到哪兒去了。原本還納悶那老狐狸直接找咱們不就得了,何必繞這麽大圈子——但見如今這情況,想必也是逼不得已吧。」

    由此可見,形勢的確不妙。

    看來是和隻右衛門有關,林藏喃喃說道。

    「這還無從判明。」

    「否則那隻老狐狸哪會有所行動?正因如此……」

    話及至此,林藏又閉上了嘴。

    「我曾叫棠庵那老頭子上閻魔屋一趟,或許是到那兒去了——」

    不對。若是門也沒關,窗也沒闔,想必他已——

    看來辰五郎與阿縞已慘遭不測,又市說道。

    「慘遭不測——難、難道是教誰給殺了?」

    「不無可能。」

    喂,阿又——林藏突然朝又市肩頭猛然一抓。

    「你這是做什麽?」

    「真的麽?真的教人給殺了?喂,這是怎麽回事?難道有誰把大夥兒都給殺了?」

    我哪知道?又市怒喊,使勁甩開了林藏的手。

    「你這是在慌個什麽勁兒?早就該知道這對手有多不好惹。是誰老在嘲笑我想太多、膽子太小、又蠢又笨來著?喂,姓林的,上回那樁差事可是你籌劃的,當時信誓旦旦地保證無須憂心的又是誰來著?不就是你自己麽?同夥是不是遭到了什麽不測,我還想向你打聽哩。」

    好好,我知錯了,林藏怒喊道:

    「正因知錯了——這下才著急呀。」

    「焦急?如今後悔也於事無補,該想想如何因應才成。」

    這我當然知道。林藏氣得再次別過身去。

    破舟在水上晃了一晃。

    「我說阿又呀。」

    「又怎了?你不大對勁哩,林藏。」

    「阿睦她——」

    阿睦她也不見蹤影哩。林藏喃喃說道。

    「阿睦也不見蹤影?」

    又市驚呼道:

    「喂,都這種時候了,你還給我兒女情長?難不成你們小倆口吵架了?」

    哪有什麽架好吵?林藏有氣無力地回答道。

    「怎麽了?或許那醜巴怪大概又喝醉了,大白天就睡得毫無知覺。反正這下太陽都要下山,想必她也差不多要出來露個臉了。」

    「絕無可能。在長屋也沒找著她,所有她可能現身的地方,我都找過一回了。」

    「那麽,或許是躲哪兒逍遙去了。說不定是色誘了哪個大爺員外,或是撿到了大筆銀兩——」

    不對,林藏低聲打斷了又市的胡言亂語。

    「傻子,是哪兒不對了?你這家夥——究竟是哪根筋不對頭了?阿睦和咱們的差事八竿子打不著,和閻魔屋也毫無關係,就連閻魔屋的布簾都沒鑽進去過哩。」

    不對,林藏再次否定道:

    「我曾邀阿睦參與過——吳服屋那回的局。」

    「邀她參與過——?」

    「當、當然沒向她告知原因。那姑娘對咱們的目的渾然不知,就連損料屋的事兒也沒讓她知道,當然也不知自己扮的是什麽樣的角色。因此我才……」

    你這傻子,又市厲聲怒斥道:

    「可知道你幹了什麽傻事?」

    「我不過是——生怕自己隻身進入吳服屋過於突兀,以為找個女人家作伴較不引人側目,才邀她一同進了店裏。」

    「阿睦就這麽露了臉?」

    沒錯。話畢,林藏喪氣地垂下了頭,朝舟上一蹲。

    破舟再次晃動。

    又市望向船頭。

    隻見黝暗的水麵也隨之晃動。

    「阿睦她——」

    或許也同樣慘遭不測,林藏以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嗓音說道。

    不都說還不知道了?又市益發耐不住性子地怒斥道。

    「又市呀,我又犯了同樣的錯。對不?」

    「給我閉嘴。少給我嘮嘮叨叨的。」

    對麽?又市,林藏高聲喊道:

    「我是不是又害死了一個自己鍾意的姑娘?是不是呀,又市?」

    「別再嚷嚷了好不好?」

    又市將腐朽的纜繩一把拋入河中。

    拋得雖帶勁,卻沒在水上濺起多大聲響。隻見纜繩迅速沒入水中。

    「我可是真心的。」

    林藏開始喃喃自語:

    「唉——起初是沒多認真,也沒什麽打算。但阿又呀,或許鈍得像顆石頭的你從未察覺,其實阿睦她——」

    對你可是一片癡心哪。

    ——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唉。雖然你開口閉口罵人家醜巴怪、母夜叉,阿睦她可是個癡情的姑娘呀。不過是傻了點兒罷了。阿又,她對你真是一片癡心哪。」

    河麵泛起一陣粼粼波光。

    明月自暗雲間露出臉來,但旋即又為烏雲所吞噬。

    「至於我——說實在是沒多認真。不過那姑娘眼裏僅容得下你一個。之所以願意和我作伴,也僅是看在你我是朋友的份上。這我一直很清楚,不過,原本也沒多在意。孰料不知不覺間,竟開始不服氣了起來。唉,說老實話……」

    我是喜歡上她了。

    真心喜歡上她了,林藏再次說道。

    「又一個自己真心喜歡上的姑娘——就這麽,就這麽教我給害死了。我這個混帳,竟然又重蹈覆轍……」

    「林藏。」

    又市取下包覆頭上的包巾說道:

    「你——就別再窮嚷嚷了。阿睦對我是什麽感覺——其實我自己也清楚。」

    「什麽?」

    林藏自後腦狠狠瞪向又市。

    「我一直很清楚。你都和我合夥幹活幾年了?其可能不知道我是靠度量他人心思耍嘴皮子餬口的?哪可能儍到看不出一個姑娘對自己動情?」

    「明、明知如此,你卻……」

    你這狼心狗肺的混帳東西,林藏咬牙切齒地罵道。

    「林藏,男歡女愛這等事兒,你哪來資格同我說教?」

    又市朝進水的底板使勁一踩,兩眼直瞪著林藏說道:

    「給我聽好。雖不知你是抱著什麽樣的心境在江湖上廝混,但總想想咱們是什麽。咱們是無宿人,既無保人,亦無戶口,更何況你我還是惡名昭彰的不法之徒。稍有閃失,腦袋就得在落地後被擱個三尺高。咱們不就是這種貨色?而這下——瞧你這副德行,難不成還打算討老婆、生孩子,扮個正經百姓過生活?」

    「無宿人、非人又如何?不也有些有妻小?」

    「當然有。若你也找個無宿人共結連理,我可沒打算幹涉。但——」

    又市朝林藏緩緩轉過身來。

    「你可知道阿睦是什麽出身?」

    「出——出身?」

    「雖然她逃離老家,吊兒郎當地在江戶靠偷拐搶騙混日子——但她原本可是川越一個大戶人家的千金哩。不,別說原本,即便現在仍是個大千金,可不是個下三濫的無宿人。她有保人,名字也載於戶口帳上。隻要願意返鄉,隨時都能過起衣食無缺的好日子。隻消嫁作人婦,耕點兒田再生個娃兒——輕輕鬆鬆便可安穩度日。」

    這下你清楚了沒有?又市先是狠狠逼問,接著又繼續說道:

    「林藏,管你是色迷心竅還是怎的,可別以為自己有資格高攀人家。迷戀人家,成天巴著人家不放,你這是教她如何是好?難道以為如此就能和人家長相廝守?」

    難不成以為自己能讓人家過上好日子——?

    林藏用手撐著額頭。

    「我沒辦法。我死都辦不到?瞧我現在這副慘相——窩在橋下的破舟上,接下來是生是死都難料。當初就是料到會落到這等下場才會……」

    才會——

    阿又,你可真是窩囊,林藏怒斥道。

    「這些——難道還不成理由?」

    你這不是逞強、在裝模作樣麽?林藏咒罵道:

    「你也裝得太過頭了。這不是窩囊是什麽?迷戀人家哪還需要什麽理由?不論你怎麽說,阿睦對你這個雙六販子——」

    完全是一片癡心哪。

    「正如同我對她。」

    唉,對不住。林藏先是低聲道了個歉。

    接著又麵帶失落地鼓著麵頰笑了起來:

    「瞧我都給忘了。同你混了好些年,竟然忘了你生性就好逞強。」

    「我哪兒逞強了?」

    「也罷。或許阿睦她——一直清楚你是如何設想的。而瞧瞧我,根本是個滑稽的醜角,任誰見了,隻怕都要笑掉大牙。」

    甭顧忌,嘲笑我吧,林藏說道。

    幾乎已要泣不成聲。

    「這回——又欠了你一個人情。」

    「我可沒賞你什麽人情。」

    「還得算上在京都時欠了你的。」

    「我沒打算討舊債。」

    「這回——我又出了個大岔子。」

    我竟然將阿睦給害死了——林藏說道。

    「也還不知她究竟是生是死,別淨說些喪氣話成不成?」

    「不,阿睦她想必已經……」

    給我閉嘴,又市怒斥道:

    「為一個尚未確認的臆測哭天喊地的,你丟不丟人?若她沒事兒,就無須在這兒幹著急。若真遭不測,就更沒必要窮嚷嚷了。任你再怎麽急,也不能讓死人複生。」

    「這——這我自個兒也清楚。但……」

    這畢竟是我犯的過,話畢,林藏垂下了頭。

    「沒錯,林藏,是你犯的過。你是個傻子,全天下最傻的傻子。若是套用你罵人的口吻——該罵你蠢得像條豬。」

    聞言,林藏一聲也沒吭。

    「喂,林藏——盡快離開江戶。」

    「你、你說什麽?阿睦她還……」

    「阿睦的事兒就交給我。」

    又市一把揪起林藏的衣襟說道:

    「人若還活著,我就救她。若是死了——可就什麽也做不成了。總之,無論她是生是死,都給我死了這條心,且立刻頭也不回地給我離開江戶,回京都去。」

    「你、你這是在說什麽?又市,這未免——」

    「別再嚷嚷,快給我走。就你說的聽來,閻魔屋想必也撐不了多久了。這下就連長耳和鳥見大爺都是生死未卜,篤定還活著的,就隻剩下咱們倆了。」

    「沒、沒錯。正是因此,你隻身在此哪使得上什麽力?更何況阿、阿睦她……」

    都叫你給我死心了,話畢,又市將林藏一把拋開。

    破舟劇烈搖晃,濺得林藏一臉水花。

    「不都說過若還活著我就救她?救著了自然會助她脫身。不過,倘若阿睦真的死了,你的確是難辭其咎。但林藏,你也甭再口口聲聲堅持收拾自己留下的爛攤子,如今已不是逞英雄的時候了。給我聽好,倘若阿睦真的死了——就給我好好懺悔一番。若你的確對她鍾情,就給我後悔一輩子。這都是你應得的報應。就連我……」

    ——就連我,又何嚐不難過?

    霎時間,一陣微微的脂粉味自又市鼻頭掠過。

    當然,這不過是個錯覺。橋下僅有陣陣濕冷的河風吹拂而過。

    知道了,林藏先是蹙眉沉默了半晌,接著才開口說道:

    「但、但是,又市,你接下來——有何打算?」

    「當然是對付隻右衛門。這可不是報複,也不是損料差事,我對私人恩怨可沒半點兒希罕。這是我自己的差事,是我這小股潛——」

    ——小股潛。

    第一個如此稱呼又市的,就是阿睦。

    是我小股潛又市的第一樁差事,又市說道。

    「但,又市——難道你已有什麽盤算?」

    「這你無須過問。給我聽好,無論如何,你都給我好好活下去。若將小命給丟了,我可不饒你,就算你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我也要追去同你算帳。平安抵達京都後,告訴一文字屋仁藏,稻荷阪隻右衛門就交給我又市來收拾。頭兒從前已支付過我太多酬勞,我這小股潛這回就不收分毫——倒是……」

    若我有個什麽三長兩短,往後就有勞頭兒收拾了——

    「記住了沒有?」

    「三長兩短?又市,你……」

    「當然不會有什麽三長兩短,這條爛命我還想好好留著。去吧,快給我上路。」

    還不快滾?又市朝底板使勁一踏。

    半浮半沉地倚在岩石邊的小舟劇烈晃動,將又市濺得渾身濕透。

    同樣被濺得濕漉漉的林藏緩緩起身。

    「又市。」

    「別再給我嘮嘮叨叨的。咱們江戶人可沒什麽好性子。」

    「什麽江戶人?你根本是武州人。」

    話畢,林藏跳上土堤,一溜煙地爬向石牆上。

    月光在他身後探出了頭,林藏霎時被映照成一抹黑影。

    又市抬起頭來。

    逃離京都時,也是在如此夜晚。當時你背後挨了一刀,你那姑娘給人從盾劈到了腰。姑娘都斷氣了,你卻仍死命背著她——

    那夜,我可辛苦了。

    你雖說我是個好逞強的窩囊廢。

    但我可從沒在你眼前落過一滴淚。

    而你,卻每回都哭得稀哩嘩啦的。你說自己丟不丟人?

    ——林藏,是不是?

    「你也給我好好活下去。」

    拋下這短短一句,靄船林藏便轉過身子,飛也似地奔上橋頭。

    就這麽頭也不回地逃離了江戶。

    【參】

    當天,南叮奉行所定町回同心誌方兵吾甚是忙碌。

    平日,誌方對町方同心這職銜與職務並無任何不滿,但當日可就厭惡難耐了。不僅案發處擁擠不堪,還得被迫仔細端詳這種東西——教他巴不得賣了自己的同心身分。

    誌方站在麴町自身番屋的白砂上。

    身旁站著岡引愛宕萬三、下引龜吉與千太、小廝、以及番屋的大家、店番(注12)和番太(注13)。木門外則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群。

    全都是為了——一睹這種東西。

    任何事都比不過爭相目睹這種東西更為不敬。不,該說任何想看這種東西的人,本身的人格就教人起疑。難道世風業已敗壞到如此地步?

    思及至此,誌方再也按捺不住滿腔怒火,喝令龜吉與小廝即刻將看熱鬧的人群盡數驅離。此景當然教人動怒。不發頓脾氣怎麽成?

    緊接著,又差了個信使趕赴奉行所求援。此事絕非誌方一人所能處置。

    抬頭仰望。

    一如多數自身番屋,此處亦建有望樓。

    然而,望樓四方——

    卻掛有四具死屍。

    死屍俱已發黑,雙腳遭人以粗繩捆綁,自望樓四角倒懸而下。

    死狀之淒慘,實難名狀。

    「是今晨發現的。」

    萬三說道。

    「令晨——?這可就離奇了。自身番屋四時皆有人留守,不分晝夜,當時番太理應在場,亦有遺人巡守。如此看來,昨夜似有怠怱職守之嫌。」

    絕無此事,大家回道:

    「昨夜巡守亦一如往常,絲毫未有懈怠。」

    「若是如此,何以無人及時發現?有人攀上屋頂,本當有所警覺。何況不僅是攀上,還懸掛了死屍。且不僅是一具,竟多達四具。若有人留守屋內,豈有毫未察覺之理?大家瞧瞧,死屍並非懸於人跡罕至之深山野地,而是番所望樓之下。勿忘此處乃自身番屋,乃是為維護町內治安而設。」

    是,大家短促應了一聲,旋即又低頭跪下了身子。

    「怎了?難不成真有懈怠?」

    「絕、絕無此事。昨夜,不,直至今晨,皆有捕快留守此處,亦有人巡視屋外。孰料……這……唉,竟然——」

    竟然無人察覺——大家再度下跪致歉。

    「倒是。」

    萬三開口打岔道:

    「深夜——約醜時三刻(注14)時,曾有人於此處木門外互毆。是不是?」

    是,番太誠惶誠恐地回答道。

    「由於實在過於嘈雜,大夥兒便外出察看。隻見四五名一身髒汙的醉漢正打得不可開交。雖說不過是互毆,但如此深夜,總不能任其滋事擾民。依常規——應將其強押至板間盤問,但礙於人數眾多亂了手腳,就這麽教他們給逃了。是不是?」

    番太再次畏縮地繃緊身子。

    「隻能眼睜睜看著那夥人作鳥獸散。畢竟,總不能為了追捕傾巢而出,放任番所無人看守。那麽,想必就是……」

    死屍就是那段時間給掛上的?誌方問道。是,眾人異口同聲回答。

    「也僅能如此推測。誠如大人所雷,若人都在屋內,豈可能沒察覺?」

    「但——」

    這可不是樁簡單的差事。

    「唉。隻能說——教人給乘虛而入了。孰能料到,有人膽敢將死屍掛在番所的屋頂上?大人辦案心切,小的不是不能理解,或許聽來像是狡辯——但大人千萬別再責怪大夥兒了。」

    「住嘴。萬三,這可是對官府最惡意的騷、騷擾,不,已形同謀、謀反,簡直就是踐踏王法。」

    這小的也清楚,萬三誠惶誠恐地回道:

    「若不盡快逮捕真凶,勢將有損奉行所顏麵。不,較這更是嚴重。此等惡行——萬萬不可寬貸。」

    就連小的也給激得滿腔怒火哩,萬三語帶忿恨、咬牙切齒地說道。

    「嗯——」

    眼見萬三這副神情,誌方多少冷靜了下來。

    任誰見了,都要認為如此暴行不可饒恕。

    可查證過這四人的身份了?誌方問道:

    「查過。右乃新富町長吉長屋的鳶職(注15)辰五郎,其後乃根津片町之當鋪濱田屋之仆傭阿縞,左乃根岸町損料商號閻魔屋之小廝巳之八。正中央的,則是受雇於這條小巷彎過去那頭一家名曰伊勢屋之小館子的阿睦。這姑娘——小的也認得。」

    「你認得——?」

    「是。」

    誌方心中一陣沉痛。

    原本不過是無名死屍,聽到名字,才想起這幾人原本也是血肉之軀。

    「這阿睦,據說不久前還在深川一帶幹扒手。原為川越農家之女,因町內有親戚為其擔保,方得於此寄居——不知是去年還是前年,也不知契機為何,突然與原本的狐群狗黨斷了往來,就此金盆洗手,認真幹活。雖說不上體態有多標致——但也是個人見人愛的可人兒。」

    「夠了。」

    再聽下去,心中隻會更難捱。

    「這四人有何關聯?」

    毫無關聯,萬三立刻答道。

    「毫無關聯——?」

    「是。或許是未經查證——但再怎麽想,也應是毫無關聯。不僅年齡各不相同,行業也毫不相幹。」

    鳶職、當鋪、損料屋,就行業來看,四人生前也應無往來。

    「可有家人?」

    「辰五郎從未成家,又是個打零工的鳶職。」

    「打零工的——鳶職?不是町火消的人夫?」

    「並不是——雖不知其打火時都幹些什麽樣的活兒,但僅限於人手不足時充當人夫,且遊走於眾組之間,並不隸屬於特定頭目。至於阿縞,雖年已二十有八,仍是小姑獨處,雙親早已亡故。當舖老板已是個高齡八十的老頭兒,店內大小事實際上均由阿縞代為打理。巳之八乃飛驛出身,似乎是赴閻魔屋習商的學徒。」

    「似乎——難道無從確定?」

    「是的。目前雖能確認身分,但尚未與商家之任何人詳談。畢竟事發至今僅一刻半。」

    有道理。

    或許,目前能判別身分,已屬佳績。

    雖不願卒睹,誌方仍抬頭仰望。

    隻見這名日阿睦的姑娘正掛在上頭。

    不,如今甚至難以看出,這具屍首生前是個姑娘。

    「著實令人發指。」

    「的確是——天理難容。」

    是否該將屍首卸下?萬三問道。

    雖然巴不得盡快將之卸下——

    「得再稍後一陣。死後仍遭曝屍受辱縱然堪憐——然而或許仍得供其他同儕詳加查驗。如此殘虐不仁之惡行——必得以王法製之。想必不出多久,便將有同儕前來。」

    誌方雖這麽說,但依然不敢進入番屋。

    畢竟上有屍首,誰願在其下啜茶?

