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十年聚首,格言成真
字數:9360 加入書籤
水晶吊燈將宴會廳切割成無數個流光溢彩的碎片,空氣裏浮動著昂貴的香檳氣泡、女士香水與精心烹製的食物混合的馥鬱氣息。十年光陰,濾掉了青澀,沉澱出各異的世故與風霜,盡數濃縮在這“錦年大學零三級”的燙金字樣下。
東方燕踏入這喧囂時,恰似一簇明豔的火焰投入華美的錦緞。一身酒紅色絲絨露肩長裙,恰到好處地勾勒出玲瓏的曲線,頸間一串瑩潤的南洋珍珠,襯得肌膚勝雪。她微微揚著下頜,唇角噙著精心演練過的笑意,目光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挑剔,掃過滿場熟悉又陌生的麵孔。手臂親密地挽著一個男人——夏侯北。他身姿挺拔,如一棵臨風的玉樹,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裝包裹著寬肩窄腰,一張臉孔英俊得近乎張揚,劍眉星目,薄唇天生帶著三分玩世不恭的笑意。他微微側頭,低沉的嗓音帶著磁性,拂過東方燕耳畔:“親愛的,今晚的你,比這滿場的燈光還要耀眼。一會兒開場舞,非你莫屬。”東方燕嗔怪地睨他一眼,眼波流轉間,卻是藏不住的受用,那點挑剔也化作了滿足的慵懶,仿佛一隻被精心嗬護的貓兒。她心中默念著那個支撐她走過無數虛榮時刻的信條:“模樣第一,浪漫第一。”夏侯北的存在,便是她人生答卷上最完美的證明。
喧囂的聲浪仿佛被無形的屏障隔絕開一小片真空地帶。司馬茜獨自坐在靠近落地窗的絲絨沙發裏,姿態是刻意的優雅。一身香奈兒當季的奶白色粗花呢套裝,線條利落,價值不菲的鑽石耳釘在她小巧的耳垂上折射著冷光。她塗著豆沙色蔻丹的手指,正輕輕搭在身邊男人的手背上。宇文傑,麵色是一種常年不見陽光的蒼白,身形清瘦,裹在同樣昂貴但似乎大了一碼的黑色羊絨衫裏,顯得空落落的。他微微闔著眼,長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呼吸帶著一種輕微的、不甚順暢的滯澀感。司馬茜的目光並未落在丈夫身上,而是越過攢動的人頭,投向宴會廳入口處那對光芒四射的身影——東方燕和夏侯北。她端起麵前的水晶高腳杯,杯中淺金色的液體晃了晃,映出她精心描畫卻難掩一絲落寞的眼。入口是頂級香檳的細膩氣泡,舌尖卻蔓延開一種難以言喻的苦澀。“寧願坐在寶馬車裏哭,也不願坐在自行車上笑……”她無聲地咀嚼著這句早已融入骨血的格言,目光掠過宇文傑蒼白安靜的臉,最終定格在他手腕上那塊價值足以買下一輛真正寶馬的百達翡麗。她需要這冰冷的金屬和璀璨的鑽石來確認自己的選擇,哪怕代價是身邊這具缺乏溫度與活力的軀體。
水晶吊燈的光芒在入口處的水晶珠簾上跳躍,映照出一個略顯匆忙的身影。南宮婉幾乎是卡著點趕到。她穿著一件質地柔軟的米白色棉麻長裙,樣式簡潔,隻在腰間係了一條細細的深咖色編織腰帶,長發鬆鬆地挽在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一雙沉靜溫和的眼睛。她的氣息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臉頰微紅,顯然是趕路所致。她身邊跟著一個男人,公孫亮。他身材壯實,穿著簇新的深藍色夾克和洗得發白的牛仔褲,臉上帶著風塵仆仆的倦色,但一雙眼睛卻亮而有神,像淬煉過的黑曜石。他寬厚的手掌小心地護在南宮婉身後,隔絕著偶爾擦肩而過的人流。