    果不其然,旋即有持大刀之小廝隨行的與力一騎、筆頭同心笹野、以及多門與鈐木兩名同心趕至現場。幸好已事先將看熱鬧的人群全數驅離,眾人得以謹慎卸下屍首,進行一場破天荒的自身番屋內查驗。

    四具屍首被並置於番屋板間內。

    看來,四人乃遭淩虐致死。

    雖不見刀傷,但每具屍首上均清晰可見施暴痕跡。

    誌方再也按捺不住,徑自步出了番屋。與這夥同心湊在一起,也辦不了事兒。

    萬三緊追其後喊道:

    「請大人留步。」

    接著便一臉罕見的凝重神情,邀誌方走向屋後的柳樹下。

    「怎麽了?難道——還有什麽機密可稟報?」

    「是的。大人可知——二三日前,多處均曾發現屍首?」

    「不可胡言。」

    「不——此話保證屬實。光是小的親耳聽見的,便有五件。據說死者均為無宿人或野非人之流——雖知人命無貴賤之分,但似乎正因死者身分低賤,未受任何重視。」

    豈有此理?誌方說道:

    「不論身分為何,凶案畢竟是凶案,城內出現屍首,豈有放任不管之理?」

    「大人,大義名分可不是處處管用。」

    萬三打斷誌方的話說道:

    「大人為人處事光明正大,小的比誰都要清楚。深知大人為信為義,甚至不惜赴湯蹈火。大人生性本是如此,小的此言絕非奉承。正是為此,小的即便力有未逮,亦深以輔佐大人為榮。故大人此番義憤,小的亦甚是讚同。不過,大人,世道並非如此。一如武士與百姓有別,身分亦是高低有別。大人說是不是?」

    這——的確是如此。

    「無須計較哪類人等較有權勢。同為武士,大名與隨處可見的禦家人本是天差地別,而浪人就連衣食溫飽亦屬難求。而同是莊稼漢,富農坐擁萬貫家財,無農地的貧農可就苦了。商人亦是如此。可見行行業業各有高低貴賤,高者藐視低者,低者仇視高者,世間眾生就是如此度日的。市井百姓亦是同樣道理。每個行業均有自己的規矩。甚至——就連長吏猿飼抑或非人,亦有自己的規矩得守。」

    「此類人等亦有高低之別——?但……」

    「確有高低之別。或許常見其混雜於城內,看似無任何分別,然實有貴賤之分,亦有行規得依循。小的和大人受町方管轄,彼等則受彈左衛門大人、車老大(注16)、或加賀美太夫等。認為其無別,實形同藐視。原本並無藐視或受藐視之理。故此——小的認為,以其亦有貴賤之分視之,較為妥當。」

    「但——」

    大人想說的是,凡人均應一視同仁,是不是?萬三說道:

    「沒錯,既生為人,本應無貴賤之分。但大人可要想想,咱們百姓並無切腹之責。武士蒙羞須切腹以明誌,然小的這等百姓並不須為此自戕。由此可證——武士與百姓的確有別。製裁小的之法,不同於製裁大人之法。即便大名為惡,町方的大人亦不得將之繩之以法。大人能逮捕的,僅限於咱們百姓,同目付大人(注17)不得逮捕莊稼漢是同樣道理。」

    「你言下之意是?」

    「小的所指,乃不論大人如何公正,都無從改變世間規矩。總之,非人這稱呼本就不妥,雖稱非人,畢竟也是常人,隻是並非百姓罷了。當然,長吏及猿飼也和咱們同樣是人,唯一差異,不過是少了百姓的身分。這本非蔑稱,不過是活在不同的規矩裏罷了。這回的凶案——乃發生於城內。」

    「噢。即便是長吏非人之犯行,若事發於城內,便屬町奉行所轄下。」

    「是,這小的也清楚。除非是武士,凡於城內犯罪者,均得由奉行大人裁決。不過,這些長吏非人——並非凶手,而是遇害死者。」

    誌方一時答不上話來。

    「人既已死,身分、名號便無從判明,亦不知該依何種規矩處置。姓名未載於戶口帳上者,便非百姓。同理,姓名未載於非人帳上者,便非非人。若江戶城內的四大非人頭目均稱不識,死者便是連非人也不是。大人說是不是?」

    沒錯——的確是如此。

    「除非世生巨變,使天下規矩悉遭撤廢,否則……」

    「萬三。」

    是,萬三誠惶誠恐地繼續說道:

    「說這些聳聽危雷,還請大人見諒。不過,除非天下真起巨變,否則隻有無宿野非人為取締對象,抱非人(注18)則無被捕之虞。野非人見之必捕,遭捕後不是登錄為抱非人,便是遣送寄場(注19)或金山(注20)。這回遇害的——便是此類人等。」

    「意即,對此類人等,無法作公平裁決?」

    別說是裁決,萬三說道:

    「小的認為——就連調查本身都有困難。不過,大人,小的倒是認為,本案——與那些個無宿人之死似有關聯。」

    「什麽?」

    「昨夜……」

    萬三指向番屋木門說道:

    「在木門外滋事者——絕非尋常百姓。」

    「何以見得?」

    雖說一身齷齪。

    「何以見得非尋常百姓?單憑衣著尚不足為證,總得有些證明身分之——」

    「大人,咱們當差,絕非僅跟在大人後頭四處遊蕩。勿忘所謂自身番,乃百姓為維持轄區內治安編製而成,番屋內亦保有戶口帳冊。轄區內之大小事,上至大家下至番太,均略有知悉。」

    「這本官也知道。」

    「是的,小的也無須於大人麵前班門弄斧。番太曾言,滋事者均非熟麵孔,且悉數未結發髻——這大人可記得?」

    「未結發髻——」

    「代表其均屬不結發髻之身分。」

    「意即——凶手乃是非人?」

    當然——萬三說道:

    「況且,還非普通非人,而是野非人。」

    「且慢。若非非人,應不至於未結發髻。若尚未依非人製道(注21)遭捕,彼等便如你所言,應是毫無身分,既非百姓,亦非非人,僅能以無宿人視之。分劃並非如此清楚。」

    是的,萬三彎低身子說道:

    「故此,應是逃離小屋(注22)——亦即拋棄抱非人身分之逸非人(注23)。」

    「逸非人?——真有此等身分?」

    「想必是有。想必大人亦知悉,番屋亦時有非人身分者出入。捕快人夫不多由非人充任?若是抱非人,身分應不至於難以查明。」

    的確是如此。

    「不過,大人,小的方才亦曾言及,野非人若遭發現,便得就逮,絕無可能逍遙法外。逸非人則更是如此,一旦遭逮,便得受罰。更何況——這夥人還於深夜吵鬧滋事,況且還是於自身番門前。」

    「難道——是調虎離山之計?這——」

    誌方抬頭望向望樓。

    沒錯,萬三回道:

    「這夥人佯裝滋事,將番太誘出番屋,其他同夥再乘隙將死屍掛上望樓,這應是毋庸置疑,佯裝吵鬧,不過是為懸掛死屍而施的障眼法。不過——這夥逸非人如此鋌而走險,所為何事?」

    「所為何事……」

    「難道是刻意犯上——意圖謀反?」

    「不——」

    雖曾言此舉已形同謀反,但誌方自己亦不作此想。

    「雖不知垂掛死屍者是否為野非人,但對彼等而言,於自身番前佯裝滋事較掛屍更是危險。即便如此——這夥人仍願鋌而走險。」

    難道有隻右衛門在其後發號施令?萬三說道:

    「若是奉隻右衛門之令——彼等當然不敢不從。」

    「這——」

    難不成……

    真是這操弄無宿人的大魔頭?

    「此說——不過是流言蜚語。官府公仆,切勿輕信此類無稽之談。」

    「豈是無稽之談?小的聽聞,火盜改業已著手討伐隻右衛門哩。」

    「町奉行所亦有所行動。然而,並非對隻右衛門此一不知虛實之人物發令通緝,不過是對散播此無憑無據傳雷之不法之徒加以取締而已。」

    彈左衛門及車善七(注24),則已正式對稻荷圾隻右衛門提出訴狀。

    取締野非人並將其登錄為抱非人之野非人製道,乃非人頭之責。就製度而言,非人頭為長吏頭彈左衛門所轄,彈左衛門役所則與奉行所維持密切關係。

    在江戶,無宿人為數甚眾。

    若不加以妥善管理,江戶之治安將無以維持。

    若非以非人製道嚴加取締,將之登錄為非人,或歸為乞胸、願人(注25),就是依法逮捕無宿人,將之遣返回鄉或遣送寄場。無論手段為何,均需強行將之納入製度內,方可管束。

    然而——

    如今,逮捕已非易事。

    無宿人的確與日俱增,但就捕者卻是有減無增。

    相傳之所以如此,乃無宿人今有該冒名隻右衛門者統轄使然。此舉形同藐視王法,故宜加取締,以維法紀——此乃非人頭提訴之理由。

    的確是藐視王法。

    一如萬三所言,每一人均須被納入所屬身分,並依該身分之規矩行事。既屬某一身分,便有奉行其規之義務。然若不屬於任何身分,便不受此約束。話雖如此,缺乏身分其實甚難營生。但若有其他奧援,可能就另當別論了。

    的確,或許真有意圖擺脫非人頭支配的不法之徒。如此一來,萬三所言及之逸非人便真有可能存在。此類傳言,有時恐有招徠惡事之虞。

    不過……

    那不過是無稽訛傳,誌方說道:

    「的確曾有個隻右衛門。但此人業已於五年前亡故。」

    「業已亡故——大人此話當真?」

    「不論世間如何訛傳,此人確已不在人世。萬三,此事萬萬不可張揚。稻荷坺隻右衛門,生前乃淺草新町公事宿世話役(注26),由於嚴重貪瀆為人揭露,遭彈左衛門通緝而遁逃。而後於柳橋某一料亭與捕快對峙,殺害其挾為人質之姑娘後——為町方所捕,依法裁定後遭官府斬首。」

    「斬——斬首?」

    聞言,萬三驚訝得兩眼圓睜。

    「沒錯,遭斬首示眾。總而言之,隻右衛門確已亡故。雖未曾參與此案,但本宮曾於北町輪值,曾見奉行所之調書清楚載有其姓名、身分、原籍。故可明言,隻右衛門業已不在人世。」

    「大人——此話當真?」

    「當然當真。故此,時下若有任何人以隻右衛門自稱,且就連名號也相同,必是個假冒的騙徒。」

    「不過是個騙徒?」

    萬三一臉疑惑地說道:

    「不過,事發至今也不過五年。當時小的已身為岡引了。」

    「你任岡引至今已逾十載了吧。自本官仍為見習同心時,你便已值此勤務。」

    「是的。不過——怎不記得曾有這麽回事兒?或許僅能怪小的孤陋寡聞——然而,若遭斬首至今不過五年,認識隻右衛門的應仍大有人在——況且這些家夥應也知悉隻右衛門已遭斬首。哪可能輕易騙得了人?」

    「處刑時,官府曾刻意隱瞞隻右衛門之姓名身分。」

    沒錯,當時未有公表。高劄(注27)、幡旗(注28)上頭,應是一個字兒也沒寫。

    或許正因如此,誌方說道。為何沒公表?萬三問道:

    「何須刻意隱瞞?」

    「乃因隻右衛門為彈左衛門之下屬——且乃遭通緝之罪人,恐有損彈左衛門與奉行兩方之顏麵。故此,不得不謊稱遭梟首示眾者乃區區無名小卒。或許正因如此,方有隻右衛門尚在人世之說。本官推斷,如今正有人利用此一無稽之談為惡。」

    真是這麽回事兒——?萬三雙手抱胸,喃喃自語道。

    「不過,大人,即便真是冒名騙徒所為,如今真有傳言直指某人冒用隻右衛門之名,令無宿野非人四處肆虐為惡。不,依小的所見——這不僅是個傳言,雖未公表,實際上已造成極大禍害,百姓們可是個個嚇破了膽哩。不,不僅是百姓,就連非人、長吏,也全都給嚇得寢食難安。這可是不爭的事實。」

    沒錯。

    嚇得寢食難安——非人頭的訴狀上似乎就是這麽寫的。

    雖然誌方不解何須如此畏懼。

    「禍害——指的是什麽樣的禍害?」

    不勝枚舉,萬三說道:

    「任何大人想像得到的都有。相傳——甚至挾人把柄要脅,迫人充當傀儡,代其為惡。」

    「迫人充當傀儡?原來如此。」

    借恐嚇奴役他人。這豈不是比盜賊還卑劣?

    至於今回這案子——萬三抬頭仰望望樓說道:

    「小的認為,隻不過是殺雞儆猴。」

    「殺雞儆猴?」

    「用意是昭告世人,惹著隻右衛門,便是如此下場。大人,於自身番之望樓垂掛死屍,確是藐視王法之舉——但僅身為武士的大人,才會如此認為。」

    「難不成百姓見狀——」

    會作不同感想?

    「大人任職官府,須以執法為職誌。而小的這等人,既是輔佐大人的下屬……」

    亦是受王法保護的百姓。

    「人須守法,法亦可護人。大人之職責,乃將盜賊或殺人凶徒悉數繩之以法,遇有窮人訴苦,亦須耐心傾聽。如此一來,百姓對大人便毫無抱怨,且滿懷敬愛之情。但這下子——」

    萬三指向望樓說道:

    「遭人如此侮辱——百姓見狀將作何感想?奉行所已不值得信賴,官府已無力護民。凶手如此鋪陳,用意似乎在此。」

    想不到同一件事兒,看在武士及百姓眼裏竟是如此不同。

    誌方不覺陷入沉思。

    「大人動怒是理所當然,畢竟此舉簡直是對官府的大膽挑釁。不過,就咱們看來,沒有任何事兒比這更駭人。對百姓而言,這根本形同脅迫。」

    「如此說來——的確是殺雞儆猴。噢,且慢,但……」

    又是針對誰殺雞儆猴?

    「論其用意,或許僅為誇示一己實力?」

    「不,小的並不如此認為。或許——該回頭想想日前發現的無宿人死骸。這些個遭人殺害的無宿人,或許正是隻右衛門的卒子。」

    「什麽——?」

    這點可是從沒想過。

    「大人,小的想說的實為此事。或許——有誰向隻右衛門拔刀相向,決意不放任其為所欲為,便挺身而出,殺了他的卒子,惹得隻右衛門勃然大怒,因此——」

    「且慢,萬三。如此說來,遭人掛在上頭的遇害者究竟是……」

    誌方望向番屋的木牆。遇害者——正躺在牆後。

    小的也不知道,萬三說道:

    「隻不過,小的判斷並非挺身相向者。那鳶職先不用說,小的毫不認為損料屋小廝、當鋪女夥計、乃至阿睦能有這能耐。若隻右衛門真如傳言所述——或許習於拿對手的親人開刀。因此便遣人殺害對手之家人至親,以為報複——」

    那麽,就真是殺雞儆猴了。

    若是如此,死者之間毫無關聯,也是無可厚非。

    不過,至今依然毫無確證,萬三低聲說道:

    「誠如小的稍早所言,這僅為一己推論。隻不過……」

    「不,無須進一步詳述,本官也想通了。萬三,本官——多虧有你這麽個好下屬。即便這番推測有誤——你亦助本官發現武士之眼界何其狹隘,對本官而言已是獲益良多。不過,倘若你的推斷無誤,此事可就十分——」

    可就十分棘手了。

    「首先,證明的確有人冒用隻右衛門名號霸道橫行,亦證明有人不願姑息而挺身反擊。犯罪本就不可縱容,然被害人暗地報複亦須禁止。更何況對此反擊之報複——已淪為殘殺無辜,如此一來——茲事體大,豈不是猶如於官府無從察覺之處大開殺戒?」

    依法依理,均不可縱放。

    「是否——該盡速詳查眾無宿人屍首之身分?」

    「當然。本官將盡速通報調查該案之同心。接下來——」

    ——或許得找出垂掛此處之死屍的家人至親。

    「噢?」

    萬三自誌方身旁湊出了腦袋,朝木門那頭望去。

    「大人,沒想到——」

    閻魔屋的女掌櫃,這麽快就來收屍了,這岡引說道。

    【肆】

    一把將門推開,隻見屋內一片狼借。

    此處是長耳仲藏位於淺草外圍的居處。土間內有雙嚴重磨耗卻大得嚇人的木屐,及一雙老舊的竹皮草履。木屐雖給踢翻了,竹皮草履倒是依然擺放整齊……

    紙門已是滿目瘡痍。看來像是先給踢倒,又被踩破的。土間的水缸也破了,幸好水勺依然完好,又市掬起勺底餘水,啜飲一口。

    又市鞋也沒脫,便踏入了屋內。

    長耳居所其實是個工房,屋內雖寬敞,卻毫無隔間。

    工具、繪筆、顏料散亂一地。看似材料的竹子與木材也撒了一地。灰燼自破裂的火缽傾瀉而出,在榻榻米上疊成了一座小山,火鉗更是倒刺在榻榻米上頭。屋內物品悉遭毀壞,無一完好。

    感覺四下無人。

    長耳他——

    ——難道也教人給殺了?

    「人不在。」

    噢,突然傳來這麽一聲將又市嚇個正著,不禁失聲高喊。

    隻見山崎寅之助跪坐緣側。

    「大——大爺!你怎會在這兒?」

    「在下一直在這兒,但仲藏可就不知去向了。從天花板上一路搜到茅廁,就連榻榻米都掀起來搜遍了,就是找不著那大塊頭的蹤跡。」

    「榻榻米下當然找不著。他可不是跳蚤。」

    「不不,那大塊頭哪可能躲進榻榻米中?隻是心想榻榻米下頭或有地板夾層可藏身,孰料裏頭卻連隻老鼠也沒有。這教在下著實參不透。那禿驢原本分明還在屋內。」

    「怎知——他還在屋內?」

    「理應還在——至少遇襲前還在。」

    「遇襲?」

    「在下於一刻鍾前入內——當時已是這副景況。正欲離去,卻感覺似乎仍有人藏身屋內。原本懷疑是否仍有來襲盜匪潛藏其中,但四下搜尋,卻沒見著一個人影,連仲藏也沒找著。正好奇究竟出了何事——」

    長耳也遇襲了?

    —雖然也沒什麽好驚訝的。

    一看便知,情況絕不尋常。

    「尚不知如何是好,隻能呆坐此處——你就現身了。」

    幸好幸好,山崎說著,麵露與此緊迫情勢十分不符的親切笑容。

    —話雖如此。

    我完全沒察覺大爺藏身此處,又市說道。因為在下屏住了氣息,山崎一派輕鬆地說道:

    「在下多少還是起了點戒心。一看見開門的是阿又先生,才卸下了心防。」

    「大爺果然了得。」

    常人若準備狙擊外敵,總要冒出騰騰殺氣。

    山崎則正好相反。一旦擺出架勢——反而不泄漏絲毫殺氣。

    又市走向山崎身旁,撩起衣擺蹲下身子。

    「倒是,大爺說那禿驢原本還在屋內——是怎麽一回事?」

    「噢,其實,在下稍早——走在這條路前頭那道土堤旁的路上,突見十五六名看似乞丐的家夥自在下身旁快步跑過,看似蹊蹺,便一路尾隨其至此。趕到時,彼等業已闖入屋內。在下原本打算衝入屋內製止,但卻錯失先機,隻得躲在那叢灌木裏伺機行動。隻見那群家夥在屋內大肆破壞了好一陣,最後終於魚貫離開。待人一走,在下便火速衝進屋內,但這下看來——已太遲了。」

    「哪兒遲了——?」

    「該怎麽說呢。眼見灶煙嫋嫋升起,在下以為仲藏人在屋內,孰料入屋一瞧,卻不見人影——著實教人費解。」

    山崎一臉納悶地繼續說道:

    「看似惡鬥將起,在下原本打算助陣救人。孰料那群家夥似乎是來搜屋的,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因應。後來眼見來者個個滿臉狐疑地走了出來——這才發現那巧手的家夥——似乎是巧妙脫身了。總而言之……」

    真是汗顏之至,山崎低下頭說道。

    「何須向我致歉?護己當然是第一要務。倒是——倘若那家夥真脫了身……」

    難道是赤足逃脫的?

    又市朝門口的木屐瞟了一眼說道:

    「仲藏那家夥生得一雙大腳,根本買不著合腳的木屐。因此——唯一能穿腳上的就隻有那雙老木屐。一旁的竹皮草履,想必是大爺的吧?」

    沒錯,山崎說道:

    「在下實在不習慣穿著鞋進人屋裏。」

    「在此處就別計較了,脫了鞋隻會髒了自己的襪子。更何況如今還是這副景況——」

    那些家夥搗毀得可真是徹底,山崎蹙起短眉說道。

    「都是些什麽樣的人?」

    「看來是無宿人,且並非吃這行飯的,其中顯然還摻雜了幾名非人。看似沒什麽組織,不過是群烏合之眾。正是因此——在下才沒立刻出手製止。」

    「巳之八、辰五郎、阿縞……」

    全都死了,又市說道。

    在下也聽說了,山崎板著臉說道:

    「此外——那與你熟識的姑娘也慘遭不測——是不是?」

    —他指的是阿睦。

    「那姑娘可是遭殃及的無辜?抑或……」

    「都是林藏——不。」

    的確是遭殃及的無辜,又市回答。

    「是麽?」

    真是遭殃及的無辜?山崎先是閉上了嘴,接著才又開口說道:

    「這已非遺憾兩字能形容。死狀如此淒慘,著實教人不忍——」

    「大爺看見了?昨日那——」

    麴町望樓上那——

    ——僅是憶起,心頭便為之一痛。

    「在下僅在遠處圍觀。景況甚是淒慘。」

    山崎閉上雙眼,繼續說道:

    「唉。其實,就連喜多、以及你大概沒見過的政吉、舍藏幾名閻魔屋的同夥——也遇害了。不過是沒教人給掛上去罷了。」

    原來——喪命的不隻四名。

    「因此,在下才打算到此處瞧瞧。也納悶為何不見你、林藏與棠庵先生的蹤影。」

    林藏回京都去了,又市說道:

    「看看能否靠他同京都那隻老狐狸牽上線。不過,我是不抱多少期望。」

    「原來如此。這下——隻能期望他安然脫身。對手的耳目可比官府靈光得多,此時欲自江戶出逃,或許較通過關所(注29)還要困難。別說是山還是海,就連岔路也不安全。那麽,久瀨先生上哪去了?」

    「這我也不知。」

    ——不知那老頭子如何了?

    唉,山崎雙手掩麵說道:

    「這回咱們賠得可大了,損失如此慘重,業已無從彌補。或許專責武行的在下不該這麽說,但這還真是教人難以承受。眼見同夥接連喪命,心頭豈不沉重?」

    「說什麽?」

    不是你常說的麽?話畢,山崎抬起頭來。

    「我說了什麽?」

    「你不是常說,不想見人喪命?丟了命、殺了人,都是有害無利,你一直是這麽說的。這的確是真理;丟了命所留下的窟窿,可是用什麽也無法填補。」

    山崎有氣無力地站了起來,一腳將破了一半的遮雨板朝庭院裏一踢。

    霎時,一陣風吹進了屋內。

    「依你這說法——閻魔屋這回可是抽了支下下簽。敢於黑繪馬一案出手,這下看來也不過是不知天高地厚。唉,事到如今,說什麽都於事無補了。」

    那不過是個開端,又市說道。

    「難道教咱們惹禍上身的,還不隻黑繪馬那樁?」

    「咱們的確破了那塌局,但對方這回的殺戮,絕非是為那樁案子報複。」

    「何以見得?」

    「當然不是。辰五郎、阿縞和喜多均未參與黑繪馬一案,長耳也同樣未插手。況且事發至今,都已過了這麽久。此外,那回死在咱們手上的僅有鬼蜘蛛那夥人,這鬼蜘蛛並非那家夥的至親好友,不過是花錢雇來的刺客。要說是為那夥人報仇——我可不認為隻右衛門會有這麽講義氣。」

    「那麽,又是為了何事?」

    「應是繼該案之後,閻魔屋所承接的損料差事——全都和那家夥對上了。」

    「意即,那幾樁事兒的背後,均有隻右衛門插手其中?」

    「似乎是如此。由於無從一窺其真麵目,咱們總以為隻右衛門僅挑大有賺頭的差事,實則不然。以一個大魔頭而言,其行事算是罕見。此外……」

    「還有什麽?」

    ——就是這點。

    大爺可曾遭人襲擊?又市問道。

    「在下也遇上了。同樣是非人——與其說是非人,看來更像是山民,噢,也可能是蓑作(注30)。」

    「但大爺還好端端地活著。」

    「沒錯。畢竟彼等非道上高手,不過是胡亂出手。」

    大爺是否將他們給殺了?又市問道。

    若是殺了又如何?山崎反問道。

    「大爺是否殺了來襲的無宿人?回答我。」

    山崎靜靜地轉頭麵向又市。

    「你認為如何?」

    「若猜得著,哪還用問?」

    人在下是沒殺,山崎說道。

    「此話——當真?」

    「絕對屬實。在下的武藝有如鏡子,遇強敵則強,遇弱者則弱。欲奪其凶器,對方卻是手無寸鐵,僅打算以肉身撞敵。遇上如此對手,在下反而無從招架,僅能在頻頻閃躲之餘,伺機回以兩三拳。」

    「對手武藝甚弱?」

    「對在下而言是如此。」

    但阿又先生若是遇上,或許難有生機,山崎說道:

    「對方殺氣騰騰,人數眾多:心生畏懼,必將為彼等所擒。即便謹慎以對,與下手不知輕重者認真對峙,或有可能致使對手喪命,然僅搏倒區區一兩人,最終仍將死於其他同黨手中。」

    「原來如此——」

    阿睦碰上了,當然毫無招架之力。

    「其實,亦有無宿人相繼遇害。」

    「無宿人——相繼遇害?」

    「截至昨日為止,業已發現五具不具身分的野非人死屍,今日又發現了三具,悉數死於他殺。看來案情絕不單純。」

    「這——」

    聞雷,山崎神色為之一沉。

    「遇害者——似是隻右衛門的卒子。」

    「意即,已有人挺身而出,抵抗隻右衛門?」

    「這……雖不知是否真有窮鼠噬貓,但遇襲的貓倒是反晈了回去。看來,情況就成了這麽個你來我往。」

    「且慢——咱們可沒出手哩。」

    「所以,才詢問先生知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噢。」

    山崎手捂著嘴說道:

    「難不成你懷疑——人是在下殺的?」

    「要說沒這麽懷疑是自欺欺人。總之,大爺為了損料差事所殺的敵手僅限於鬼蜘蛛,但對方是否如此認為,可就不得而知了,畢竟就連我也要懷疑。無論如何,咱們礙了對方的事兒,而且咱們的身分,也全教對方給掌握了。」

    大夥兒——全都死了。除了原本正四處奔走的又市與林藏,悉數遇襲身亡。

    「那麽,將死屍掛上望樓羞辱——就是對這反擊的報複?」

    「這就不得而知了。不過,那應是針對咱們的恫嚇。另一方麵,似乎有誰以強硬手段對抗隻右衛門。看來望樓一事——便是對此結果的殺雞儆猴之舉。」

    「真是如此?」

    咱們非加以製止不可,又市說道。

    ——遭噬便要反噬,隻會淪為兩相殘殺。

    棠庵所指,正是這種情況。

    「閻魔屋——又如何了?」

    「不知道。若沒什麽突發意外,這下應在舉行巳之八的葬儀才是。」

    「葬儀——」

    巳之八才剛滿十八。

    又市望向庭院。

    造訪此處已有數載,竟從未意識到有這麽座庭院。仲藏總是從早到晚關著遮雨板,足不出戶地埋首打遙奇妙的行頭。

    除了被山崎一腳踢來的遮雨板,庭院內空無一物,也沒種半朵花。隻有圍在外頭的一道木牆,正中央還有一座寒酸的小祠。

    ——這家夥根本不信神佛。

    看不出這座祠祭祀的是什麽。又市自個兒也不祭鬼拜神。

    隻見掛在祠上襤褸的褪色布幕正隨風搖曳。

    ——噢?

    除了在遮雨板被踢開時灌進屋內的一小陣風外,此時並沒刮什麽風。

    屋外完全無風。不過……

    不對。隻見布幕又晃動了一陣。

    這可奇了。首先,這座小祠的位置就有點兒古怪,怎麽看都像是搭錯了地方。依常理,應將祠設在庭院更深處才是,看來亦非出於方角的考量。況且,這座祠真有這麽陳舊?

    ——難道是刻意布置得如此陳舊?

    這對長耳而言確非難事。搭造戲台的大道具,正是仲藏這玩具販子最得意的把戲。如此想來,這座祠的確啟人疑賣。

    「大爺曾言——緣廊下方也掀開來瞧過?」

    「是瞧過——怎麽了?」

    「也記得大爺說,連隻小鼠也沒瞧見。是不是?」

    「沒錯。雖沒看得多仔細,但的確是什麽也沒有。」

    「是麽?」

    又市站起身子,環視起一片淩亂的屋內。

    屋內隔牆皆已打通,除梁柱外,放眼望去毫無遼攔,看來活像座鋪滿榻榻米的道場。壁櫥的拉門也給卸下,好充當堆放材料的倉庫。又市走向床間,不,該說是曾為床間之處,發現就連此處也成了倉庫,早已分不出上座、下座。

    原本堆積在內的東西全給推垮,該立起的東西盡數倒地。

    又市以腳清開散亂雜物,在床間地板上踩了踩。

    隻聽到些微聲響。

    再使勁踩了一腳,

    「怎麽了?」

    山崎低頭朝地板望去,問道:

    「阿又先生,你這是在做什麽?」

    又市泛起一絲微笑回道:

    「大爺,小老鼠或許沒有,但——巨鼠似乎有一隻。」

    又市舉起一隻腳,準備再朝地板踩個幾回,就在此時……

    山崎機警地站了起來,安靜無聲地移動到又市身旁。

    「怎麽了——?」

    「別出聲。」

    山崎以雙手護著又市說道:

    「看來咱們被包圍了,」

    「被包圍了——?」

    「對不住,都怪在下一時大意。方才也說了,在下遇弱則弱。看來包圍咱們的,就是那夥無宿人。感覺得出彼等心浮氣躁,毫無紀律,散著的不是殺氣,而是恐懼。」

    嗬嗬嗬,山崎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繼續說道:

    「阿又先生得有所覺悟。這回在下可幫不了什麽手。」

    山崎悄悄滑步,側身朝前移動。

    「在下取不了這群家夥的命。噢,絕非因有先生同行而有所顧忌。想必先生亦知,在下從未攜帶武器,想必來者亦是手無寸鐵。在下的武器,就是自對手搶來的行頭。對方若無武器——在下亦與手無寸鐵無異。」

    山崎緩緩轉了個身。

    「同高人過招還輕鬆多了呢。來者渾身散發騰騰殺氣,可見彼等亟欲取下咱們倆的性命。」

    山崎壓低了身子。

    「因此,在下當然也不甘示弱。不過,門外漢心緒煩躁不定,滿心恐懼、嫌惡、傷悲、苦痛——遇上此等人,實不忍痛下毒手。」

    先生瞧,危急之際,在下話匣一開,便要滔滔不絕,山崎邊朝外窺探邊說:

    「在下的弱點——便是容易心神不寧,不耐沉默:心一靜,便憶及死於在下之手的亡者。彼等之死前神情、絕望哀號,總是教在下苦痛難當。在下所弑之人——第一個就是自個兒的親弟弟。」

    「大、大爺——」

    「嗬嗬嗬。看來在下逗留屋內,實為下策。揚長而去卻又再度折返——想必彼等曾遺人留守,待察知吾等人屋後,便引同夥回返。既有留人窺探——可見長耳仍是安然無恙。」

    來者——

    正藏身木牆影下。

    這下就連又市也察覺了。

    「雖不知來者人數,但看來絕不隻十幾二十名。阿又先生,待在下一喊,先生立刻跳出窗口,頭也不回地全力飛奔,在下將緊隨在後,至少能擊倒個兩三名對手。僅動這麽點兒粗,還請先生包涵。聽清楚了麽——?」

    跑!山崎喊道。

    幾乎眼也沒睜——

    又市便依山崎吩咐,頭朝下地往前飛奔。

    與此同時,木牆亦驟然倒塌,有幾人闖進了屋內。想當然耳,亦有模糊人影擋在又市眼前。

    又市撞開或踢開了這些人影,朝屋外一躍而出。

    雖然躍出了屋外。

    卻無法再往前行。此時屋外竟是人山人海,無數雙手將又市抓得離地騰空,已分不出哪邊是天,哪邊是地。由於兩腳難以著地,感覺活像渾身都浮了起來。

    不過,也清楚感覺有人正抓著自己的身子。

    兩眼一睜,隻見無數手腳。

    與無數雙眼、無數根指頭、無數張齜牙咧嘴的臉孔。

    還來不及驚呼,又市便翻了個筋鬥跌落地上。

    隻感覺肚子朝地上使勁一摔。阿又先生,快逃,也聽見山崎不知打哪兒傳來的呼喊。

    這下哪逃得開?就連站也站不起身,喊也喊不出聲。

    無數隻手、無數隻腳、無數個人。與其說是人牆,不如說是股人渦。

    突然傳來一陣無以名狀的怒吼,視野霎時豁然開朗。

    又市看見了山崎。

    隻見山崎正為許多扮相古怪的人所包圍。其中不乏披頭散發者、頭結發髻者,亦不乏看似座頭(注31)者,更有滿麵胡須者、蓬頭垢麵者、頭戴頭巾者……不似武士或百姓的各色人等,正將山崎團團包圍,完全看不出人數究竟有多少。

    山崎使勁掙脫。

    但再怎麽甩開,新的胳膊還是不斷湊近。

    髒汙的手、粗糙的手、胳膊、掌心、拳頭。

    宛如群鼠匯聚。

    看來猶如——成群饑不擇食的鼠輩,正在瘋狂啃噬山崎。

    這下。

    又市方才察覺自己也身處同樣的險境,頓時感覺到一股貫徹全身的痛楚與深不見底的恐懼。雖欲呼救,喉嚨卻喊不出半點聲來。

    氣管竟然給塞住了,也不知是頸子教人給勒著,還是喉嚨教人給壓著。不,或許是有誰正緊壓自己身上。全身被緊緊揪住,毫無辦法喘息。

    心生畏懼,必將為彼等所擒——

    教這些家夥給架住,頸子再給這麽一勒,想必萬事休矣——

    —原來是這麽回事。

    這下又市已給嚇破了膽。

    懼怕。

    死亡。

    絲毫喊不出聲,感覺益發恐懼。

    愈是恐懼,便愈想呼喊。

    ——我命休矣。

    突然感覺自己似乎觸到了哪個姑娘柔軟、沁涼的肌膚。

    這……

    這必是幻覺。

    又市心頭頓時湧現一股溫馨,原本的恐懼莫名奇妙地隨之煙消雲散。

    ——少羅唆。

    ——別碰我。

    ——給我滾一邊去。

    ——少給我拉拉扯扯的。

    ——阿睦。

    對不住,阿睦。

    山崎他——看來也撐不了多久。

    什麽嘛,大爺,你一身武藝,又有何用?

    意識愈發蒙朧。

    就在此時,一股異臭倏地掠過又市鼻尖。

    隻見幾道火光不住旋轉。

    微微火光。

    看來——猶如鼠花火(注32)。

    這幻覺看著看著。

    又市便暈死了過去。

    【伍】

    隻嗅到一股抹香的香氣。

    微微睜眼,看見一道白煙嫋嫋升起。

    射入視野的細細微光。光滑的白瓷香爐。霧金色的擺飾。

    噢,是誰死了?瞧這死亡的氣味,死亡的光景。

    那頭一片漆黑,但這頭僅是昏暗,點著一支蠟燭,看得還算清楚。

    本以為地獄伸手不見五指,原來多少還有點兒光。這也是理所當然,像你這麽個窩囊廢來到這兒,若真是一片漆黑,隻怕要將你給嚇得不知所措。喂,老爹,老爹是死了麽?像你這種臭老頭兒,死了當然無人憑吊。你一歸西,與那和你勾搭上的女人不就永別了?像你這種混帳東西

    死了最好。

    「像你這種……」

    「醒了麽?阿又先生。」

    這家夥不是老爹。此人是……

    「山,山崎大爺—」

    此處可是地獄?又市起身問道。和地獄差不了多少,山崎回答。

    此處是個座敷。又市正睡在地鋪上。稍稍轉個頭子,竟疼得要人命。

    但不轉也不成。隻為了朝隔壁房窺探一番。

    房內有倒立的屏風(注33)、純白被褥、短刀、以及臉上覆著白布的——

    「是巳、巳之八?」

    「沒錯。此處乃——閻魔屋。」

    又市似乎是夢見自己遇上了生父。雖已無法憶起夢中看見了什麽樣的光景,但這股令人生厭的不快氣氛,與對生父的回憶完全相仿。

    巳之——

    「難道咱們獲——獲救了?」

    「似乎是如此。」

    此時紙門被拉了開來,隻見阿甲現身門外。

    「又市先生。」

    「大總管——別來無恙?」

    「又市先生得以安然脫身——實為不幸中之大幸。」

    阿甲就地跪坐,朝又市低頭致意。抬起頭時,可見其麵容甚是憔悴。

    「眾人——都亡故了。」

    「噢。」

    又市將視線自巳之八的遺體別開,

    「倒是——現在遺留在店內,不會有麻煩?」

    「嗯。店內已無他人。」

    「都遣回去了?」

    「我吩咐寄宿店內習藝之年少小廝暫時返鄉,他於昨日領了點兒盤纏便告離去。亦囑咐其他雇傭停工,眾番頭則委托他行接納,上其他店家幹活去了。大掌櫃當差至今早為止,如今——僅餘我與角助留守。」

    「是麽?意即,店鋪行將歇業?」

    阿甲垂下視線回答:

    「也不得不歇業——若再次遇襲,已無從防身。此外,亦不忍再殃及無辜。」

    阿睦小姐,就這麽教咱們給連累了,阿甲再次垂頭說道:

    「想不到——結局竟是如此。」

    「事後懊悔亦是於事無補。大總管就別再自責了。」

    棠庵那老頭兒可來過?又市問道。阿甲搖頭回答:

    「巳之八不見蹤影時——我甚是掛心,立刻差遺角助前去采視棠庵先生,當時便已遞尋不著。看來……」

    人夥兒幾乎是同時過襲,山崎把話接下去說道:

    「得以脫身的除在下之外,僅此處三人以及仲藏、林藏兩人。當時阿又先生與林藏正四處奔走,使對手無從掌握行蹤。至於大總管及角助——想必是刻意留下的活口。」

    可是為了使其受盡折磨?

    仲藏先生又如何了?阿甲有氣無力地問道。

    「不得而知。遇襲時,在下與阿又先生麵對的徒眾少說五十名,眼見這下插翅也難逃,在下已做好還債的覺悟——」

    孰料竟能幸運獲救,山崎苦笑道。

    「咱們倆——是如何脫身的?」

    又市問道,並撐起身子,盤腿而坐。

    感覺渾身一陣酸痛,尤其是頸子,痛得活像睡時扭傷了似的。

    不得而知,隻能怪咱們運氣太好,山崎苦笑道。雖然房內昏暗瞧不清楚,但山崎似乎也是渾身瘀傷。這才發現其神情看來有如苦笑,原來是眼瞼嚴重腫脹使然。

    「看來——曾有人以奇技助咱們脫身。」

    「奇技?」

    「用的是火。」

    「火?」

    什麽樣的火,又市說道。

    「在下也不懂。隻見到——在下腳邊突如火光炸裂,猶如……」

    那氣味,那火光。

    猶如鼠花火?又市問道。沒錯,山崎回答:

    「確如鼠花火。至少於其乍現時。」

    原來——

    那並非夢。

    「起初是微微的炸裂聲響,亦出現小火球於腳下不住旋轉。見狀,暴徒為之一驚,在下也給嚇得不知所措,畢竟事出突然。隻見徒眾被火花炸得難以立足,緊抓在下的手當然也鬆了開來。在下乘亂解開束縛,自徒眾間穿梭而過,趕赴先生所在之處。此時,原本的小小火光……」

    山崎一臉納悶地說道:

    「竟如蛇般相連串起——宛如一道火繩。隻見這道火繩宛如具生命般,於無宿人之間——」

    「火繩——?」

    「沒錯。此時徒眾已無暇顧及咱們倆。此景甚是不可思議,幾可以妖火形容。況且,這妖火還不隻一道。徒眾中不乏果敢與妖火對峙者,然而即便火繩遭斬為寸斷亦不滅熄,而是一分為二、二分為四地迅速增多。」

    這……豈可能屬實?

    聽來是天狗禦燈,阿甲說道。

    「噢——世間真有此等妖物?」

    「不——應是小右衛門火。總之,必是妖物所燃之怪火。」

    「大、大總管,難不成是——」

    阿甲朝又市一瞥,點了個頭。

    ——禦燈小右衛門。

    原來是他?

    是他救了咱們?