“抱歉,抱歉,路上有點堵,緊趕慢趕還是晚了點。”南宮婉歉意地對迎上來的老班長笑笑,聲音溫和清亮。她自然地挽住公孫亮的胳膊,將他引向眾人。公孫亮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露出一個樸實甚至有點憨厚的笑容,聲音洪亮:“對不住啊大家,剛跑完一趟長途回來,耽誤了。”他側頭看向南宮婉,眼神裏是毫無保留的關切與踏實,“婉兒路上還擔心我開得快呢。”南宮婉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指尖傳來他常年握方向盤留下的薄繭觸感,一種令人安心的粗糙。“健康的身體是一切的保障,”她看著丈夫雖然疲憊卻依舊挺拔的身姿,眼底漾開暖意,“平安到了就好。”
“喲!咱們的‘鐵三角’可算湊齊了!” 一個洪亮的聲音插了進來,帶著幾分誇張的熟稔。是當年的體育委員趙剛,如今已挺起了啤酒肚,一身名牌也掩不住那股子世故氣。他端著酒杯,目光在東方燕、司馬茜、南宮婉三人身上來回逡巡,最終落在她們身邊的男人身上,笑容裏帶著毫不掩飾的探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豔羨。“嘖嘖,看看,看看!十年不見,咱們燕茜婉三位女神,這挑男人的眼光可真是一個賽一個的絕啊!”他刻意拔高了聲調,引得周圍幾道目光也聚焦過來,“東方燕,你家夏侯老弟這模樣氣度,當年校草都得靠邊站!司馬茜,宇文公子這一身貴氣,咱們這些老同學隻能仰望嘍!還有南宮婉,公孫大哥這身板,一看就是家裏的頂梁柱,踏實!”
夏侯北聞言,唇角的笑意加深了幾分,帶著幾分矜持的受用。他微微頷首,動作流暢優雅,像一隻開屏的孔雀,享受著眾人的矚目。“趙哥過獎了。十年彈指,大家風采依舊。”他的目光掃過全場,最後落在東方燕身上,深情款款,“能陪在燕燕身邊,是我的福氣。” 東方燕配合地露出甜蜜的笑容,身體更貼近了夏侯北一些,仿佛在無聲宣示這份“浪漫”的所有權。
宇文傑隻是微微掀了掀眼皮,蒼白的臉上沒什麽表情,仿佛趙剛誇讚的是別人。他端起麵前的白水,淺淺抿了一口,喉結滾動了一下,帶出一絲壓抑的輕咳。司馬茜立刻從手包裏拿出一個精致的白色小藥瓶,倒出兩顆藥,又端起水杯,動作嫻熟地遞到他唇邊,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傑,該吃藥了。”宇文傑順從地就著她的手吃了藥。司馬茜放下水杯,這才抬眼看向趙剛,嘴角扯出一個標準的、無可挑剔的微笑,帶著距離感:“趙同學說笑了。傑他身體需要靜養,不太習慣熱鬧。” 那笑容完美無瑕,卻像一張精心描繪的麵具,隔絕了所有真實的溫度。
公孫亮被趙剛拍著肩膀,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著:“啥頂梁柱,就是有把子力氣,能養家糊口,讓婉兒和孩子少操點心就行。”他下意識地挺了挺寬闊的胸膛,仿佛那身結實的肌肉就是他最可靠的承諾。南宮婉在一旁安靜地聽著,目光掠過公孫亮被生活磨礪得粗糙卻寫滿真誠的側臉,再看向他那雙沾著些許洗不淨油汙痕跡的厚實手掌,心頭湧起一股踏實的暖流。她輕輕“嗯”了一聲,是對丈夫話語的肯定,也是對那句“健康是保障”格言最無聲的踐行。
宴會廳的氣氛在酒精和懷舊的催化下漸漸升溫。巨大的水晶吊燈將觥籌交錯的景象折射得光怪陸離,香檳塔流淌著金色的瀑布,悠揚的爵士樂試圖為重逢披上溫情的紗幔。然而,這層浮華之下,暗流無聲湧動。
東方燕像一朵盛放的玫瑰,被夏侯北殷勤地護在臂彎裏,周旋於昔日的同學之間。夏侯北談笑風生,妙語連珠,每一個恰到好處的眼神,每一次體貼的攙扶,都引得旁人豔羨的低語。東方燕享受著這份聚焦的榮光,指尖撚著高腳杯纖細的杯腳,仿佛撚著名為“浪漫”的權杖。當夏侯北在她耳邊低語“今晚的你,讓我想起十年前迎新晚會上的驚鴻一瞥”時,她心尖微顫,虛榮的蜜糖幾乎要滿溢出來。她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頸間的珍珠在燈光下流轉著溫潤的光澤,仿佛在無聲地宣告:她的選擇,她的格言,無懈可擊。
然而,這蜜糖裏終究摻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砂礫。她眼角的餘光瞥見夏侯北接過一位妝容明豔的女同學遞來的名片時,那修長的手指似乎在那塗著蔻丹的指尖上若有似無地停留了一瞬,他臉上的笑容也似乎比剛才對她說話時更添了幾分玩味。一絲極細微的、冰涼的疑慮,如同細小的蛇,悄然滑過東方燕的心頭。她下意識地收緊了挽著夏侯北胳膊的手,隨即又立刻鬆開,換上更明媚的笑容,仿佛要用這笑容驅散那瞬間的不安。“模樣第一,浪漫第一……”她在心底默念,像是給自己加固一道無形的屏障。
另一隅,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的夜景,窗內,司馬茜的世界卻像一座寂靜的孤島。宇文傑靠在柔軟的沙發裏,閉目養神,蒼白的麵容在暖色調的燈光下依舊顯得缺乏生氣。他麵前的餐盤幾乎未動,隻象征性地放著一小片水果。司馬茜坐在他身旁,姿態維持著優雅的疏離。她小口啜飲著杯中昂貴的紅酒,目光空洞地掠過那些談笑風生的麵孔,掠過那些或真心或假意的寒暄。偶爾有相熟的女同學過來打招呼,目光掃過她一身名牌和宇文傑腕上的名表,語氣裏滿是豔羨:“茜茜,還是你命好,看宇文先生多疼你,什麽都不用操心,隻管享福就好!”
司馬茜扯動嘴角,回以一個標準的微笑,那笑容如同櫥窗裏精致的假人模特,完美卻毫無溫度。“是啊,挺好的。”她輕聲應和,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杯壁。享福?這鑲著金邊的牢籠?她看著宇文傑放在膝蓋上的手,那手指纖細蒼白,指關節微微凸起,帶著病態的脆弱。她想起家裏恒溫恒濕卻空蕩冰冷的大宅,想起婆婆例行公事般帶著審視的電話,想起宇文傑藥櫃裏那些密密麻麻、價格驚人的瓶瓶罐罐。寶馬香車,錦衣玉食,可胸腔裏那顆心,卻像被浸在冰水裏,感受不到一絲暖意。那句“寧願坐在寶馬車裏哭”的格言,在此刻聽來,竟帶著一種尖銳的、自嘲般的諷刺。她微微側頭,避開女同學探究的目光,望向窗外流光溢彩的車河,那裏有無數疾馳而過的寶馬,不知裏麵坐著的人,是笑,還是在無聲地流淚?
遠離水晶燈核心區域的另一張圓桌旁,氣氛相對鬆弛。南宮婉正專注地聽著當年宿舍的老大姐王芳倒苦水。王芳臉色憔悴,語速飛快:“……你是不知道,我家那口子,就是個甩手掌櫃!孩子上學接送、輔導作業、興趣班,全是我!他呢?回來就往沙發上一癱,抱著手機刷短視頻,跟他說句話都嫌煩!這還不算,房貸壓得喘不過氣,他爸媽身體還不好,隔三差五要錢要跑醫院……我這哪是過日子,簡直是當牛做馬!”