    「在下孤陋寡聞,不知真有這種妖火。但總不能因其罕見而看個出神。幸好這妖火並未燒向咱們倆,在下便——將先生一把抱起——」

    「帶著我逃離該處?」

    「頭也不回地逃離該處。雖聽見背後數度傳出轟然巨響,亦無暇回頭觀望。畢竟生死僅一線間,根本無暇顧及他人。故此,襲擊咱們倆的徒眾結局如何——在下也不得而知。」

    「結局如何——的確無從得知。」

    看來先生似乎知道些什麽?山崎問道。

    「這——目前毫無確證,尚難判明我的揣測是否屬實。」

    原來這隻噬貓的窮鼠。

    ——就是小右衛門。

    此人被喻為暗界之首。既是個手藝了得的傀儡師,也是個能巧妙駕馭火藥的不法之徒。

    是個遲早得解決掉的對手——

    談及隻右衛門時,此人曾如此說過。

    不過,如此一來……

    「大爺,襲擊咱們倆的無宿人均為門外漢,是不是?」

    不僅是門外漢,幾乎連個架也沒打過,山崎回答:

    「因此才如此拚命。也不知該如何傷人、殺人,僅能胡亂出招。在下最駭怕的,便是此類對手。根本不知該從何打起。」

    「意即,那夥人不過是受隻右衛門差遺?」

    「想必——確是如此。」

    「因此,理應無罪?」

    「不,哪管是受托還是受迫,襲人、傷人本身便是罪。那夥人本身雖無意加害於人,但——也算不上無罪。」

    但殺害這夥人,不也毫無意義?又市說道:

    「即便有罪,也不過是受擺布的卒子。擒賊還得先擒王哪。」

    「的確,斬草若不除根,的確是毫無意義。隻右衛門不除,便無從杜絕亂源。但手足若失——頭兒也將無以為繼。畢竟與咱們交手者乃其手足。遭利用者雖堪憐——但少了這夥人,隻右衛門也將無從舉事。就此而言,仍堪稱製敵之道。」

    真是如此?但鼠繁衍甚速,又市說道。

    「繁衍甚速——所言何意?」

    「隻右衛門坐擁手足無數,僅拔除五六支,根本無濟於事。不將其根絕,便無從期待任何改變。世間無宿人、野非人多如繁星,數量有增無減,除非將其殺至一個不留,否則這頭兒絕不愁找不到手足。」

    的確有理,山崎喃喃說道。

    「那麽……」

    阿甲問道:

    「又市先生可是認為——此人即意圖根絕隻右衛門之手足——?」

    「雖不知此人用意為何,但所行之事純屬無謂殺生。不是麽?」

    「或許是如此,不過……」

    阿甲望向巳之八的遺體,繼續說道:

    「隻右衛門之作為,亦是無謂殺生。姑且不論受雇於閻魔屋之人——就連阿睦小姐這局外人也沒放過。而山崎先生與又市先生亦險些喪命。又市先生,若見星星之火,當即滅之。」

    「是,大總管。」

    話是如此,不過……

    「不過,大總管,欲殺蜥蜴,必斬其首,僅斷其足不足取其性命,斷其尾更是毫無意義,再怎麽斬,仍將重生。然隻要斬其首——手足便將無可動彈,尾亦無可重生。」

    又市端正坐姿,麵向阿甲說道:

    「大總管,小的深知自己這麽個小夥子,無權向大總管說教,但仍欲奉勸——複仇之念,應即斷之。」

    阿甲將視線自巳之八的遺體移向又市。

    「你來我往,絕無意義。咱們是損料屋,並非代人尋仇之刺客,絕不應有複仇之念。大爺亦有言——今回這人命之損失已無從填補。然雖無可彌補,或可封住缺口。僅須供人做個封住缺口的夢即可。這才是咱們這損料屋該幹的差事。」

    阿甲默默頷首。

    無論如何,又市繼續說道:

    「殺害巳之八之凶手或為無宿人,然真正仇敵絕非下手真凶,而是隻右衛門。不論殺幾名無宿人、野非人,均不過是無謂殺生。然而,隻消將大火撲滅,星星之火亦便將不複見。」

    阿甲一臉傷悲地凝視著巳之八。

    「這我不是不知。然此大火——根本無從撲滅。」

    沒錯,山崎也開口說道:

    「從前在下也曾在此提及,稻荷圾隻右衛門——早已不在人世。」

    「此說——不過是個傳言不是?」

    並非傳言,山崎說道:

    「其實,在下寄宿之聚落,便有幾人曾與隻右衛門甚為熟稔。」

    山崎棲身於本所外圍一處無名之地——一介貧民窟。

    這怪人雖身為武士,卻自願過著最低層的生活。

    「就在下所聽聞,這家夥確已身故。也沒什麽好隱瞞的,這家夥乃死於斬首之刑。」

    「斬首之刑——?記得大爺也曾提及,此人生前於彈左衛門之下任公事宿世話役?」

    「沒錯。亦曾聽聞其乃因誣陷而遭定罪。隻右衛門為人樂善好施、公正嚴謹,毫無犯罪之理。識得隻右衛門者,皆如此宣稱。」

    是否因含冤而死,致其心生怨念?阿甲問道。

    「似乎是如此。」

    「那麽——難不成是個鬼?」

    又市將雙手垂在胸前說道:

    「滿懷怨恨不甘麽?因而才會本著對王法的滿腔憤怒,恣意危害人間?可真是名符其實、散布災厄的大魔頭哪。難不成把自己當將門(注34),還是菅公了?」

    話及至此,又市再次跪正雙腿,繼續說道:

    「不過,他可找錯嚇唬的對象了。隻右衛門可沒忤逆王法。宮府對其視若無睹,苦的盡是下頭的百姓,底層的更是被逼得走投無路。有誰聽說過四處斂財的幽魂?難不成是為了把少了的兩條腿給買回來?」

    不不,並非如此,山崎回答道:

    「離奇之處在於——有人認識隻右衛門,亦有人知道隻右衛門已死,即便如此,卻有人宣稱隻右衛門尚在人世,這豈不是相互矛盾?雖有矛盾,但離奇的是——竟無人視其為亡靈或幽魂。」

    「那是什麽?」

    「眾人似乎皆堅信其尚在人世。」

    這就是麻煩之處,山崎說道:

    「若是亡靈,隻消行祭降魔除妖便可解決。但尚在人世,可就無法如此對付。」

    這的確是個難題。一旦如此傳言流布開來,再怎麽費勁解釋此人已死,想必也無人相信。

    無論如何,隻右衛門業已不在人世,山崎一臉不解地說道。

    「誌方大人也曾……」

    也曾提及此事,阿甲說道。

    ——誌方兵吾。

    「那位大人——也曾提及隻右衛門?」

    「是的,前去取回巳之八遺體時,誌方大人曾詢問,此人或店內眾夥計,是否曾有得罪隻右衛門之情事——」

    「這……」

    ——難道他也知情?

    誌方,不,奉行所,大概知道多少?

    當然,誌方大人對吾等的差事應不知情,阿甲回答道:

    「此外,奉行所似乎也否定隻右衛門之存在。當然,乃因仍有行刑記錄可供查閱,不,畢竟是自個兒處的刑——但即便如此,此一傳言四處流傳既是事實,又有一連串案件與此有關,這下當然不可坐視不管。因此——奉行所應是判斷,似有某人假冒隻右衛門之名四處為惡。」

    「噢,依理,當然是視為欺瞞較為合理。那麽,假設真是如此——」

    若是如此,此人可殺得了?山崎問道。

    「殺不了麽?」

    「若真有人冒名為惡,這騙子便是頭兒。那麽隻消將之正法,看似便可杜絕亂源。不過,即使將此冒名者捕而誅之,隻右衛門也依然不死。不論就擒或處死之人皆不過為隻右衛門之冒牌貨而已。真正之隻右衛門業已死去——意即已免於法網,亦不會死亡。即便收拾了冒名者,隻右衛門仍不會消失。」

    「言下之意可是——這股騷動不會因此止息?」

    或許真是如此。

    「此外,頭兒或許不隻一個,冒名者可能不隻一人。若是多人依縝密計謀行事,非得將其全數收拾,方能根除禍端。有三個就殺三個,有十個就殺十個。況且,隻要隻右衛門這名號不消失,任何人都可冒名頂替。這回的頭兒的確是個冒牌貨,而擒王亦為擒賊最善之策。不過,又市先生,僅除去現今的冒牌貨,後繼者仍將前仆後繼。」

    敢問這禍根該如何根除?山崎問道:

    「誅殺冒名者?見一個殺一個?」

    這……

    「這豈不是有違先生的規矩?」

    「噢……」

    先生平日常言——

    凡事均可能不犧牲人命,便得收拾——

    棠庵曾如此說過。

    倘能揭露其真貌,便可以計製之——

    隻消循線查出鼠輩無從反噬之因——

    鼠輩心生畏懼,乃因無從窺得貓王之真貌使然——

    「隻消循線查出鼠輩無從反噬之因——」

    「先生在說些什麽?」

    又市倏然起身。

    上哪兒去?山崎問道。目前尚不宜輕舉妄動,阿甲也說道。

    「對不住,大總管。我生性天真莽撞,靜不下也坐不住。況且,倘若對方膽敢於堂堂白晝來襲,大夥兒群聚此處,同樣將遭殲滅,大爺說是不是?」

    「話是沒錯——」

    「記得大爺也曾說過,兵法有言,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嗯,山崎應道。

    「避而非戰,實為良策,這可是大爺教我的道理。與其坐以待斃——或許不如找個退路較有勝算。總而言之,倘若此處毀於敵襲——」

    就轉至長耳那毀了的家藏身,又市說道。

    「然該處早為對方所察,這先生也清楚。」

    「是沒錯,但那床間——尚未為對方所知。」

    「床間?」

    山崎皺眉反問道。大總管就拜托大爺關照了,話畢,又市轉身離去。

    「又市先生。」

    阿甲喚道:

    「小心行事,務必保重——」

    朝又市的背影如此說完,阿甲便不再作聲。又市頭也沒轉、話也沒回地拉開紙門,跨出房外,再靜靜地將門拉上。

    見角助人在帳房,又市便朝他打了聲招呼。

    阿又先生,這掌櫃的頭也沒回地應道:

    「要走了?」

    「沒錯,出門蹓躂蹓躂。」

    「不會——再回來了?」

    「再說吧。想回便會回來。」

    「噢,想到就回來瞧瞧吧。」

    否則誰也不會回來了,角助語帶落寞地說道。

    少這麽無精打采的,又市朝角助背後一拍,以中氣十足的嗓音說道:

    「往後也隻能靠你了。」

    「隻能靠我?指的是什麽?」

    「傻子。還不就大總管——不,老板娘阿甲?」

    「噢?這……」

    「有什麽好支支吾吾的?姓角的,這店家關門大吉後,就僅剩你能照顧她了。你們倆也共事了這麽久,除了恩情義理什麽的,也有情份不是?」

    噢,角助抬起青筋暴露的腦袋應了一聲。

    「哼,瞧你這寒酸性子,別白白錯失一段良緣。聽好,給我好好活下去。我是一無所有,但你可不是。可別因為生得像條野狗,就死得像條野狗。」

    話畢,又市再度拍拍角助的肩頭,接著便推開木門,步出店外。

    夜風徐徐吹來。

    又市使勁吸了口氣。

    走上大街,再度回首。

    根岸町,損料商閻魔屋。

    向這麵招牌投以今生的最後一瞥。

    【陸】

    又市來到了兩國。

    有兩件事非處理不可。

    首先,是找著那禦行。其次,是造訪小右衛門。

    關於那禦行,完全不知該從何找起。雖未曾向本人探聽,但生駒屋那古怪的少東,到頭來似乎也沒找著這禦行。打聽良久,依然掌握不到半點兒線索。

    就這麽毫無頭緒地找下去,總不是個辦法。

    即便真能找著,又市也不知對現今的事態能有什麽幫助。原本猜測此人可能是大圾那頭遣來和自己聯係的,或許這猜測本身就是個誤會。

    至於另一個目的——

    關於小右衛門與此事的關聯,又市已確信不疑。又市判斷充當隻右衛門卒子的無宿人,便是死於小右衛門的強硬手段之下,也知道該上哪兒找他。

    又市佇立小右衛門居處門前。

    望著寫有傀儡師小右衛門的木牌。

    默不作聲地踏入庭院內,穿越玄關口,一路走上走道。

    走道盡頭有個板間。

    前回造訪時,就是被引領至此處。

    人若在,便在此處。人若不在,又市也打定主意在此等候。

    推開木門時,又市不禁倒抽了一口氣。

    房內有具傀儡。

    跪坐於寬敞板間的正中央。

    又市出神地望著這具傀儡。

    板間四隅均立有燭台,每座均點有百目蠟燭(注35)。月光自大窗射下,照耀著這具傀儡。

    這是一具小姑娘的傀儡。

    看來約十一、二歲。又市看不出這小姑娘的年齡,但大抵是這個歲數。不——

    ——傀儡何來歲數?

    隻見其身穿繡有鮮豔牡丹花樣的振袖,向上盤起的黑發上刺有一根替代發簪的芒草。兩眼眨也不眨地凝視著又市。

    ——不,既是傀儡,當然不可能眨眼。

    傀儡既無命,亦無心。這——

    ——難道就是所謂的逼真傀儡?

    一張細長的瓜子臉上,似乎抹有胡粉精心妝點,細致的肌庸甚是晶瑩雪白。

    唯有細長眼角上,帶有一絲豔紅。看似是個小姑娘,或許是雙唇未上唇脂使然。

    這具傀儡旁,另有一具個頭較小的傀儡,同樣是個小姑娘的模樣。這便是傀儡戲裏使用的淨瑠璃傀儡。

    又市出神地觀賞這副景致好一陣子,接著才回過神來,環視四方。

    插有許多傀儡頭的槁筒。

    分解的手與腳。

    正前方尚有四張榻榻米。其上置有道具箱、筆、水皿及坐墊。

    房內更深處,則設有一不知祭祀何物的祭壇。

    上回造訪時沒多留意,這下才發現各梁柱間串有注連繩,繩上等間隔地綴有紙禦幣(注36)。雖因房內昏暗瞧不清楚,但禦幣的形狀甚是怪異,教人看不出是依什麽形狀裁製成的。

    定睛一瞧,一枚禦幣微微晃動了起來。

    「小右衛門並不在此。」

    又市登時給嚇得朝後跳了一步。

    回過神來。

    竟看見淨瑠璃傀儡的嘴宛如梨子般裂了開來,眼球反轉,頭生雙角,並露出滿口獠牙。

    「小右衛門並不在此。沒聽見麽?」

    所謂清脆如銀鈴,指的就是如此嗓音吧。

    此時,大傀儡竟撐著小傀儡站了起來。

    「來者何人?」

    「你——你——」

    竟是個活人?

    「小女留守此處,不容汝擅闖空門。盡速報上名來。」

    「我、我乃——」

    隻見這具傀儡將操弄手上的淨瑠璃傀儡朝前一湊,湊近了又市的臉頰。

    「我——是個小股潛。」

    「何謂小股潛?」

    「就是個騙徒。」

    話畢,又市逐步退向入口。

    這具傀儡——不,這個貌似傀儡的小姑娘則朝前跨出一步。

    「不過,這位小姑娘,我可不是個普通的騙徒。」

    又市又朝後退了一步。

    「而是擅長化實為虛,化虛為實的——」

    又市已退至走道。

    「小股潛,名曰又市。小右衛門,你可聽見了?」

    又市轉過身來。

    隻見走道另一頭冒出一抹黑影。

    「小夥子,怎麽又是你——?」

    「我可不是什麽小夥子。」

    小鬼頭,可別放肆,黑影語帶威嚇地說道:

    「膽敢乘我外出時擅闖家門,你可真懂得規矩呀,又市。猶記我曾警告勿再來訪,無事登門,當心惹禍上身。」

    「倘若無事,何須來訪?上這鬼地方哪有什麽樂子?倒是,小右衛門,瞧你現身的時機——該不會是自閻魔屋一路跟蹤我至此吧?」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小右衛門身旁燃起一盞烈焰,看來宛如鬼火。

    「噢?這就是小右衛門火什麽的?喂,威脅我可不管用。」

    「威脅——豈止威脅?」

    「難不成打算殺了我?」

    「這就看你的造化了。」

    「哼,少給我逞威風。如何?小右衛門,難不成你怕了?把我給殺了呀?反正也不過是個沒沒無聞的無宿人。喂,小右衛門,你可說來聽聽,究竟殺了多少無宿人?今兒稍早那些家夥,想必也死在你手上了。算算數目如此驚人,再添一個又何妨?放馬過來罷,快把我給殺了。」

    殺了我,隻右衛門可就開心了——又市說道。

    火焰倏然消失。

    霎時四下一片黑暗。板間的蠟燭亦悉數滅熄。

    「果然有點兒氣勢。不過,又市,可惜你收尾過於天真。倘若挾那小姑娘為人質——咱們可就勢均力敵了。你為何沒這麽做?」

    「因為這有違我的原則。小右衛門,話說回來——」

    又市望向板間,發現那小姑娘早已消失無蹤。

    幽幽月光白天窗射入屋內,在地板上映照出一片方形的熠熠白光。

    「——也不知那小姑娘是何方神聖,挾為人質,可不保證有效。」

    「有道理。畢竟尚難辨明她究竟是不是我的親人。那麽——今兒個所為何來?聽你方才那語氣,似乎知道了不少事兒。難不成是眼見我為你的同黨報了一箭之仇,前來酬謝的?還是發現自個兒已無計可施——前來求我助你保住小命?」

    「你這番話說得可真蠢。」

    「蠢?哪兒蠢了?」

    看不出小右衛門身在何方。

    手不見五指、仿佛十八層地獄般的黑暗怒喊道:

    「報一箭之仇?這玩笑也說得過火了吧。小右衛門你這哪叫報仇?不過是殺戳罷了,況且,還是無謂的殺戮。」

    「無謂的殺戮?」

    「正是無謂的殺戮。死在你手上的,是既無權力,亦無家產,更無身分的無宿野非人,無一是遭攆出社稷、貧苦無依的弱者。小右衛門,殺害這等人,可值得高興?你習得那一身絕活兒,難道就是為了殺害弱者?」

    又市的嗓音為黑暗所吞噬。

    「沒錯。」

    黑暗回答道:

    「一切正如你所言。然而,這些弱者——又做了些什麽?這些家夥所犯下的罪行,可是天理難容。雖說都得怪那魔頭的指使——但勿忘這些家夥教多少人飽受磨難,又教多少人命喪黃泉。這些事兒,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同夥就有數人遇害,也看見了遭垂掛示眾的屍首。難道即便如此——你還要我放這些家夥一馬,隻因他們是弱者?」

    「我沒說過要放他們一馬。」

    而是該教他們收手,又市說道。

    「沒錯。所以,我不是教他們收手了?」

    「但瞧瞧你用的是什麽法子?難道隻要殺幾個人,就能教他們收手?」

    又市怒喊道:

    「他們不過是卒子,不過是隻右衛門的傀儡。除去一個卒子,立刻有其他卒子替補。你殺得愈多,隻會讓更多家夥受隻右衛門迫使。小右衛門,難不成你打算一路殺下去卜將這些家夥趕盡殺絕?正是為此,我才問你究竟打算殺多少人。」

    「那麽,又市,我倒要問,這些家夥為何甘願供那魔頭差遺?」

    不正是受脅迫?黑暗說道:

    「不聽從便要遭折磨,甚至遭殺害,是不是?我的盤算,可不是除掉那魔頭的卒子。正如你說的,這些家夥愈是拔除,隻會繁衍得愈多。但倘若讓他們知道聽那魔頭差遺、為那魔頭作惡也得喪命——結果又是如何?那些家夥作惡可不是出於自願,想必也不甘冒生命危險接受那魔頭指使——」

    「並非如此,小右衛門。」

    又市跨開雙足,與黑暗對峙。

    「你錯了。禦燈——小右衛門。」

    此時——一盞烈焰倏地燃起。

    火光在黑暗中照耀出一張滿麵胡須、威嚴十足的臉孔。

    「小右衛門,你這番話,乍聽之下似有道理,實則錯誤百出。那些家夥之所以任隻右衛門指使,並非純然出於畏懼不從便將遭弑。聽命受死亦在所不辭——便是鐵證。若是貪生怕死而聽命行事的窩囊廢,豈可能甘願拱手讓出性命?這你難道不好奇?」

    供隻右衛門差遣的弱者,似有某方麵希冀隻右衛門的幫助——

    沒錯。猶記棠庵曾如此說過。

    黑暗中接連燃起幾盞烈焰,掛行燈(注37)也點上了火。

    「彼等必有無法拒絕的理由。那麽,你自己又是如何?以這能將米倉炸得灰飛煙滅的絕技殺害這些家夥,試圖以恐懼製止其犯行——你以為就能逼人屈從?」

    「無法拒絕的理由——所指為何?」

    「我不正在找這理由?」

    掛行燈接連亮起,將走道照耀得益發明亮。

    火光映照下,一個一身火事裝束的魁梧漢子霎時映入眼簾。

    身旁還站著那仿佛逼真傀儡的小姑娘。

    「又市,見你話說的頗有道理,就饒你一命。讓我好好見識見識——你這小股潛有多少能耐吧。」

    「哼,若是要我謝你開恩,我可不從。順帶一提,人盡皆知你在暗處是個呼風喚雨的大人物,坐擁如此權力——此事竟然還得親自出馬,為何不差遺手下為之?」

    「我並沒有手下。」

    「嗅?」

    「凡助我者,盡是出於對我的恐懼。但——」

    畢竟無人膽敢觸怒那魔頭,小右衛門說道:

    「於暗處生息者,對這等事兒避之唯恐不及。除了上回鬼蜘蛛那等凶徒,都應循守著視而不見的江湖規矩。近五年內,膽敢挑釁那魔頭的——」

    僅有你們一夥兒,小右衛門說道。

    「近五年內——?難道隻右衛門興風作浪,打五年前就開始了?」

    那不就是遭梟首示眾後沒多久的事兒?

    「那麽,小右衛門,你自己又是如何?咱們非道上高人,不諳什麽江湖規矩。至於你——不是該十分清楚才是?」

    「我——同那魔頭結有梁子。」

    「什麽樣的梁子?」

    「那家夥——殺害了這小姑娘的爹娘。」

    小姑娘聞言,依然像個傀儡般動也沒動。

    「這豈不是挾私怨報複?」

    我又何嚐不天真?小右衛門回道。

    「噢?」

    小右衛門語帶笑意地說道:

    「之所以扶養這小姑娘,並代其報殺親之仇——並非為了銀兩,亦非出於義憤,純然出於天真。這並非身在江湖者當為之事,因此無意求人相助,即便開口求助,想必也無人願意代勞。總之——你這番道理,我是懂了。」

    「真懂了?」

    「當然懂了。又市,既然讓你給說服了,就依你的法子行事。既然定了——咱們就單刀直入地說吧。那損料屋,如今還剩下多少人?」

    「僅餘——三人。」

    ——這又怎了?

    「你的推論不假,在淺草外圍之所以得以脫身,的確是我以火藥襲擊那夥徒眾,人命應是沒出,至多不過受了點傷。畢竟人數如此眾多,不如此無法收拾。幸好附近並無可能遭殃及的民家。接下來——我便一路尾隨你們倆。」

    「尾隨我們倆?難不成你打算當個護弱的大善人?」

    不都說我天真了?小右衛門說道:

    「總之,既然那魔頭決意取你們的性命,隻消尾隨你們,遲早能逮著他的尾巴——老實說,我原本是如此盤算。因此直到你步出店門為止,我都在店外守候。」

    「那麽——可發現了什麽線索?」

    「不同於稍早那棟破屋子,店家位於大街上。若有大批無宿野非人群聚而來,必將引起軒然大波。何況這下子町方戒備森嚴,火盜改亦不敢懈怠。」

    「隻右衛門哪會在乎?根本不愁沒卒子可差遺,且用完即拋也不足為惜。」

    「的確如此。然即便對犧牲不以為意,想必也不敢貿然壞事。倘若失敗一回,接下來可就愈發難辦。若要遺人襲擊,必得乘夜為之。想必你們那損料屋,已撐不了多久了。」

    天明前必將遇襲,小右衛門說道:

    「況且,人數將會相當可觀,應不少於晝間那回的兩倍。」

    「噢——」

    再度遇襲早可預測,但若人數加倍,山崎還護得了店家麽?

    不,店家就甭守了,隻須助阿甲與角助逃往長耳居處——

    「阿銀,這兒交給你看守。」

    小右衛門向傀儡般的小姑娘說道,接著便轉頭望向又市。

    「還在磨蹭個什麽勁兒?咱們上路。」

    話畢,小右衛門轉身邁步。

    這回下手會輕些,但免不了要死上幾人——隻聽他邊走邊說道。

    【柒】

    睜開雙眼,一片稀疏的蘆葦簾子霎時映人眼簾。

    簾子的縫隙間,可看見一個又圓又白的東西。

    那究竟是什麽?高掛天際、熠熠生光,難道是太陽?

    然四下卻是一片黑暗,看來此處似乎位於地底,

    一坐起身,腦袋便碰上了簾子。抬起頭來,看見一輪潔白的明月。

    此處是何處?這可是個家哩,隻聽見山崎的嗓音回答道。

    「大爺——」

    隻見山崎正躺臥一旁的草蓆上。

    「此處是在下的居處。雖然稱不上是個像樣的住所,下無榻榻米,上無天花板,就連一道牆也沒有——」

    甚至連草蓆都是一片破爛,山崎苦笑道:

    「阿又先生——看來咱們是活了下來。」

    「活了下來——?」

    隻記得一片火海。

    又市與小右衛門趕赴時,閻魔屋已為紅蓮般的烈焰所包覆,行將於猛烈火勢中傾塌。

    兩人離開小右衛門居處時,已聽見半鍾(注38)的鍾響。

    「想不到對方竟然用上縱火這招。況且,還不是在閻魔屋縱的,而是考慮風向,自隔鄰第三棟及後頭放的。似乎是想將咱們給薰出屋外。」

    山崎費力地坐起身子說道:

    「看來是打算乘咱們逃出時下手。不出多久,町火消便趕赴現場,旁邊還擠滿了圍觀百姓,咱們雖得以乘隙逃出屋外——」

    沒錯,盜賊改與町方都來了。

    又市和小右衛門因此無計可施。

    總不能教小右衛門將圍觀百姓與官差炸得死傷慘重。

    「百姓的兩人之中,便有一人是潛藏的敵手。若沒你們倆趕來援助,咱們根本無從對付。不過,對手竟出此奇策,完全出乎咱們意料。」

    在官差麵前下手。

    即便躲得開,也無法攻擊。根本無從全力還擊。

    對手完全不怕遭官府逮捕,顯然早已將小右衛門先發製人的習性納入考量。

    「唉,空有一身武藝,此時卻連自己也護不成,同阿甲夫人與角助也給衝散,活像要溺死於人群之中。總之,雖不知是怎麽辦到的,若沒那奇技相救,想必在下……」

    早已魂歸西天了。話畢,山崎一臉納悶地起了身。

    當時——

    小右衛門以矯健身手爬上大街對麵商號的屋頂,將業已燒毀一半、眾人正忙於滅火的鄰家給炸毀了。

    用的似乎是與從前炸毀立木藩米倉時同樣的小型兵器。隨著一聲爆裂聲響,鄰家頃刻碎裂坍塌,圍觀百姓與官差見狀——紛紛倉皇避逃。想必沒人料想得到,此乃兵器神威所為。

    八成以為是火災所致。

    也有幾名町火消遭炸落。

    雖然看似僅是一棟宅邸毀於視融——但屋子一塌,根岸町一隅頓時化為人間煉獄。又市穿梭其間,四處尋找阿甲與角助的身影。

    「當時,我沒料到圍觀百姓中竟混有敵手,雖然根本不難猜想。多虧大爺救了我一命。」

    挨了許多打,也挨了許多踢。

    直到山崎趕來相助,又市方能自人群中狼狽脫逃。

    倒是——

    「角助死了。」

    是麽?山崎短促地回答道。

    「他為了保護阿甲夫人,死於包圍他的五名敵手刀下——就這麽轟轟烈烈地走完了這輩子。」

    臨別時角助那神情,又市將永生難忘。角助承認了又市的臆測,麵露微微一笑。

    「我曾告訴他——唯有他能保護阿甲夫人。」

    他是個了不起的掌櫃,山崎說道:

    「想必是喜歡上阿甲夫人了。」

    若是如此,他豈不是更想活下去?

    「那麽,阿甲夫人如何了?」

    阿甲她……

    似乎是——教小右衛門給救走了。

    殺害角助的一行人,似乎是小右衛門驅離的。阿甲當時正在一旁,試圖營救——為保護自己而犧牲性命的角助。

    「我自己教人又踢又打的,倒地後連站也站不起身。幸好當時火盜改的援兵趕到,連馬都來了——」

    我才得以勉強脫困。

    想來還真是難為情,話畢,又市又躺了回去。

    此處甚是狹窄。

    「雖不知是何方神聖,那隨你來的漢子的確有兩下子。總之,阿甲夫人似乎真是教他給救走了,想必是安然無恙——好了,多歇點兒。」

    硬撐下去,當心小命不保,山崎說道:

    「此處——還算安全。在下窩身此處,至今已有四年。此處乃一走投無路者聚集之地,住民來自諸國,有至伊勢參宮(注39)後無法返鄉者、拋棄農地出逃的佃農、下山謀生的山民、身敗名裂的百姓、脫藩的浪士、亦不乏遭官府通緝的凶徒。既無武士,亦無百姓,讓在下得以安然度日。」

    「大爺——情況不大對勁哩。」

    噢?山崎如此回應的同時,入口垂掛的簾子被撥了開來。

    一個年紀未滿十歲,生得一瞼稚氣的女童將腦袋探進房內,噢,這不是美鈴麽?山崎坐起身子問道:

    「怎麽了?時候都這麽晚了。噢不——難道已是黎明時分?」

    女童默默不語地遞出一隻碗。又市瞧見了她小小的指頭。

    「噢?三佐大人為咱們倆煮了雜炊(注40)?」

    女童頷首回應。

    「這真是教人不勝感激。說老實話,在下已有好一陣子沒吃頓像樣的飯。那麽,就不客氣了——」

    女童轉頭望向又市。噢,這位是在下的友人,山崎說道。

    女童轉身放下簾子,接著又再度探進頭來,又遞出了一隻碗。

    碗上冒著騰騰熱氣。

    「噢?連在下友人的份兒也準備了?真是感激不盡。」

    山崎接下碗,誠摯地向女童低頭致謝。女童再度轉身,接下來又以握有筷子的小手撥開簾子,向又市遞上筷子。

    「噢——」

    又市短促地回應一聲,收下了筷子,女童便放下簾子,轉身離去。

    「這小姑娘不懂得什麽禮節,是不是?在下就欣賞這點,孩童本就該誠實。過於諂媚教人困擾,寡言木訥反而教人憐愛。這小姑娘,乃此處一名曰三佐的耆老之孫,爺孫倆對我這懶骨頭甚是關照。」

    原本因疼痛與疲累而無法專注,這才發現此處冷颼颼的,絲毫不像屋內該有的溫度。熱騰騰的雜炊滲入胃腑,味雖清淡,感覺卻甚是美味。一如山崎所言,兩人已有四五日沒吃過一頓像樣的飯了。

    終於有了活過來的感覺,山崎說道:

    「打吾妻亡故後……」

    在下就沒幹過什麽像樣的活兒——山崎轉頭朝簾子縫隙間凝望,繼續說道:

    「在下幾可說是自甘墮落。唉,雖說是亡故,其實是死於在下之手。」

    「死於大爺之手?大爺殺了自己的妻子?」

    沒錯,山崎說道:

    「鳥見役並不是什麽好差事。名目雖為尋鳥,暗地裏其實和庭番(注41)差不了多少。得巡行江戶周遭觀察地勢、繪圖注記,因此常得出外遠行。此外,還得不分晝夜監視大名屋敷等等,幹的活兒與密探沒多大分別。」

    又市漫不精心地聆聽著。長耳曾說過,這是份尋找鷹、雀和蛙的差事。

    「然卻收入甚豐。不僅高達八十儀五人扶持,就連車馬費也沒少。此外,通常還能收受點賄賂。鷹場中上至鷹場頭,下至撒餌者,僅需略施恐嚇,便可強行索賄。」

    「原來是這等差事?」

    「沒錯,正是這等差事。隻消四處遊蕩繪些地圖,嗅到銀兩的氣味便搜刮些許。鳥見役共有二十二名,盡為世襲。至於在下,則是個贅夫。」

    「贅夫——卻將妻子給……?」

    卻將妻子給殺了?不不,在下所殺的第一人,乃在下之弟——難道不曾向先生提及麽?山崎回答道:

    「在下原為職等不高的一小普請組之次男,上有一兄,下有一弟。家弟甚不成材,四處為惡。在下除劍術外別無所長,加上生性木訥不擅融通,故與為人正直之兄長較為友好,同家弟則頗為不和。一日——某任鳥見役之山崎家遺使前來招贅,告知其女對在下一見鍾情雲雲。唉,如今憶及,不過是個陰錯陽差的笑話,但條件如此誘人,事情當然也順利談成,在下就這麽成了山崎家之贅夫。不過,之所以說是個陰錯陽差的笑話——乃因這山崎家招錯了人。」

    「招錯了人——?」

    「山崎家原本要招的,乃是家弟。然家弟因放蕩不羈,與家中已少有往來,更無人料到竟有人欲向家弟提親事兒。故吾家——便徑自判斷山崎家欲招者,應是在下。」

    「意即,其女鍾情者,乃是令弟?」

    「談不上鍾情。實乃家弟玷汙了人家。」

    「玷汙?大爺,這……」

    山崎仰麵躺下,有氣無力地笑道:

    「不過是個無賴玷汙了武家女子。總之,吾妻重體麵,想必不願承認遭淫而失完璧之身。不過,也欲迫使這無賴負責,方謊稱對家弟一見鍾情,以為掩飾。適逢其父解職退隱,正欲為女招個贅夫,以承其職。總而言之,兩家均嚴重誤判。在下的親事,就這麽在謊言與誤判中談成了。」

    可笑不?山崎問道。

    「哪兒可笑了,大爺?這種事兒可是前所未聞的荒唐。難道直到入門前,大爺都沒見過妻子?隻要見個一麵,便能察覺誤會才是。」

    「見是見過。然當時沒察覺。」

    「為何沒察覺?」

    「因為兩人甚為神似。」

    在下與家弟,活像同個模子翻出來的,山崎說道。

    「這難道不可笑?」

    「更不知有哪兒可笑了。」

    又市也沒起身,僅抬起頭來望向山崎。

    「總之,阿又先生,武家的相親總是相隔老遠、低頭望下的。手也不握,話也不說。一切都由親屬打點,可謂乏味至極。吾妻於宴席間一度神色有異,然而在下當時也沒多質疑。知道實情之後——」

    「可是大為光火?」

    「不不,在下僅一笑置之。反正這等事兒毫不打緊。夫婦一旦習慣彼此,從前的事兒就沒什麽好追究的。隻要願意相互扶持,便能將日子好好過下去。然吾妻……該怎麽說呢,對此事總難以釋懷,看在下亦是百般不順眼。」

    「大爺與令弟不是甚為神似?」

    「相像之處僅止於麵容。在下——並不適合鳥見一職。既無意索賄,亦無膽潛入大名屋敷窺探,更不願脅迫百姓農戶。與先任的吾妻之父相較——收入竟然半減,日子也得過得樸實些,總之是揮霍不得,導致吾妻認定在下無能。況且,當年在下極不擅言辭,平素沉默寡言,絲毫不解風情。」

    難以置信,是不是?山崎依舊躺著身子笑道:

    「總之,當年的在下無話時默默不語,有話時也盡可能長話短說。與妻獨處時——阿又先生,根本是尷尬至極,教人難耐。」

    「因此招妻嫌惡?」

    「沒錯。唉,雖不時盡力找些話說——但反而是弄巧反拙,狗嘴裏也吐不出什麽象牙來。強逼自己做不擅長的事兒,形同自掘墳墓,到頭來反教吾妻益發疏遠。唉,原本就毫無情份,這也是理所當然。但即便如此,夫妻倆卻不得離異。」

    畢竟是武家之身,山崎說道:

    「若是尋常嫁娶,尚可遣妻返鄉,但在下身為贅夫,必得顧及體麵,何況在下已承接鳥見之職。且完婚翌年,其父又告辭世。此時若欲離異,各方均不合宜。」

    規矩可真羅唆,又市說道。

    「可不是?不過,在下還是捱了下來。方才也曾提及,鳥見這差事常須遠行,一年內有半年出門在外。故此,在下是得以忍受,然吾妻可就捱不得了。竟開始乘在下出外時——」

    與家弟頻頻往來,山崎說道。

    「這——不就形同私通?」

    「確是私通。也不知是家弟主動前來,還是吾妻引其入室。堂堂人婦,竟願與玷汙一己之惡徒奸通,實令在下始料未及,察覺時當然甚是驚訝。」

    「因此殺了這對奸夫淫婦?」

    不不,山崎再度笑道:

    「在下的確大為光火,然思及吾妻屬意者本為家弟,亦深知夫妻不睦之主因,乃緣於在下不解風情。故即便無意放任不理,亦不敢過度指責。或許在下如此態度,給了吾妻可乘之機——竟開始圖謀不軌。」

    「圖謀不軌?」

    「簡單說來——便是意圖謀害在下,由家弟取而代之。」

    「謀害,可是指謀殺?」

    沒錯,正是謀殺。山崎翻了個身,背對又市說道:

    「隨謊言與誤解入贅成婚,認真當差卻遭斥無能,夫妻因此貌合神離,而妻子不僅不安於室,到頭來更意圖辣手殺夫。你瞧,這豈不是個大笑話?」

    「哪是笑話?」

    不當笑話哪熬得下去?山崎語帶自嘲地繼續說道:

    「一日,在下自岩櫬視察歸來。入浴更衣欲就寢時——竟見家弟持刀立於臥榻之前。在下也非傻子,驚覺情況不妙,欲拔刀應戰,伸手卻摸了個空。原來吾妻為杜絕在下活路,乘在下入浴時將刀藏起。看來雖屢斥在下無能——吾妻至少認為在下武藝確有過人之處。不過,在下雖手無寸鐵……」

    仍順利搏倒家弟,山崎說道。

    「是如何搏倒的——?」

    「噢,在下奪過家弟所持凶刀,揮刀斬之。吾妻原本藏身鄰室窺探,此時竟一臉狐疑地拉開紙門。任誰也猜不到,一個手無寸鐵者竟能搏倒持刀刺客。況且——勝敗兩造生得如此神似,令吾妻一時難辨孰勝孰敗,交互看了咱們兄弟好幾回。當時,在下尚未發現這可能是吾妻使的奸計——直到看見在下的刀竟被抱在吾妻懷中,方才意會過來。在下便……」

    將刀自吾妻手中一把奪下,揮而斬之——

    「原來——是這麽回事。」

    「就是這麽回事。事發後,在下萬念俱灰,隻覺萬事休矣。僅隨口編造說辭,謊稱家弟怒失理智,斬殺吾妻,遂遭在下誅殺正法。作勢配合官府盤查後,連法事也沒辦好,便棄家離去。不,因不願再佩掛殺妻凶刀,就連武士的身分也拋下了。日後聽聞,鳥見役一職已由山崎家之遠親繼承,但在下已與此職毫無關係。」

    管它是討伐仇敵還是承繼家業,武家之行事已令在下厭倦至極,山崎說道。

    「總之,絕不樂見再有人死於在下之手。老實說,當時若能死於家弟刀下,反而是皆大歡喜。既能供家弟任鳥見一職,吾妻也能換得如意郎君。誠如先生所言,人死盡是有失無得——殺生俱是有害無益。」

    壓根兒沒半點好處,山崎總結道。

    「嗅,不知不覺竟然發了這麽多牢騷。事發至今,在下從未向他人提及過往——勸先生多歇點兒,卻一股腦兒地說了這麽多話,想必教先生想歇息也難。」

    「夫妻若是貌合神離,可就難以維係?」

    「沒錯,注定彼此疏遠。」

    山崎語帶落寞地笑道。

    光線自簾子縫隙滲了進來。

    看來已是黎明時分。或許因曾暈死過去,如今已無半點睡意。又市坐起身來,環視空無一物的小屋。之所以空無一物,乃因山崎什麽也不需要。

    「大爺——掙得的銀兩上哪去了?」

    「銀兩?在下僅需填飽肚子便心滿意足,剩餘的銀兩全分給了此處居民。噢,這絕非施舍,而是感恩眾人對在下的照料,可謂共存共榮,方才那碗雜炊,便算是在下的招待吧。」

    「原來如此。」

    看來人人對酬勞均作不同盤算。

    悉數存起的,大概僅又市一個。

    「此處住起來可舒服了。」

    山崎以雙手枕住頭,仰望又市說道:

    「既無須顧及門麵,亦無須顧及體麵。」

    「果真如此——?」

    山崎是如此認為,然而……

    看在本就如此度日的又市眼中,可就不是這麽回事兒。對此處而言,山崎仍是個來自外界的外人,原本的出身,不會輕易改變。

    此時,強光自簾子縫隙滲入,在室內映照出一道道橫光。

    接下來——

    該如何是好?

    又市正欲開口時,入口的簾子又被掀了開來。

    隻見稍早送上雜炊的小姑娘——美鈴探進頭來。噢,是美鈴呀,山崎起身說道:

    「可是來取回這兩隻碗的?你們也該吃早飯了。尚未清洗上具是對不住。我這就奉還。」

    山崎拾起又市的碗,疊在自己的碗上遞向美鈐。

    但美鈴並未收下。怎了?山崎探出身子問道。

    霎時。

    美鈴將一把利刃朝山崎頸上使勁一插。

    「喂!」

    又市撐起單膝,渾身卻無法動彈。

    ——這光景……

    教又市嚇破了膽。

    山崎兩眼圓睜,直視小姑娘稚氣未脫的臉龐。

    既未出聲,亦未抵抗。

    利刃——一把看似山刀的凶器——緩緩刺入山崎頸內,直到僅剩刀柄方才停下。

    美鈐一放開手,山崎立刻朝前一仆。

    「大、大爺。」

    山崎大爺——又市這才喊出聲來,迅速挪向山崎身旁,將之抱起,一把握住其頸上的山刀。別拔,山崎以嘶啞的嗓音說道。

    「大、大爺。」

    「拔了——鮮血將傾瀉而出。留著——在下還能多說幾句。」

    「大、大爺別說傻話。」

    「對不住——無法再伴先生捱下去。記得不?——在下遇強則強,遇弱則弱。算算今生也殺了不少人。又市,接下來的就——」

    接下來,呼的一聲吐了口氣。

    山崎寅之助就此絕命。

    「豈——豈……」

    豈有此理,又市高聲呐喊,讓山崎的遺體躺平後,又市將簾子一把扯下。

    入口外。

    已是人山人海。

    「你——你們是……」

    盡是無宿野非人。其中有山民、河民、亦有不屬於任何身分者。

    美鈐快步跑向人群正中央一位老人。

    此人雖結有發髻,但打扮既不似城內百姓,亦不似莊稼漢。

    「真是悲哀。然而——這也是迫不得已。」

    老人說道。

    「哪、哪是迫不得已?」

    又市自小屋飛奔而出,在門外跨足而立。

    「竟、竟然教這麽小的娃兒幹這種事兒。你們難道瘋了?」

    「當然沒瘋。」

    「哪兒沒瘋?這位大爺難道不是你們的鄉裏?不都同你們共處四年了?」

    「沒錯。寅之助大爺與其他武士截然不同,是個人盡皆知的大善人,對吾等總是多所關照。落得如此下場,吾等甚是遺憾。」

    「落得如此下場?人可是你們唆使這娃兒殺的。」

    「沒錯。寅之助大爺身手不凡,吾等難以下手。但思及其為人和善,必不忍對年幼孩童出手,吾等方出此策。」

    「你——你們瘋了。」

    你們全都瘋了,又市放聲怒喊道:

    「這是為何?為何非得殺了他不可?難不成是奉隻右衛門的命令?」

    「並非命令。」

    蓬發的老人說道。一旁的座頭把話接下說道:

    「吾等所為,不過是如隻右衛門大爺所望。」

    「隻右衛門大爺若命咱們赴死,咱們亦在所不辭。不過……」

    「不過,寅之助大爺不願聽命受死,咱們隻得殺了他。」

    「這是為何?」

    又市問道。

    「為何隻右衛門對你們如此重要?可是為了活命?為活命而殺害他人,本就沒道理,為活命而甘願受死,豈不是更無稽?」

    「並非為了活命。」

    頭結發髻的老人——三佐說道:

    「而是為了保有自身尊嚴。」

    「此言何意?」

    「任公事宿時的隻右衛門大爺,乃一為人寬厚、待人和善的大善人。此處住民,泰半曾受過大爺之恩。若非大爺相助,吾等本應為官府所捕,或押赴寄場——甚至遭梟首處死。」

    「但官府放了你們?」

    「承蒙大爺相助。」

    「幸有大爺關照。」

    「一派胡言。」

    又市朝地上憤憤一蹬。

    「拿這當報恩?別裝傻了。隻右衛門不是早就死了?」

    「大爺沒死。那本是不白之冤,大爺絕無違法之實。」

    「恣意縱放、助你們這些罪人脫罪,就官府看來,豈不就是如假包換的違法?雖不知其生前都幫了你們哪些忙,但隻右衛門不就是為此,才遭梟首示眾的?」

    「不。」

    隻右衛門大爺尚在人世,眾人異口同聲說道。

    「分明已經死了。不是已遭斬首,並於小塚原(注42)示眾?」

    「不。」

    「何須如此頑固?你們難道還看不出,那不過是個冒牌貨?不過是某個冒用善人隻右衛門名號的惡棍,借哄騙使你們供其當卒子差遣。」

    並非如此,三佐說道。

    「為何還不承認?」

    「隻右衛門大爺至今仍頻頻暗助吾等。官府欲搜捕非人、無宿人時,總不忘於事前將日期與捕快人數告知吾等。若有人遭捕,大爺亦可將其釋放。」

    ——原來如此。

    這——就是棠庵所說的甜頭?