南宮婉安靜地聽著,不時點點頭,眼神裏是感同身受的理解。她遞過去一張紙巾,溫聲道:“芳姐,慢慢說,都不容易。”她的目光不經意間掃過身旁的公孫亮。他正被幾個男同學圍著,聽他們大談經濟形勢、股票基金。公孫亮聽得有些吃力,黝黑的臉上帶著憨厚的笑容,偶爾插一句:“是是,都不容易,我們開大車的,這兩年行情也差,油價漲得凶,運費倒不怎麽漲,車貸壓得人夠嗆。”他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酒杯邊緣,那是常年與方向盤、扳手打交道留下的印記。他的話題始終圍繞著“車貸”、“油耗”、“路上的開銷”、“下一趟活在哪裏”,樸實得與周圍談論著資本運作、海外資產的聲音格格不入。
一個男同學帶著幾分優越感半開玩笑:“亮哥,你這天天在路上跑,嫂子一個人在家帶孩子操持,跟那啥……留守婦女也差不多了吧?哈哈!” 這無心的一句,像一根細小的針,猝不及防地刺了南宮婉一下。她端著杯子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頓,臉上的笑容也淡了幾分。留守婦女?這個詞帶著一種被遺棄的孤寂感。她下意識地看向公孫亮,他正咧著嘴,有些尷尬地撓撓頭:“是辛苦婉兒了……可沒辦法,要吃飯,要供房,孩子以後上學……都得靠這車輪子滾出來。” 他的語氣裏有愧疚,但更多的是麵對現實重擔的無奈和一種近乎本能的承擔。南宮婉的心緒有些紛亂。是啊,健康的身體是一切的保障。公孫亮有,他用這健康的身體在風霜雨雪裏奔波,撐起了這個家不被風雨吹垮的屋頂。可這保障,是如此的遙遠。孩子發燒時徹夜無眠的焦慮,老人需要照顧時的分身乏術,學校老師暗示“父親角色缺失”時的窘迫……這些具體的、瑣碎的、沉重的壓力,日複一日地落在她的肩上。健康的身體保障了生存的底線,卻無法保障一個妻子對陪伴的渴望,一個家庭對完整溫暖的渴求。一絲極淡的、混雜著理解與孤獨的苦澀,悄然彌漫在她心間。她低頭看著自己放在膝上的手,手指幹淨,指甲修剪得整齊,沒有昂貴的戒指,卻有著操持家務留下的薄繭。這雙手,能穩穩地握緊現實,卻握不住那份近在咫尺又遙不可及的依靠。
宴會漸入高潮,背景音樂換成了舒緩的藍調。衣香鬢影間,舊日的情愫、攀比的暗流、對現實的牢騷,在酒精的催化下發酵、膨脹。
夏侯北不知何時已滑入舞池中心,成為矚目的焦點。他擁著一位身材高挑、妝容精致、穿著銀色亮片吊帶裙的女同學翩翩起舞。那女同學曾是大學時的舞蹈特長生,身段柔美,眼波流轉間帶著毫不掩飾的傾慕。夏侯北嘴角噙著迷人的笑意,舞步嫻熟而富有侵略性,兩人配合得天衣無縫,旋轉間裙裾飛揚,引來陣陣口哨和掌聲。他偶爾低頭,在那女同學耳邊低語幾句,惹得對方掩嘴嬌笑,眼波更是媚得能滴出水來。那目光黏在夏侯北英俊的臉上,帶著赤裸裸的勾引意味。
東方燕坐在不遠處的卡座裏,手裏端著的香檳早已失了溫度。她臉上的笑容如同凝固的石膏麵具,僵硬的弧度維持著最後的風度。指關節因用力握著杯腳而微微泛白。她看著舞池裏那對“璧人”,看著夏侯北眼中熟悉的、曾隻屬於她的那種帶著欣賞和撩撥的光芒,此刻正毫不吝嗇地投注在另一個女人身上。一股冰冷的怒意混雜著被背叛的刺痛,從腳底直衝頭頂。她想起出門前夏侯北為她挑選這條紅裙時深情的眼神,想起他信誓旦旦說今晚隻做她的騎士……那些甜言蜜語,此刻都成了最辛辣的諷刺!她想衝過去,想將那杯冰冷的酒潑在那對男女臉上!然而,周圍那些若有若無投來的、帶著探究和一絲幸災樂禍的目光,像無形的繩索捆住了她的手腳。她不能失態,不能成為笑柄!她東方燕,永遠是人群中最耀眼、最被羨慕的那個!“模樣第一,浪漫第一……”她在心底瘋狂地默念著這信條,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稻草,可這信條本身,此刻也仿佛在嘲笑她的天真。那精心營造的浪漫城堡,裂開了一道猙獰的縫隙,透出冰冷殘酷的現實之風。
就在東方燕幾乎要控製不住胸中翻騰的怒火時,一陣壓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聲驟然響起,蓋過了舞曲的節奏,像一把生鏽的鋸子,狠狠劃破了宴會的浮華帷幕。
是宇文傑!