    「如此鞠躬盡瘁助吾等度日者,除大爺外別無一人。」

    「沒錯,若是冒牌貨,絕無可能對咱們關照得如此無微不至。這位叫又市還是什麽的先生不妨想想,冒險刺探奉行所及彈左衛門役所之內情,並逐一向咱們通風報信,對隻右衛門大爺可有任何好處?」

    好處——

    當然有好處。

    「為了知道這些,難道就值得你們舍命拋家、助紂為虐、奪人性命?值得你們教娃兒如此心狠手辣地——?」

    難道這比性命還重要?

    「當然重要。」

    三佐說道:

    「一眼便可看出——吾等並非尋常百姓,非農戶、工匠,更非商人。什麽也沒造,什麽也沒賣。身處江戶無從漁獵,亦非獵師或漁民,當然更非武士。吾等毫無身分。想必——汝亦如是。」

    三佐指向又市說道:

    「一如吾等,汝亦無身分——既非非人,亦非無宿人。」

    眾人此起彼落地說道:

    「若為非人頭所捕,即成非人。」

    「若於搜捕無宿人時為宮府所擒,即成無宿人。」

    「咱們既非寄場人夫,亦非罪人。」

    「一旦成抱非人,必得束發結髻。」

    「遭流放遣送至佐渡,則得遭紋身注記,為官府掘金。」

    「並非不願幹活,而是不願受迫。」

    「不願受身分所限。」

    咱們什麽也不是,好幾名徒眾說道:

    「咱們的命運該由自己決定。若須聽命於他人……」

    咱們毋寧死。

    「非人頭車大人,自稱乃曾於常陸大名旗下任職家老的武士之後。」

    「關八州之長吏彈左衛門大人,自稱擁有源賴朝公之由緒書(注43)。」

    豈不是一派胡言?有人喊道:

    「為何非得如此捏造一己出身?為何視武士後裔為尊貴,視武家為顯赫?難道武家說對便對,說錯便錯?何以須受謊稱一己出身、虛張聲勢者指為非人,供其差遣?」

    吾等不甘被劃為此等人之下屬,三佐說道:

    「吾等乃自由之身。既然什麽也不是,便無須受任何人差遺。若無法如此度日,吾等毋寧求死。為此,吾等任何事都願幹。」

    「咱們絕不遜於常人,無須受人藐視。雖貧困弱小,卻也不亢不卑。此乃大爺教咱們的道理。神佛未曾救濟吾等,惟大爺這番話可為救贖。」

    「沒錯。正是大爺教了咱們,即便無身分,亦可好好將日子過下去。」

    「直到如今,也僅有大爺願幫助咱們。因此……」

    「對咱們而言,隻右衛門大爺甚是重要。」

    ——原來如此。

    生前,隻右衛門或許真如眾人所言,是個聖人般的大善人。

    甘冒觸法之險救助弱者,或許是出於濃厚的正義感驅使。然而——

    似乎是出了什麽事兒,使隻右衛門含冤而死。抑或是遭人謀害。

    歿後,隻右衛門的教誨——便被奉為信仰。

    此與信奉神佛幾無差異。因此——信眾甘願為其送死、害命。

    而今,此信仰為惡人所用,信眾卻絲毫不察。

    不察也是理所當然。因幕後黑手,已巧妙化身為信眾帶來實質利益的救星。

    借冒用隻右衛門之名,此惡人使信眾堅信隻右衛門尚在人世。遭極刑卻依然不死——這既是矛盾,亦是奇跡。

    既非未遭刑處。

    亦非歿後成鬼。

    這騙局的巧妙之處,便是使信眾相信隻右衛門雖遭刑處、卻依然健在此一矛盾。如此一來,恩義為信仰所替代,親切善人則被供奉為膜拜對象。

    信眾未受任何脅迫,而是出於盲從的自願自發。不將為隻右衛門而死不視為無謂犧牲,而是殉教之舉。

    如此一來,不信者便被貶為異端。

    凡半信半疑者、違背教義者,均遭信眾攻擊、排擠,一旦遭攆出眾落便無從營生。強製者並非本尊,亦非神體,而是信眾自身。而盤據此迷信之中心者,即為熟識生前的隻右衛門者——

    ——換言之。

    即是這聚落內的住民。隻右衛門生前所言,透過彼等之口傳述,成了如孔子或佛祖般的金科玉律,廣為流傳。若能善加利用此迷信——

    ——便可為所欲為。

    無須威脅利誘,隻消謊稱此乃神諭,信眾便會心甘情願鏈而走險。

    殊不知冒名隻右衛門之幕後黑手——

    極可能便是陷害隻右衛門之真凶。

    一股莫名怒火在又市心底湧現,但旋告沉澱。

    這些家夥是善是惡?該饒不該饒?

    受害者。喪命者。

    以及——葬身此地的山崎。

    究竟該如何是好?

    「意下如何?又市。」

    三佐開口說道:

    「汝與吾等俱為毫無身分之徒。寅之助大爺則是個武士,即使為人和善,可惜依然是武家之身。若求其奉隻右衛門大爺之托送上性命,必將不從,吾等隻能殺之。汝又是如何?就乖乖受隻右衛門保護吧。」

    「遺憾的是,我可沒如此順從。若要我死,可不會乖乖送上性命。」

    「的確遺憾。」

    眾人朝前聚攏攏。

    「若願加入吾等,便可免於一死——但若寧為城內百姓之卒,同隻右衛門大爺作對,便隻能乖乖受死。」

    殺——眾人齊聲叫喊。

    看來大概不下兩百人。換作其他地方,或許難以想像,然此處可不同。既無地名、亦無人管轄,此處乃無身分者群集之地。

    ——說來可真諷刺,鳥見大爺。

    大爺以為此處最為安全,實則最是凶險。

    人群一步步朝又市聚攏。看來——這回必是難逃一死。

    「喂。」

    又市開口說道。這下他也和山崎一樣,難再默不吭聲了。

    「殺不殺我哪由得著你們決定?就算隻右衛門真如你們所言,是個值得犧牲一己性命的活菩薩。但決定生死的可不是你們,而是隻右衛門這家夥罷?」

    眾人默不作答。

    「哼,瞧你們,這下無話可說了是不是?方才我默不吭聲地聆聽你們一番長篇大論,話說得可好聽。然正如你們毫無身分,哪管是武士、農戶、百姓、長吏、還是非人,不也是同樣道理?大家不過是守個行規。在各自的行規下,任誰也不自由,且不分人等高低,賤者貧苦,貴者辛勞,處境同樣堪憐。因此,少在行規外看人熱鬧說人風涼話,受苦的可不是隻有你們。你們那套道理,和武士看低農戶的心態有什麽不同?」

    眾人並未作答,然腳步卻已停了下來。

    「山崎寅之助喜與你們共處,就連銀兩也分贈給你們。而你們對大爺他百般照料,雙方可謂共存共榮。然你們隻因隻右衛門一句話,隻因他是個武士之身,便將他給殺了。人本不該有強弱尊卑之分,身分、立場、血緣什麽的,全是胡說八道。憑什麽自認什麽人也不是?開什麽玩笑,你們根本是殺人凶手。殺了人卻沒半點愧疚,你們的確不是人。」

    三佐背過身去。

    「哼,要殺盡管殺吧。我雖是個無處容身的無宿野非人,但可不似你們裝模作樣地自稱毫無身分。我可是……」

    我可是小股潛又市哩。

    話畢,又市盤起雙腿,席地而坐。

    「又市。」

    三佐低頭俯視又市說道:

    「方才所言——的確有理。然而,吾等已別無選擇。若為隻右衛門大爺所棄,即形同頓失標的,信仰畢竟難以拋棄。因此,還是得殺了你才成。納命來吧——」

    霎時,無數雙手朝又市伸去。

    又市閉上雙眼。

    「住手。」

    此時突然有人喊道,每雙手都停了下來。又市睜開雙眼,隻見人牆中出現了一道縫。

    一名身穿白衣的男子站立其中。

    此人身披白單衣,頭覆白木棉行者頭巾,腰纏多圈繩,頸掛黑偈箱,手持五鈷鈴。

    ——此人。

    不正是又市尋覓多時的禦行?

    「此人不可殺。不,凡殺生均不可為。竊盜、勒索,均不可再為之。」

    禦行以洪亮低沉的嗓音說道。

    「來、來者何人?」

    「這張臉——汝等難道不複記憶?」

    話畢,禦行解下行者頭巾,又迅速解開纏腰繩。

    「仔細瞧吧。」

    禦行說道。

    【捌】

    麴町一案事發四日後,誌方兵吾收到一份投書。

    投書內容甚是驚人。

    其文教誌方驚訝不已,久久不知該如何對處。得趕緊呈報與力。不,或許該呈報奉行,抑或應先同筆頭同心商議——

    到頭來,誌方還是決定上麵町找愛宕萬三商量。

    聞言,萬三驚慌不已,認為或應盡速央請奉行所定奪。畢竟茲事體大,絕非一介同心與岡引可解決。

    投書以怪異的醜陋字跡寫道:

    吾人頻頻遺人為惡,紛擾社稷數載。

    令欲投案自首,以正王法。

    將於根津六道稻荷堂靜候大駕。

    稻荷圾隻右衛門留——

    當務之急——乃確認此投書是真是假。若是無視,既不會造成任何困擾,亦無須受上級斥責。不,該思索的並非前去與否,而是呈報與否。若向上呈報,不就表示自己將此事當真?

    誌方立刻造訪筆頭同心笹野九郎兵衛,向其出示投書。

    然笹野反應也和誌方相同,不知是否該上呈與力。

    結果,笹野下了如下命令。

    盡速前往根津六道稻荷堂,判明真偽——

    看來是打算遺誌方先行確認,並於期間事先疏通。依誌方回報,再行決定派遣捕快、小廝、還是同心。總之,總得有人前去瞧瞧。

    誌方遂率萬三、龜吉兩人前往根津。

    若投書內容屬實,如此人數必是無法因應。畢竟對手是個視恐嚇、殺人、放火為家常便飯的大魔頭。

    二日前損料屋遇襲一案,災情甚是慘重。

    計有八屋全毀,五人死於烈焰焚身,町火消亦有兩名身亡。此外,尚有傷者三十餘名、行蹤不明者三名。當然,毫無確證證明此案與隻右衛門有所關聯,但該損料屋之小廝曾於二日前遭曝屍望樓。要說兩案無關,著實教人難以置信。

    行蹤不明者之一,乃日前曾前往望樓收屍的閻魔屋女店東。

    當然,隻右衛門是否涉及望樓一案,同樣是無從確認。

    若無憑據佐證,隻右衛門與此兩案便絲毫沾不上邊。

    不過,坊間盛傳此兩案——不,甚至其他大小事件——均為魔頭隻右衛門所為。近年發生於朱引內的罪案,大多被指為隻右衛門所犯。

    真相無人知曉。何況隻右衛門確已不在人世,即便與其真有關聯,亦是不軌之徒冒名為惡。但身分之真偽已不重要,若真有人在背後指使一切——

    則此人必是個心狠手辣的大魔頭。

    如今與這魔頭對峙的,僅有區區三人。

    誌方、萬三、乃至龜吉,士氣甚是低落。

    當此低落情緒隨緊張迅速高漲,最終轉為恐懼時——

    三人已抵達根津的六道稻荷堂。

    隻見稻荷堂周遭一片靜寂。

    誌方不由得鬆了一口氣。看來這投書,不過是有心人的惡作劇,壓根兒不足采信——誌方如此心想。

    不過,開門一瞧——

    隻右衛門果真靜坐祠堂之中。

    隻見一年約四十五六、體態中等、雙層濃密、眼神銳利的男子,正跪坐於祠堂中央。

    其後,則有一衣著襤褸、年近七十的乞兒——誌方判斷應是如此身分——誠惶誠恐地正身跪坐。見狀,誌方驚訝得啞口無言。

    二人一見誌方,便劃一地曲身叩首。

    接著,跪坐正中央的男子開口說道:

    ——勞駕大人親身前來。

    ——敝人確為稻荷阪隻右衛門。

    ——跪坐身後之無宿人,乃敝人之左右手,名日三佐。

    ——為禍市井數年,敝人滿心悔恨卻無從償罪,故今在此投案伏法。

    ——借此,欲逐一將敝人所策之大小諸案據實招出。

    ——供出罪狀後,亦願受當受之刑,以正王法。

    話畢,二人低身垂頭,朝誌方伸出雙手。

    這下,不逮捕也不成。

    雖然縛之以繩,但總不能將人留在根津的自身番屋內,誌方一行人隻得將這兩名自稱罪人者一路押解至南町奉行所。沿途兩人默默無語,毫無反抗,這怪異的行列就這麽靜靜地在大街小巷中行進。

    抵達奉行所時,所內起了一陣混亂。

    一行人隻是奉派前去瞧瞧,卻帶了人回來,眾人當然要大吃一驚。但更教人吃驚的,是隻右衛門這號人物竟然真有其人。原本大家或多或少都還認為,此人應是個虛構角色。

    此自稱隻右衛門者,態度甚是毅然,絲毫不似個惡貫滿盈的大魔頭。

    接受盤問時,亦沒有分毫不從。

    但在供出罪狀時,這自稱隻右衛門者開了一個條件。

    此條件即——不得將實際下毒手的無宿人治罪。

    亦聲稱隻要官府遵守條件,便願據實供出一切。

    雖所有惡行均源自一己罪業,然部分無宿野非人對其多所膜拜,即便未具體下令,仍導致徒眾為其觸犯王法——意即該等無宿野非人,不過是承繼了此自稱隻右衛門者所造的業。

    並表示今之所以願主動投案,乃因無法坐視此類慘禍繼續發生。

    此外,尚聲稱自己已有認罪受刑的覺悟,然不應逮捕並追究實際下毒手的無宿人之罪責。畢竟一切都源自其自身罪業,隻要伏法受刑,無宿野非人之惡行必將隨之止息——

    吟味方與力對此猶豫難決,隻得委請奉行代為定奪。

    奉行亦不知該如何是好。如此形同縱放罪嫌,絕非官府所當為。

    不過——事到如今,欲一一追究每一罪嫌之罪責,已是難過登天。

    不僅詳情難以查證,想必就連犯案者人數,也是無從統計。

    欲實際查出每一案件之罪嫌並依法裁決,也是毫無可能。如此看來,要查辦這些案件,不過是白費力氣。

    到頭來,官府隻得開出條件以為回應——除業已伏法者、遭通緝者、以及未遭通緝但罪證確鑿者,對其他罪嫌均既往不咎。

    此自稱隻右衛門者果然坦承一切犯行。雖有些許細節已不複記憶,但其自供中之勒索、竊盜、凶殺諸案的確真有其事,對除非是罪嫌本人,否則應無從知曉的細節亦是知之甚詳。一同伏法的三佐——則負責聯係隻右衛門與無宿人,乃實際下令唆使之連絡人。此人亦宣稱之所以主動投案,同樣是難耐良心苛責使然。

    但最教人納悶的,還在後頭。

    即是——此人似乎真是隻右衛門。

    此人供違之生地、生年、與經曆——與北町奉行所所藏之隻右衛門相關記錄完全吻合。

    不僅如此,似乎就連長相也是同一模樣。

    隻右衛門伏法受刑,至今不過五年,與其相識者多仍健在。官府特邀隻右衛門曾任職之公事宿同儕、與當年負責裁判論刑之彈左衛門指認,眾人均稱此人確是隻右衛門本人。而逮捕者、裁決者、甚至斬首行刑者,眾人依相貌、嗓音、體格比對後,亦表示其確為本人。凡曾與隻右衛門有所往來者,均證實此人確為隻右衛門無誤。

    況且——即便是無法去除之身體特征,亦與本人完全吻合。若僅就長相而論,或許不難找到神似者頂替,但連此類特征也全然吻合,可就無從否定了。

    如此一來……

    不禁教人納悶五年前遭梟首者究竟是何許人。不,就連曾目睹示眾首級者,均稱此人長相與該首級毫無分別。這下——究竟該作何解釋?

    所內由上至下均是不知所措。此人既遭斬首示眾,已不可能再次處以同樣刑罰。與其說不可能,毋寧說不合理更為貼切。諸法中,亦無可對應此不合理情勢之刑罰。

    此隻右衛門,真是彼隻右衛門?

    除了其中必有一人是冒牌貨,別無解釋。

    若此人真是隻右衛門本人,北町當年之判決行刑,即為誤判,形同處死某無辜頂替者。事隔數年,此案再度喧騰,必將遭上級究責。若當年的隻右衛門即是本人,此隻右衛門所供述便成嚴重偽證。若姓名、生年、籍貫以及經曆均為偽證——其他自白亦不足采信。此人雖有一死之覺悟,總不能因此便將之處斬,隻為使此案草草落幕。

    即便態度再大義凜然,供述偽證依然形同犯上。哪管意圖僅止於包庇他人,偽證仍是重罪。

    大義凜然背後,亦似別有企圖。

    不出多久,所內喧騰便告止息,然眾人心內仍是滿腹疑問。

    「總之——本官如此告訴眾人……」

    誌方將一口喬麥麵吸入口中後說道。

    此處是麵館的二樓。

    「無須困惑——此人乃隻右衛門是也。」

    大人何來如此自信?萬三問道:

    「敢問大人——是否有任何根據?」

    「本官並無根據。連奉行大人也難斷之事,本官豈能明斷?」

    「那麽——大人這番話,可是虛張聲勢?」

    「絕非如此。總之,此人乃由本官所捕,眾人或可能為此征詢本官——然本官當然難斷真相。不,官府愈是困惑,則世間愈是混亂,百姓愈是不安。根岸町之慘禍發生後,坊間益發人心惶惶。是不是?」

    「是的。雖已增派夜回,但百姓見夜回頻頻巡邏,反而更為驚恐。」

    「沒錯。眼見情勢如此,藐視官府圖謀不軌者及冒名為惡者亦紛紛出籠。一旦官府威信掃地,世間注定陷入混亂。長此以往,民反不過是早晚問題。有監於此,已不得再有煽惑民心之舉——記得你如此說過。」

    「小的曾如此說過?」

    「你曾有言,自己亦是受王法保護的百姓。」

    噢?這是說過,萬三害臊地搔搔腦袋說道:

    「對不住呀大人,這番話,小的放肆了。」

    「無須致歉。這番話聽得本官茅塞頓開。總之既為町方,就得保護町內百姓。若當官的都迷糊了,百姓將何去何從?」

    「話雖如此——不過……」

    萬三微微拉開拉門,透過細縫俯視大街問道:

    「那曾教人拖著遊街的家夥——果真就是隻右衛門——?」

    當然,誌方答道。此時可萬萬迷糊不得。

    「的確是隻右衛門。原淺草新町公事宿小普請組隻右衛門,通稱稻荷圾——舍劄(注44)、幡旗不都寫得清清楚楚?既然如此寫著,此人便是隻右衛門。隻右衛門曾於仕置場遭斬首身亡,此事確為不爭事實。」

    確是事實,萬三雙眼遠眺,以吟詩般的口吻說道:

    「那家夥遊街示眾時可熱鬧了,瓦版也印了不少。湧向仕置場看熱鬧的人潮,還真能把人活活給嚇死。昨日、前日已有不少人爭睹其示眾首級。今兒個就是最後一日,小塚原更是人潮洶湧,仿佛枯山亦成美景。唉,一睹示眾首級,並非什麽風流雅事,但誠如大人所言,這多少能教人安心。」

    看了屍首,反而能教人安心哩,萬三說道:

    「這全是大人的功勞,城內百姓對誌方大人可感激了。就連我家那婆子,都嚷嚷著這下終於能高枕無憂,一個勁兒地朝八丁堀這頭膜拜哩。」

    還說什麽高枕無憂,根本是高興得睡不著覺,萬三說道。

    「無須挖苦本官。這絕非本官的功勞,不過是事發偶然。若該投書投向其他同心屋敷,當然便得由派駐該屋敷者經辦。況且,若這真是樁功勞,隨本官辦案的你,不也該獎勵?」

    小的已經同親戚們炫耀過了,萬三笑道:

    「然而,小的可不認為事發偶然。打春日那樁黑繪馬奇案起,大人不就是赫赫有名了?想必投書前,隻右衛門也曾逐戶檢視門劄,非大名鼎鼎的誌方大人不投——」

    「不可胡言。」

    不過。

    誌方也認為萬三這番推測,或許不無可能。

    黑繪馬一案,亦是隻右衛門指使的惡事。其人曾聽過誌方之名,也是理所當然。

    誌方以筷子夾起最後一口薔麥麵,吞入口中。

    「你也清楚,那不過是場平淡無奇的逮捕之行。未起任何打鬧廝殺,不過是靜靜押著罪嫌走。」

    「小的可是敘述得天花亂墜,教我家那婆子直以為小的將大惡棍又打又拋、又殺又剛的,讓小的乘機多討了點兒銀兩花花。」

    受官府委任者,不可虛報其事。誌方苦笑道。

    「不過,大人。」

    萬三突然一臉嚴肅了起來,朝前探出身子說道:

    「小的倒是認為,那投書若沒投到誌方大人手上,本案絕不會辦得如此順利。這絕非奉承大人的場麵話,少了大人一番進言,這回可就難以結案了。畢竟曾有五年前北町的斬首示眾,依理——一句此人乃隻右衛門是也,可是說服不了人的。」

    大人究竟是如何說服眾人的?萬三問道。

    「本官並未說服任何人。罪嫌業已招認,證人亦紛紛指證,何況所述罪狀又全數吻合,本已無餘地有任何質疑。本官不過是建議,既然罪嫌承認自己確為隻右衛門,唯有上官依法裁罰,社稷百姓方能重獲安寧。」

    「噢?」

    大人可真是厲害,萬三說道:

    「此話一說,哪管是奉行大人還是與力大人,當然都要相信。不過,北町的大人們又作何感想?倘若今日於小塚原示眾的是本人的首級,那麽五年前的首級不就是……」

    亦是本人,誌方說道。

    「噢?小的不解。」

    「有何不解?無須執著於真真假假,隻要南北各負其責,兩者俱可視為本尊。」

    誌方於調書上如此記載。

    此人自稱原彈左衛門門下之稻荷阪隻右衛門,為惡多年,經查雖罪證確鑿,然依官府所載,此人已於五年前於北町斷罪論處。

    若如是,兩名隻右衛門應非同一人——

    「兩名隻右衛門應非同一人——?」

    「沒錯,應非同一人。意即,實有兩名經曆、籍貫、姓名皆雷同者。」

    有理。若不作如是想,的確難以解釋。

    大人果然高明,萬三開懷笑道:

    「僅知您為人公正不阿,卻不知大人亦是辯才無礙。此話或有失禮,然大人還真教小的吃了一驚,驚覺自己竟無視人之明。有幸跟隨大人,這下益發教小的與有榮焉哪——」

    萬三語帶阿諛地奉承道。

    透過萬三拉開的拉門縫隙。

    誌方望見屋外一片蒼天。

    這不過是詭辯。雖是詭辯,卻能收效。

    文書、手續,不過是這麽回事。而事實,亦是這麽回事。

    不過,這詭辯並非誌方所創。賦予誌方度過此一難關之機智者——

    實為雙六販子又市。

    奉行所仍為如何處置自稱隻右衛門之罪嫌議論不休的某夜——

    又市突然造訪誌方住處。

    隻見此人於庭院一隅單膝而跪,狀甚恭謹。

    ——小民有事欲向大人稟報。

    又市開口說道。

    誌方立刻憶起,曾於頭腦唇一案時在番屋內見過此人。實為有事相求,又市率先承認道。可知未經許可夜闖同心組官舍,遭斬殺亦無權過問?誌方問道。小民已置死生於度外,又市回答。

    此人不似惡徒——

    誌方如此判斷,遂答應聽取又市陳情。

    不分百姓、農戶、非人、商人,對其皆是畏懼莫名。

    與其拘泥程序,不妨先明白宣告——

    凶賊稻荷阪隻右衛門業已伏法。

    不。

    昭告天下,就擒者毫無疑問確為隻右衛門。

    這較任何事都來得重要,又市說道。

    ——長此以往,則天地必亂,災厄必至。

    沒錯。

    的確有理,誌方心想。

    昭告後,宜央請上官發落,明確記下姓名罪狀,將之斬處。

    並宣告法理對不法絕不寬貸。世人大可安心度日。

    ——一味拘泥於辨明真假,實無助益。

    的確如此。

    雖然體麵上、文書上或許較不合宜,但執著於合議表決,本就毫無意義。即便眾人意見一致,仍可能是天大誤判。總之,真相本不該裁而決之,而是選而擇之。擇一最善說法,將之昭告天下,較什麽都來得有效。

    ——坊間本如夢幻,謊言本無虛實。

    ——兩名隻右衛門俱為本人,即便兩名隻右衛門應非同一人——

    大人不妨如此撰載,又市進言道。

    又市,本官業已如此撰載,誌方在心中喃喃自語道。

    【玖】

    又市站在一個立有兩麵牌位的首級前。

    首級置於竹矢的另一頭。這遭殘酷斬殺的屍首一部分,就這麽被當成了殺雞儆猴的道具。

    此處為小塚原刑場。場內有僅以垂掛草蓆的木樁搭成的簡陋小屋,並立有非人番及長吏番(注45)。

    突棒、刺股、以及福島闕所槍(注46)。僅以釘有木板的長樁造成的舍劄、及許多長逾八尺的和紙造成的幡旗,上頭均以潦草的字跡,寫滿了「隻右衛門」。

    隻右衛門——

    眼前的,便是稻荷圾隻右衛門的首級。

    ——總之。

    稻荷阪隻右衛門在遊街示眾後,終於死於梟首示眾之刑。

    隻右衛門旗下的無宿人三佐,則遭處磔刑(注47)。

    世間就此恢複平靜。

    ——還是輸了。

    到頭來。

    ——又丟了兩條人命。

    原本已死了不少人。為了讓此事落幕,又多賠上了兩條人命。到頭來究竟死了多少人?山崎寅之助、角助、巳之八、阿睦,大夥兒全都死了。久瀨棠庵依然行蹤不明,不知他究竟是生是死?抑或兩者皆非?

    總之,這輩子與棠庵是無緣再見了,又市心中有如此預感。混在人群中望著示眾首級.又憶起棠庵的一番話。

    先生平日常言——

    凡事均可能不犧牲人命,便得收拾——

    然而,這回卻沒能如此成事。又市終究違背了棠庵的期待。

    ——不過。

    至少得以一窺隻右衛門的樣貌。

    這首級,便是隻右衛門。

    原本無從窺見的真麵目,如今正赤裸裸地曝曬於大眾眼前。此人便是隻右衛門,瞧他這滿臉橫肉的長相再心狠手辣到頭來也是這結局這個混帳東西早該死了這一臉凶相的家夥究竟禍殃了多少人這下真是大快人心哪——大夥兒終於能安心度日了。

    看熱鬧的人群七嘴八舌地說道。這就是江戶坊間的心聲,形同毫不負責的隨口設罵。不過,這樣也好。

    ——老頭子,你說得沒錯。

    坊間言傳——皆是謊言。

    沒錯,皆是天大的謊言。

    直到淪為示眾首級為止,此人並不是隻右衛門。

    又市再度望向首級,端詳起這生有一雙濃眉、堅毅嘴角的臉龐。

    此人並非隻右衛門,而是又市尋覓多日的禦行。

    ——好不容易教我找著。

    「你竟然就這麽死了。」

    又市低聲說完後,便轉身離開了刑場。

    山崎遇害當日——

    於本所的貧民窟內遭到大群無宿野非人包圍的又市,因著這禦行突然到訪,九死一生地逃過一劫。

    一見這禦行的長相,以三佐為首的數名無宿人——應是這夥人的頭兒——驚訝得渾身僵直。待禦行解開纏腰粗繩,又有更多人為之動搖——

    隻右衛門大爺,三佐如此高喊一聲,眾人也紛紛隨之呼喊——到頭來,所有無宿野非人均虔敬地伏地叩首。

    原來此人便是隻右衛門。

    不,其實不過是貌似隻右衛門。

    禦行踏著穩健步伐,自跪地的眾人間走向又市麵前,默默不語地鞠了個躬。接下來,又端詳起小屋內山崎的遺體,一臉悲愴神情。

    汝等以為,敝人喜好殘虐殺生——?

    禦行問道。

    但,隻右衛門大爺——三佐抬起頭來,語無倫次地回答道:

    吾等確有收到久無音訊之大爺書信,命吾等殺害此人——

    那書信,必是他人偽造,禦行語帶怒意地說道。三佐嚇得渾身僵直。

    然該書信印有隻右衛門大爺之印記——

    可是這個?禦行指著自己的肚子說道。隻見其腹上有個怪異紋身。

    三佐再度伏地叩首。

    禦行又開口說道:

    此等文書,仿之甚易。然吾人身有此一稻荷圾印記,又是如何——?

    這難道可輕易仿造?抑或汝等視投書者為真,吾為假——?

    難道忘了吾之相貌、嗓音——?

    小的不敢,隻右衛門大爺,三佐額頭緊貼地麵回答道。

    似有人圖謀不軌,假冒吾名行騙——

    看來吾潛身多年,實對諸位造成困擾——

    接著便麵向眾人宣布:

    吾乃稻荷阪隻右衛門本人是也——

    眾人一陣歡呼,十指交握於胸前,向禦行膜拜祈禱。

    禦行以洪亮嗓音繼續說道:

    今後嚴禁一切殺生——

    亦嚴戒為害、盜竊、詐欺——

    或無須嚴守王法,然切勿悖違天理人倫——

    勿忘汝等雖無身分,但仍不失為人,禦行高聲說道:

    凡為人者,均須順應人倫——

    不論身分,不論階層,有違人倫即為罪業——

    吾將為諸位洗刷前罪——

    聞言,眾人一片嘩然。

    萬萬不可,隻右衛門大爺,三佐與身旁數人抬頭說道:

    吾等為惡徒所惑,助紂為虐,豈可由隻右衛門大爺代吾等背負罪業——?

    自身罪業,應由自己來償——

    沒錯,沒錯,眾人異口同聲說道。

    緊接著,眾人紛紛懺悔自己殺了什麽人,偷了什麽東西。是自己下的毒手,是自己犯的罪業,該由自己償還——

    絕無此事,禦行說道:

    汝等不過是承繼了吾所背負之罪業。

    難不成,汝等認為這稚氣未脫的小姑娘也得償罪?禦行指向跪坐三佐身旁的美鈴問道。三佐聞言,霎時臉色一片蒼白。

    她不過是聽從小民指使,罪在小民,三佐說道。

    不,歸根究柢,眾人為惡之因實為吾,故此乃吾之罪——

    吾這就前去贖罪——

    大人請留步,隻右衛門大人請留步,眾人紛紛阻止道。

    諸位無須留人。吾早為——

    早為遭斬首示眾之身。

    接下來,禦行步入小屋,靜靜將山刀自山崎頸子拔出,舉起五鈷鈴說了一句:

    禦行奉為——

    語畢,又搖了一記鈴。

    接著又喚來三佐說道,諸位務必厚葬此人。三佐回了一句小民遵命後,便望著山崎的遺體,直喊對不住地哭了起來,並向禦行乞求道:

    請大爺允許小民同行——

    說服眾人相信投書者,乃是小民—

    教唆孫女殺害寅之助大爺者,亦是小民——

    罪業如此深重,小民已無顏苟活,三佐說道。

    禦行深思了好一陣,接著又望向又市。又市腦海裏一片混亂,此人的確該為自己所為悔恨不已,竟唆使年幼娃兒充當道具,在又市眼前殺害了山崎。原本還又說又笑的山崎,如今已成一具死屍。

    然而。

    又市對其竟湧不起一絲恨意。

    起身罷,眼見三佐不住叩首好一陣,禦行這才一臉悲愴地吩咐道:

    後日早朝卯刻(注48)前,一人至根津六道稻荷堂來——

    多謝大爺,多謝大爺,三佐額頭緊貼地上,不住致謝。

    此情此景,著實悲戚。

    禦行一步出小屋,便向本在祈禱的眾人宣告,今後,諸位盡管安心營生,接著又轉向又市說道—走罷——

    又市便在禦行引領下,穿過不住祈禱的大群無宿野非人。

    雖不知將被領往何處,但不知怎的,又市心中卻沒有絲毫不安,有的隻是無從消解的傷悲。

    沿途,禦行解釋了一切。

    禦行名日宗右衛門。

    乃一文字屋仁藏為壓製隻右衛門而祭出的致勝絕招。

    宗右衛門乃公事宿世話役隻右衛門之攣生哥哥。

    孿生子被視為不祥的畜生腹(注49),常交不同人分別撫育。故此,隻右衛門長於江戶,宗右衛門則於他國成長。一文字屋雖棲身京都,卻獲知此一不為人知的過往,為此耗費半年覓得宗右衛門。眼見這驚人魄力,教人益發對其心生畏懼。

    仁藏思得一策,以宗右衛門抑製暴徒,封住魔頭詭計。

    宗右衛門幼年被送至尾張(注50)某一寺廟,並被育為寺男(注51)。住持辭世後,他便離開寺廟,以禦行之身營生。雖未出家,仍是個深諳佛學的佛教徒。

    仁藏邀宗右衛門前往大圾解釋全事緣由,並求其協助。

    宗右衛門亦是個同貧下人等共同生活的無宿人。獲悉江戶之慘況,宗右衛門甚是痛心。

    從不知吾竟有兄弟,今日聽聞此事,甚是驚訝,宗右衛門表示。

    仁藏所生之計,大致如下。

    隻右衛門已死。業已不在人世。

    對此事實視而不見,稱其尚在人間,便得以操弄無宿野非人。

    亦即,冒名者本無形無體,絕不可能以自身麵貌示人。

    若是如此,將活生生的隻右衛門推上舞台,勸說眾人勿再為惡,或有可為。

    眼見血肉之軀現身,必能吸引徒眾心之所向。如此一來,無形無體之冒名者,便形同遭剝除手足一般。

    如此一來,無須斬其手足,隻需斷其頭便可。

    宗右衛門爽快應允。

    對宗右衛門而言,假冒隻右衛門之名行騙者,形同其弟之仇敵。

    況且,宗右衛門篤信佛教,對此種大逆不道之犯行自是深惡痛絕。

    其弟隻右衛門亦是善人。看來兄弟倆不僅是樣貌,連性子也頗為相似。

    此外,尚有一事相告,宗右衛門說道:

    敝人實已來日無多——

    宗右衛門患有不治之症,深知餘生之日已是屈指可數。

    區區一介乞食禦行,兩袖清風、無親無故苟活至今,死前至少該為社稷謀福——宗右衛門如此說道。

    獲得允可後,仁藏便於宗右衛門腹上紋身。

    紋的圖案,乃是隻頭上戴著骷髏的狐狸——

    此圖即為稻荷坺之印記。至於隻右衛門為何紋上此一古怪圖案,且非紋於背上,而是腹上,如今已無從知曉。然不難想像,對認識隻右衛門者而言,此無法抹除的狐狸紋身應是個深植記憶的特征。

    命無宿人行惡的書信上,似乎也印有此一圖案。三佐等曾與隻右衛門熟識者之所以堅信投書確為其指示——想必也是信上印有此一圖案使然。

    想必仁藏是自由冒名隻右衛門者魔掌下逃至大阪的鑄掛屋(注52)——即該為仁藏所救者那頭聽來的。

    欲扮隻右衛門,便須有此紋身。換言之,由於有此紋身,長相本就神似之宗右衛門,必能順利化身隻右衛門本尊。

    宗右衛門就這麽成了隻右衛門。

    仁藏之計,終於得以付諸實行。

    然而,終究太遲了。

    畢竟耗費了半年光陰。不,查出宗右衛門行蹤,覓得其人,又精心策劃此一妙計,半年並不算長。然而畢竟是太遲了。

    該魔頭——即冒名之隻右衛門,察覺了仁藏的存在。據說,奉仁藏之命暗地潛入江戶者,悉數慘遭殺害,使仁藏難以再遺人赴江戶。當然,也不能同又市一夥人聯係。若為敵所察,閻魔屋必將難逃其魔掌。對仁藏而言,不與暗處往來之閻魔屋已然是最後一片城池。

    然而,總不能繼續坐視觀望。

    隻得由宗右衛門隻身赴江戶。

    汝之大名,敝人早有耳聞——宗右衛門說道。

    仁藏告知宗右衛門,遇事可向閻魔屋求助。但亦告知,事成之前不宜有所接觸。仁藏果然審慎機警,這指示甚是正確。

    敵方若察覺宗右衛門與仁藏有所關聯,必將對閻魔屋心生疑慮。而閻魔屋若已為敵方所襲,則宗右衛門亦可能遭池魚之殃。不論是孰者,計策均將失敗。

    閻魔屋早已遇襲。不,在宗右衛門抵達江戶時,閻魔屋業已遭到這魔頭的攻擊。

    又市與棠庵目擊宗右衛門時——

    阿睦已慘遭毒手。

    巳之八也已遇害。倘若宗右衛門直接造訪閻魔屋,必將遭敵方殺害。

    先在江戶城內走一遭,撒撒紙劄,仁藏曾如此囑咐宗右衛門,

    事前下此指示,仁藏行事果然謹慎。

    一如仁藏預想,又市也察覺了紙劄的意圖。

    然而,又市卻遲遲未能與宗右衛門有所接觸。之所以遍找不著,乃因除了又市,尚有一人讀出了紙劄的暗號。

    此人便是長耳仲藏。

    仲藏乃一玩具販子,平日以雕造孩童玩具為業,偶爾亦印製妖怪紙劄。此外,與戲班子也甚是熟絡。故此,有人四處拋撒珍稀妖怪紙劄的消息,很快便傳入仲藏耳裏。

    除此之外,仲藏又熟知又市及林藏的經曆。雖與仁藏毫無淵源,但透過兩人,對一文字狸也是知之甚詳。

    因此,仲藏讀出了訊息,並立刻采取行動。

    仲藏亦察覺閻魔屋周遭將起異變,心想倘若仁藏在策劃些什麽,自己也該有所行動。

    因此,便與宗右衛門取得接觸,詢問詳情——

    接著,就躲了起來。

    除了潛身,別無他法。敵方亦已由靜轉攻,欲執行仁藏之計策,亦不知如何行動最能收效。總不能招徠全江戶的無宿人,宣告此人乃隻右衛門之本尊。若在此之前就遭殺身之禍,豈不萬事休矣?