他不知何時已從沙發上滑坐到地毯上,佝僂著身體,雙手死死捂住嘴,劇烈的咳嗽讓他單薄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蒼白的臉瞬間漲得通紅,額角青筋暴起。那隻價值不菲的酒杯翻倒在昂貴的手工地毯上,殷紅的酒漬如同蔓延的血跡。
“傑!傑你怎麽了?!”司馬茜臉上的優雅從容瞬間崩塌,隻剩下全然的驚惶和無措。她猛地跪倒在宇文傑身邊,手忙腳亂地想去拍他的背,又不敢用力,聲音帶著哭腔。她慌亂地在手包裏翻找,那個白色小藥瓶卻不知掉落在何處。“藥呢?藥呢?!”她聲音尖利,帶著絕望。
周圍的談笑風生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目光齊刷刷地聚焦過來,帶著驚愕、同情,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看客般的疏離。舞池裏的音樂也識趣地停了下來,夏侯北和那位女同學尷尬地僵在原地。
宇文傑的咳嗽仍在繼續,每一次都像是要把五髒六腑都咳出來,身體因為缺氧而微微抽搐。司馬茜徒勞地試圖扶住他,昂貴的套裝被蹭上了酒漬和灰塵,精心打理的發髻也散落下來幾縷,貼在汗濕的額角,狼狽不堪。她看著丈夫痛苦扭曲的臉,看著周圍那些聚焦的、複雜的目光,巨大的無助和一種被剝光示眾般的羞恥感瞬間將她淹沒。什麽豪門貴婦,什麽錦衣玉食,在這一刻都顯得如此蒼白可笑!她隻是一個守著活死人、在眾目睽睽之下束手無策的可憐蟲!那句“坐在寶馬車裏哭”的格言,在此刻被宇文傑痛苦的咳聲擊得粉碎,隻剩下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絕望。她張了張嘴,想求助,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滾燙的淚水不受控製地衝出眼眶。
“讓開!都讓開點!保持空氣流通!”一個沉穩的聲音響起。是南宮婉。她第一時間擠開人群衝了過來,臉上不見慌亂,隻有一種習以為常的凝重。她迅速蹲下,動作麻利地檢查宇文傑的狀況,同時對旁邊嚇呆的服務生喊道:“溫水!快拿溫水來!他需要平喘藥!誰有?”她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間穩住了場麵的一角混亂。公孫亮也緊隨其後,他二話不說,俯下身,那雙粗壯有力的手臂穩穩地穿過宇文傑的腋下和膝彎,沉聲道:“司馬小姐別慌,我力氣大,先把宇文先生抱到旁邊沙發上去!”他小心翼翼地避開宇文傑咳嗽的身體,像托起一件易碎的瓷器,用厚實的肩膀和手臂承擔起這份突如其來的沉重。
南宮婉一邊幫著公孫亮安置好宇文傑,一邊快速掃視四周,目光落在不遠處一位曾是醫學院畢業的同學身上:“張濤!快過來看看!”她的沉著和果斷,像一道微弱卻堅定的光,刺破了圍繞在司馬茜周圍的絕望和混亂。
一場精心準備的十年盛宴,最終在急救車的刺耳鳴笛聲中倉惶收場。水晶吊燈依舊璀璨,映照著滿地狼藉的酒杯、傾覆的餐點,以及空氣中殘留的香水味、酒氣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尷尬與沉重。
酒店頂層的露天酒吧,此刻空無一人。夜風帶著城市高空特有的凜冽,呼嘯著掠過空曠的觀景平台,將下方璀璨如星河般的萬家燈火吹得搖曳不定,也吹散了三人身上殘留的宴會廳裏那甜膩浮華的氣息。
東方燕背靠著冰冷的金屬欄杆,酒紅色的絲絨長裙在夜風中獵獵作響。她手裏死死攥著手機,屏幕停留在銀行app那刺目的房貸還款提醒界麵上——一個足以讓她精心維持的“浪漫”生活瞬間崩塌的數字。夏侯北在宴會尾聲接了個電話,隻匆匆丟下一句“公司有急事,你先回家”,便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沒多看她一眼。那舞池裏與別的女人曖昧調笑的身影,那敷衍離去的背影,如同淬毒的針,反複紮刺著她的神經。憤怒、屈辱、還有對未來的巨大恐慌,在她胸中翻江倒海。“模樣第一,浪漫第一……嗬!”她猛地將手機狠狠摜在冰冷的金屬欄杆上,發出“哐”的一聲悶響,屏幕瞬間蛛網般裂開,映照出她扭曲而絕望的臉龐,“全是狗屁!狗屁!”