    禦行亦潛身長耳家中。

    當山崎與又市來訪時——久尋未果的禦行,其實就藏身又市腳下。

    沒錯。

    仲藏甚至連又市也瞞著,在自宅地下挖了座地窖——並以此密室藏身。

    山崎曾言屋內無人,卻有人氣,實為如此。當時,地下果真藏有巨鼠。當然,山崎連緣下也找過,卻未在緣下發現任何蛛絲馬跡。就連眼力絕佳的山崎都沒察覺,來襲的無宿人當然更不可能發現。

    入口處似乎也施以工夫掩蔽。論及雕造大小機關道具的功力,無人能出長耳之右。對其而言,這些不過是雕蟲小技。

    又市之所以發現這座密室,乃因瞥見庭院內那座老朽祠堂的布幕竟無故飄搖。該祠堂——即為地下密室之通風口。因此即使無風,也可能搖曳飄動。座落位置之所以古怪,也是因為如此。陳舊的外觀,應是出於長耳的巧手布置。

    隻不過,長耳生得一副龐然巨軀,欲藏身於緣下至為困難。既無法於地板下旬匐施工,若不能迅速至屋內移動至此,密室也將失去意義。

    看來地板下必有個出入口,又市心想。

    極可能在床間。

    那床間是可開啟的。

    床間的物品之所以悉數崩倒,乃因此處曾開啟過。無宿人雖曾湧入屋內大肆破壞,四處搜尋長耳的蹤影,但絕不可能想到該從此處找起。長耳仲藏並非小鼠,而是個彪形大漢。仲藏家中的牆早已悉數拆除,可能的藏身之處也僅限於壁櫥、棚架、廁所以及庭院。棚架上的物品遭人推倒、壁櫥內的物品遭人拋出、遼雨板遭人破壞——代表來者確曾仔細翻找。然而除非是怒失理智,應不至於連床間上的小東西都給扯下才是。

    山崎說過,曾見灶煙嫋嫋升起。由此看來,長耳當時的確置身於屋內,一察覺有人來襲,便開啟床間,自地板下的入口逃入地下。

    木屐尚在屋內,可為明證。

    又市仔細觀察床間,確定其下必有密室。

    因此,才建議阿甲若有萬一,可逃往長耳住處藏身。

    欲供阿甲藏身,惟那密室可用。隻是做夢也沒想到,自己遍尋不著的禦行——即宗右衛門,亦藏身此處。

    宗右衛門表示,該地底密室以石造成,室內牢固寬敞,既有水井,亦備有食物,藏身十至二十日,絕不成問題。雖不知是於何時、因何故而建,但這回的確是派上了用場。

    宗右衛門潛身地下後,情勢便開始急遠發展。

    屋外可能尚有監視——欲外出,也是難為。

    接下來,閻魔屋亦遭逢敵襲。

    角助遇害後,小右衛門及時現身,為阿甲解了危。獲救的阿甲采信又市的建言,與小右衛門一同前往長耳住處。小右衛門一眼便發現密室所在,四人會合後,仲藏與宗右衛門聽說了閻魔屋的慘況,小右衛門與阿甲也聽說了仁藏的計策。

    知道一切後,小右衛門頃刻動身。

    確認又市與山崎無恙後,便迅速折返——

    引領宗右衛門前往該貧民窟。

    雖沒能救山崎一命。

    但仁藏的計策終究收效。死而複生的隻右衛門現身眾人眼前,演了一場精彩好戲。

    小右衛門曾建議,當宗右衛門進入貧民窟時,自己亦就近潛身,若見到情勢生變,便可及時搭救。

    好意敝人心領,然並無此必要,宗右衛門回道:

    因不願再見任何殺生之舉—

    敝人決心代隻右衛門,受梟首示眾之刑——

    又市直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

    萬萬想不到,為無宿人洗刷罪業,用的竟是這種手段。

    何須如此?又市問道。隻消宗右衛門化身隻右衛門,昭告認其為本尊之無宿野非人停止行惡——仁藏的計策便已大功告成。何況,在場目睹者必將盡速向全江戶之無宿野非人傳達此事。如此一來—

    這還不夠,宗右衛門說道。

    得向全江戶百姓昭告——

    眾人往後得以高枕無憂。

    若不如此。

    不出多久,有心人必將再興禍端。禦行繼續說道:

    人人心懷恐懼,幕後黑手正潛身此恐懼之中。即便眾無宿人真心悔改,自此不再為惡,百姓對此依然一無所悉。恐懼一日不除,大眾仍將飽受魔頭隻右衛門要脅。隻要仍有人不知情——

    隻右衛門形同不死,宗右衛門說道。

    故此,敝人必得化身隻右衛門,以隻右衛門之身死於大眾眼前。如此一來——

    方能化除此魔頭之奸計,宗右衛門說道。

    豈能……

    豈能如此?又市質問道:如此一來,你不就得犧牲性命?難道這也在仁藏的計劃之中?人命關天——豈能如此布局?

    仁藏大爺並無此計劃,宗右衛門答道:

    反而規勸吾人切勿送命——

    不過,敝人本就來日無多——

    死有輕如鴻毛,亦有重如泰山——

    如此死法,豈不較病死荒郊更有意義?宗右衛門笑道:

    想必汝並不樂見,然該人也將隨敝人赴死。

    所指似是三佐。

    該人眼神——實教敝人不忍拒絕,宗右衛門語帶落寞地說道:

    除吾等兩人之外,將不至再有人犧牲性命。先生就放心讓吾等赴義吧。

    話雖如此……

    ——人死了終究沒戲唱呀。

    又市在心中自語道。

    不過,禦行去意已堅,看來,已無半點供這小股潛說服的空間。

    返回長耳住處後,宗右衛門便開始為赴死做起準備。自小右衛門與阿甲打聽了隻右衛門所起的大小事件後,宗右衛門換上與隻右衛門生前同樣的衣裝。素未謀麵的弟弟衣裝,竟成了宗右衛門赴義的壽服。

    據信——根津的六道稻荷堂,便是宗右衛門與隻右衛門兄弟遭棄的場所。

    兩人乃為爹娘所棄。

    宗右衛門曾自有養育之恩的僧侶口中,打聽出自己遭棄的場所。雖無任何記憶,名稱至少是記住了。宗右衛門表示——當年僧侶乃是於言談中,不覺脫口說出此名。或許,隻右衛門的名號稻荷阪,即是由此而來。

    後來。

    宗右衛門被當作隻右衛門,於城內公開遊街,又於眾人麵前遭斬首示眾——

    就這麽死去。

    這下終於見著他了。

    離開刑場後,又市刻意繞了遠路,行至淺草外圍。

    來到了長耳住處。

    一拉開門,便看見小右衛門、與那逼真傀儡——名曰阿銀——俱在屋內。阿銀這回作一身百姓姑娘打扮,但一張臉依然神似人偶。

    小右衛門瞥向又市問道:

    「事成了麽?」

    「噢,事是成了。我——又眼睜睜看著兩人賠上性命。」

    「唉。」

    去瞧麽?短促地應了又市一聲後,小右衛門轉向阿銀問道。不去,阿銀麵無表情地回答。不瞧也罷,小右衛門回道。

    「去瞧什麽?」

    又市問道。去瞧那首級,小右衛門回答。

    「本就不是婦孺該瞧的東西。更不該公然示眾。」

    「話是沒錯。不過,這宗右衛門——可是這小姑娘的伯父。」

    「噢?」

    如此說來,阿銀竟是——

    「也罷,都自個兒說不去瞧了。反正人都死了,瞧了也沒用。」

    小右衛門如此說道,但阿銀隻是默默不語。

    又市端詳著兩人好一陣,最後終於受不了這沉默,高聲喊道:

    「倒是,你這禿驢在做什麽?難不成還躲在地洞裏?膽子再小也該有個限度吧。」

    又市氣衝衝地站起身來,快步走向床間。

    原本穿在宗右衛門身上的衣裝、偈箱、白木棉頭巾,折疊得工工整整地擺在床間一旁。

    又市正欲朝地板一踢,床間突然升起,直朝又市倒去。

    「這是在做什麽?難不成想夾死我?」

    「吵個什麽勁兒呀,又市。還罵我膽子小?我這鼠膽,這回不是立了大功?」

    地板下先是冒出一頂禿頭,接著一張生有一對長耳的古怪臉孔隨即現身。

    「你當自己是個妖怪傀儡?難道不知如此現身隻會更嚇人?這下還是大白天的,你這妖怪還不給我滾回箱根那頭去?」

    你這小夥子還真是沒口德呀,仲藏整副身軀不耐煩地爬了出來,一走到座敷,便將胳臂伸進了地洞裏。舉起壯碩的胳臂時,拉起的是業已換上一身旅裝的阿甲。

    「瞧我為防萬一,先將大總管給藏了起來。畢竟幕後黑手還沒解決,誰能放得下心?」

    沒錯。

    冒名的隻右衛門——即害死了隻右衛門,策劃一切惡行的諸惡亂源,依然是毫發無傷。

    阿甲在淩亂依舊的座敷跪坐下來,麵朝又市磕頭一拜。

    「又市先生這回辛苦了。」

    「大總管切勿多禮——噢,似乎不該再以大總管稱呼了。阿甲夫人,向我磕頭絕無好處。倒是,請先收下這個。」

    又市向阿甲遞上以白布包裹的兩塊牌位。

    「是角助和巳之八。」

    多謝先生,阿甲虔敬地接下牌位,懇切地致謝道。

    「為他們倆起戒名(注53)的是個窩囊的臭和尚,也不知兩人是否能成佛,但角助和巳之八的遺骨,都已葬在穀中的寺廟內了。雖不知其他人怎麽了,但應已接受超渡。山崎大爺已由貧民窟的居民所厚葬,而棠庵那老頭子——」

    則是不知上哪兒去了,又市說道。

    「那麽,阿甲夫人,接下來有何打算?」

    「我打算——將兩人送返故鄉。」

    記得兩人都是飛驛出身來著?又市這麽一問,阿甲便默默點了個頭。

    「兩人自告別親人後來到江戶,至今均未曾返鄉。」

    「有我護送,無須掛心。」

    仲藏露齒笑道。

    「怎不擔心?有你這麽個引人注目、又笨手笨腳的家夥作伴,豈不是更危險?」

    「甭擔心。別忘了我有副鼠膽。」

    話畢,長耳再度笑了起來。

    阿甲凝視著仲藏半晌,接著才轉向小右衛門,低頭致謝道:

    「承蒙大爺照顧了。」

    無須多禮,我不過是受這小夥子牽累罷了,小右衛門轉頭望向阿甲回道。

    「倒是,老板娘。到了飛驛後——可有什麽打算?」

    「打算?所指為何?」

    「可打算返回此地?」

    我無此打算,阿甲說道:

    「雖尚不知是否將於飛驛落戶棲身,但我已不打算返回江戶。」

    「如此較為穩當。」

    我亦是個無宿人,阿甲麵帶微笑地說道:

    「即便如此,江戶仍是危機四伏。離鄉背井,總好過喪命。」

    沒錯,有什麽比喪命更不值?

    「喂,小右衛門,我打算護送完阿甲夫人便回來。可有危險?」

    當然危險,又市說道:

    「方才你自個兒都說了,幕後黑手至今毫發未傷,何況,尚不知他究竟是何方神聖。唆使無宿人充當卒子的亂局是止住了,這陣子城內應能恢複平靜,但咱們可沒這福氣。小右衛門或許還安全,但你、我、和阿甲夫人都教敵方給看透了,還不知將遭到什麽樣的報複哩——」

    沒錯。

    這回的局,終究以失敗告終,又市就這麽敗給了此案的幕後黑手。雖然托宗右衛門之福,亂象終得以止息,然又市除了倉皇失措、東跑西竄,到頭來什麽忙也沒能幫上。不過是四處勸人勿殺生、勿送死,但結局依然是屍橫遍野。為使此事落幕,竟又賠上了兩條性命。

    可說是敗得體無完膚。

    別再回來了,又市說道。確如又市先生所言,阿甲也說道:

    「仲藏先生,依我之見——此一結局,或可視為正中該幕後黑手之下懷。宗右衛門先生的犧牲,雖使惡事嘎然止息,然而此事或可視為——宗右衛門先生,不過是淪為該幕後黑手的代罪羔羊。」

    的確有理。

    這幕後黑手依然逍遙法外。有了宗右衛門頂下一切罪狀,這家夥更是不痛不癢。雖然損失眾多卒子,但頭目依然是元氣未傷。

    形同——未曾遭蒙任何損失。

    「雖不知這幕後黑手是何方神聖,但為惡至此,必是個如假包換的妖魔,想必不會善罷甘休。風頭過後卷土重來,亦是不無可能。不,必將如此。屆時能出手阻撓的——唯有吾等。」

    「沒錯。」

    仲藏不舍地環視家中說道:

    「況且此處——已教敵方給發現了。」

    「隻有那地洞沒被發現。憑你那鼠膽,竟不知滯留在此也有危險?」

    少嚇唬我,教又市如此揶揄,仲藏不耐煩地回道:

    「不過,阿甲夫人,難道——就這麽任這幕後黑手逍遙法外?雖不知敵為何人,欲攻之也是無從,想必我即便留下,也幫不上什麽忙。」

    江戶該如何是好?仲藏說道。

    有我在,小右衛門回道:

    「絕不容其恣意妄為。隻不過——我無法照料各位。」

    這我當然知道,仲藏朝小右衛門瞄了一眼,低聲說道。

    仲藏先生,阿甲說道:

    「既然你我將同行一陣子——是否該盤算應作何打扮?」

    若連先生都賠上性命,我將無意苟活。

    「喂夫人,這種話還是別說的好。這禿驢一輩子沒教姑娘示好過,難保不會想歪。若在旅途中動了情,可就難收拾了。」

    「這是真心話。也請又市先生多多保重。」

    阿甲望向又市問道:

    「先生自己——又有何打算?」

    「我?」

    又市狠狠瞪向小右衛門答道:

    「我——打算留下。」

    「打算留下?喂,阿又,虧你還要我別再回來,自己卻打算留在江戶?你留下又能如何?不比這位禦燈大爺,你既無奇技,又無氣力。一個一無所長、隻會耍嘴皮子的小股潛,哪成得了什麽事兒?」

    「是成不了什麽事兒。」

    不過。

    我還是打算留下,又市再次說道。

    「仲藏,有種名叫舊鼠的妖鼠,力大無窮,足可噬人。然分明是隻鼠,卻曾哺育仔貓。哺育仇敵之後,你說這妖怪慈悲不慈悲?」

    話畢,又市再次望向小右衛門。

    「你這是在說些什麽?阿又——難不成你瘋了?」

    又市毫不理睬驚訝不已的仲藏,走到小右衛門麵前說道:

    「看不出你這家夥真的如此天真。如何?」

    考不考慮同我聯手——又市問道。

    小右衛門一臉嚴肅地回望又市,最後,滿麵胡須的臉孔上終於泛起一絲微笑。

    「同我聯手——可是形同自斷重返社稷之路。」

    「我當然知道。阿甲夫人曾勸阻我勿同你這暗處頭目聯係——如今,閻魔屋沒了,我亦無處可回。對我而言,明處暗處早無分別。」

    小右衛門朝阿銀瞄了一眼,阿銀兩眼正望向又市。

    又市先生,阿甲喚道。仲藏緩緩起身說道:

    「阿又,看來你心意已決,我就不再勸了。」

    「哼,仲藏,給我好好保護阿甲夫人——」

    話畢,又市自散亂在地板上的道具箱中取出一把剪子,

    一刀剪斷了發髻。

    頭發霎時垂到了肩上。

    接下來,又市褪去穿慣了的唯一一件衣衫,一把披上放置於床間一旁的禦行單衣,將偈箱朝頸上一掛,再將白木棉朝腦門上一卷,紮成了一頭緊緊的行者頭巾。

    又握起五鈷鈴。

    「又市先生——」

    「阿甲夫人,咱們的緣分就至此為止。我已不再是損料屋的手下,亦不再是雙六販子。今日起——」

    不過是一介禦行乞丐,又市將偈箱中殘存的紙劄朝空中一撒。

    「禦行奉為——」

    對不住,實在是力有未逮——

    叮鈴——為悼忌死去的同儕,又市搖響了一聲鈐。

    兩位保重,拋下這麽一句,又市步出了這棟位於朱引外圍的棄屋——

    消失於江戶的巷弄之間。

    注1:日本傳統紙牌遊戲所用的牌。牌上印有和歌。競技者用的牌僅印下旬,須按讀牌者所讀的上句,尋找對應之紙牌。

    注2:日本用於神明之稱號,指佛教神佛為普渡眾生,而假借日本神明的姿勢現身之意。

    注3:為人帶來災禍或不幸的邪神。

    注4:放置於庭院內,供休憩或乘涼用的細長座椅。多為木、竹製。

    注5:即年關。

    注6:商蠻指自印度或東南亞來航貿易的西班牙、葡萄牙等國,和蘭陀則指荷蘭,又作和蘭、阿蘭陀。

    注7:江戶、大阪等大都市中,設於各町內的民間警備單位。原本多由地主管理,後逐漸由百姓掌管。

    注8:負責夜間巡邏警戒防範火災者。

    注9:一種自江戶中期開始流行的繪本,采插畫、小說交雜的形式,內容多為以誇張的幽默諷刺世事俗事。後發展成「合卷」,傳承至明治初期。

    注10:京都比叡山相傳有七大不可思議之事,此處所列皆屬其中。

    注11:鬆尾芭蕉(西元二八四四~一六九四年),為日本江戶時代前期的一位俳句詩人,被譽為日本「俳聖」。

    注12:為番屋之長大家的下屬。通常番屋采五人編製,大家下有二店番,其下又有兩名雇員。

    注13:江戶時代負責維持城內治安之低階夜警。主要工作為取締及逮捕遊民、監獄或刑場雜務、與協助處刑等。

    注14:醜刻相當於今之淩晨一點至三點。醜三刻指醜刻進行至四分之三時,即約今之淩晨兩點半。

    注15:以高處作業維生的建築工人,火災時協助拆除房屋以防延燒。亦不時受邀於節慶祭典中表演特技,以娛觀客。

    注16:指車善七,為江戶時代負責管理淺草一帶非人的頭目,采世襲製。

    注17:幕府派駐於大名、名門、或朝廷中,負責監觀是否有謀反意圖的官員。

    注18:指接受登記,並為非人頭所管理之合法非人。

    注19:人足寄場之簡稱,為一七九〇年設於江戶石川島之遊民、輕度罪犯收容所。

    注20:位於今新瀉縣佐渡島之金山。江戶時代後期曾有一千八百名遊民與罪犯被引渡至此強製勞動,主要負責排放低於海平麵之礦坑內的大量積水。

    注21:非人有自我管理之義務,來自外地之野非人須依非人製道排除、逮補。遭捕者須被遣返原地,或受登記成抱非人,並加入當地非人組織接受管理。

    注22:抱非人之法定居處。依法,抱非人須居於小屋,受非人小屋管理。

    注23:逸為逃逸之意,無此階級,此處乃指出逃之非人。

    注24:見注16「車老大」。

    注25:即願人坊主。江戶時代剃發素服,挨戶行乞之偽僧。常徘徊市井,於自行許願、訴願後,開始向人乞討錢米。

    注26:公事宿為江戶時期供訴訟者宿泊之處,並代為處理訴訟事宜,即今之代書,公事宿世話役為負責打理相關事務者。

    注27:江戶時代高掛於行人往來的顯眼處,細數罪犯罪行等的布告。

    注28:於軍陣、祭祀、儀式中豎立的日式旗幟。

    注29:設於重要場所,負責盤查路過者、檢驗其行李之崗哨。

    注30:原文為「蓑作り」。在江戶時期為被賤視的職業。

    注31:指盲人,尤指盲眼按摩師。江戶時期盲人階級之一,亦泛指盲人按摩師、針灸師、琵琶奏者等。「座」為幕府為保障殘障者的經濟自立而組織的排他性職業公會。

    注32:將噴火的煙火排列成圓形,施放時隨噴火方向而回轉的煙火。放置地麵施放時,圓形火焰迅速回轉,看似老鼠奔馳,故得其名。

    注33:日本傳統葬儀中有倒置一切物品的習俗,包括將死者棉破剛蓋、襪子左右倒穿,及將其床位前屏風倒立等。據信源自將死者與生昔領域隔絕的信仰。

    注34:即平將門(西元九〇三~九四〇年),日本桓武天皇之五世孫。西元九三九年舉兵謀反,後兵敗戰死,死後又遭斬首。然有其死後陰魂不散,欲東山再起之說,長年為人所懼。

    注35:一種重達百錢的大蠟燭。

    注36:神社中用來區劃出神聖場所的注連繩上,每隔三、五、七撚即會綴以方形紙張,此即紙禦幣。

    注37:行燈即燈籠,照明燈籠的一種。固定室內照明用者為「置行燈」,垂掛天花板者為「吊行燈」,懸掛柱上或充當招牌用者則為「掛行燈」。

    注38:懸於望樓,用於火災、洪災時敲鍾報信,警告百姓並召集消防團體的吊鍾。

    注39:指前往伊勢神宮參拜的集體朝聖。往昔曾被日本人視為一生一度必行之事。

    注40:將米飯佐以蔬菜、魚貝,以醬油或味噌調味的餐點。

    注41:江戶第八代將軍德川吉宗所創的官職。職責為直接奉將軍命令,暗地裏執行諜報任務。

    注42:存在於江戶至明治初期的刑場,位於今東京都荒川區南千住,與大和田刑場、鈴森刑場並稱三大刑場。

    注43:指載有自古至今之來曆的文件,此處所指或類似家譜或血緣證明書。

    注44:江戶時代公開行刑時,豎立街頭細數犯人罪狀的告示牌。通常從行刑日起會展示三十日。

    注45:非人番為江戶職稱,負責維持農村治安、取締盜賊及野非人,以收受米或麥為俸祿。長吏番則查無此職,應指受彈左衛門等長吏頭管轄,負責取締、管理非人之長吏。江戶時代常命非人負責刑場雜務,於行刑時立於先頭,以加深百姓對其之歧視,確保階級秩序得以維持。

    注46:江戶時代的兩種緝捕道具,突棒之前端為鐵製,呈T字形,上有成排鐵釘,前端下頭為十二至十三公尺的木柄。刺股又名指叉,鐵製前端呈U字形,下有二至三公尺之長柄,用來將對方咽喉、胳臂等強加固定於牆麵或地麵。福島闕所槍為刑場內兩支飾槍之俗稱,被視為不祥標記。

    注47:將犯人肢體分裂肢解的酷刑。

    注48:相當於今早上六點。

    注49:原指犬貓等動物一胎生兩隻以上的習性,亦泛指孿生子。古時因一胎多生與獸類相似而被視為不佯,允其男女孿生者,常被視為前世殉情而死之男女轉世。

    注50:古國名,位於今愛知縣西半部,亦稱尾州。

    注51:於寺廟內負責雜務之男仆。

    注52:亦作「鑄鐵屋」,為負責修補鍋子的工匠。

    注53:即法號。日人有為死者取日本佛教式法號的習俗。

    前巷說百物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