不遠處,司馬茜蜷縮在一張冰冷的白色藤編椅裏,像一隻被暴風雨摧殘過的鳥。昂貴的香奈兒套裝沾著酒漬和灰塵,皺巴巴地裹著她瑟瑟發抖的身體。宇文傑被急救車送走後,婆家派來的司機和助理便麵無表情地將她“護送”回那所冰冷的大宅,仿佛她是一件需要歸位的物品。她甚至沒能跟去醫院。此刻,眼淚早已流幹,隻剩下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和麻木。她環抱著自己,目光空洞地望著腳下遙遠而虛幻的城市燈火,喃喃自語,聲音嘶啞:“寶馬車……金籠子……活死人……”每一個詞都像冰錐,刺向她曾經奉若圭臬的信仰。
南宮婉站在兩人幾步開外的地方,夜風吹起她米白色棉麻長裙的下擺。她望著遠處,那裏是城市邊緣模糊的輪廓線,公孫亮此刻大概正開著那輛沉重的大貨車,行駛在通往某個陌生城市的漫長高速路上。手機屏幕亮了一下,是他發來的信息,隻有簡單的幾個字:“已上高速,勿念。照顧好自己和兒子。”沒有溫言軟語,隻有沉甸甸的責任。她想起家裏書桌上攤開的記賬本,上麵密密麻麻記錄著即將到期的車貸、下個月兒子的英語班費用、還有老家的父母寄來的藥費清單……每一個數字都像一塊沉重的磚石。健康的身體保障了車輪的轉動,卻保障不了她獨自麵對這千頭萬緒時的疲憊和孤獨。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試圖壓下心頭那股沉甸甸的酸澀。
東方燕的啜泣聲在夜風中顯得格外淒涼。司馬茜的喃喃自語如同夢囈。南宮婉沉默地看著她們,看著這城市巨大而冷漠的璀璨光影。十年光陰,三個曾經滿懷憧憬、以截然不同的格言指引愛情方向的女孩,此刻殊途同歸,被命運推到了同一個懸崖邊緣。那些精心挑選的伴侶,那些為之奮鬥的生活表象,在這一夜被撕開了華麗的包裝,露出內裏冰冷、殘酷、千瘡百孔的真相。
“我們……”南宮婉的聲音不高,卻在呼嘯的風聲中清晰地響起,帶著一種被現實淬煉過的、近乎殘酷的平靜。她轉過頭,目光緩緩掃過東方燕淚痕狼藉卻依舊豔麗的臉,掃過司馬茜空洞絕望的眼,最後定格在腳下那片看似繁華卻無比疏離的城市之上。
“我們算什麽?”她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石塊,砸在冰冷的地麵上,也砸在另外兩人早已不堪重負的心上,“守著個空殼旅館,等著永遠不會回家的浪子?”
“守著個金絲籠子,伺候著半死不活的活死人?”
“守著個電話匯款機,活得像沒男人一樣的單親媽?”
夜風驟然卷起,吹亂了她的長發,也吹散了她話語中最後一絲猶疑。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洞穿一切、撕心裂肺的尖刻和自嘲,在這城市之巔炸開:
“我們就是他媽的——有男人的寡婦!!”
“寡婦”兩個字,如同兩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東方燕和司馬茜的臉上,也抽在她們搖搖欲墜的、用格言和虛榮構築的世界之上。
東方燕的哭聲戛然而止,她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南宮婉,那眼神裏有震驚,有被戳破的狼狽,更有一種被徹底剝開偽裝的劇痛。司馬茜蜷縮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空洞的眼底終於翻湧起驚濤駭浪般的悲憤和……一絲扭曲的認同。
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了天台。隻有夜風在嗚咽,帶著城市深處無數不為人知的歎息,掠過三個僵立的身影。遠處,無數燈火依舊明亮,勾勒著千家萬戶的輪廓,像一個巨大而冰冷的棋盤。而她們,不過是這棋盤之上,三枚被無形的命運之手挪移、被沉重的生活碾軋、被名為“婚姻”的華麗牢籠困住的,孤獨的棋子。
“有男人的寡婦”——這血淋淋的真相,如同烙印,在這一刻,深深地刻進了她們的生命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