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遙遠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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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濃得化不開。窗外,一場醞釀已久的秋雨終於傾盆而下,豆大的雨點劈裏啪啦地砸在玻璃窗上,發出急促而沉悶的鼓點,仿佛要將這座老舊的居民樓徹底敲碎。屋內,隻有一盞昏黃的台燈在客廳角落裏亮著,勉強驅散一小片濃稠的黑暗,卻更襯得整個家空曠而寂寥。
南宮婉穿著洗得發白的棉質格子睡衣,蜷縮在客廳那張吱呀作響的舊布藝沙發裏。她剛把兒子小哲哄睡下。七歲的孩子,蜷在兒童房的小床上,懷裏緊緊摟著一個洗得褪色的布偶小熊——那是公孫亮去年跑長途路過一個服務區時,用幾張皺巴巴的零錢買的“驚喜”。此刻,屋裏隻有雨聲和她自己壓抑的呼吸聲。她手裏捏著一本翻開的記賬本,劣質紙張在昏黃燈光下泛著粗糙的黃。密密麻麻的數字,像無數隻螞蟻,啃噬著她早已疲憊不堪的神經。
“房貸‘育才裏’學區房):¥6,350.00本月15日)”
“車貸東風重卡):¥8,200.00本月20日)”
“小哲英語班趣學):¥1,680.00下月初)”
“小哲繪畫材料:¥300.00本周)”
“老家寄藥費爸風濕):¥1,200.00已拖半月)”
“水電燃氣預估):¥450.00”
“生活費米麵油肉菜):¥1,500.00精打細算)”
手指無意識地在“車貸”那個刺眼的數字上反複摩挲。八千二。公孫亮這趟跑的是去西北的長途,單程將近三千公裏。他說這趟貨主給價不錯,刨去油錢、過路費、路上吃喝,還有被各種理由克扣的風險……最後能落到手裏的,大概也就剛夠填上這筆車貸窟窿。健康的身體?是,公孫亮有。他用這鋼筋鐵骨般的身體,在風霜雨雪裏、在危險的高速路上、在擁擠肮髒的服務區,沒日沒夜地熬著,用那輛巨大的東風重卡的輪胎,一圈一圈地碾出這個家不被壓垮的微薄希望。這輛車的貸款,就是懸在他們頭頂最沉重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健康的身體是一切的保障……”南宮婉低聲念著,聲音幹澀得像砂紙摩擦。這句格言,此刻在昏暗的燈光和冰冷的數字麵前,顯得如此單薄,甚至帶著一種殘忍的諷刺。保障?保障了車輪能轉,保障了貸款能還,保障了兒子能在這所勉強擠進去的“育才裏”老破小學區房裏有個睡覺的地方。可保障不了什麽呢?保障不了小哲發燒時她能睡個安穩覺,保障不了學校開家長會時她能分身有術,保障不了水管爆裂時她能獨自扛起扳手,保障不了這深夜裏啃噬人心的、無邊無際的孤獨。
她疲憊地合上記賬本,像合上一本寫滿苦難的書。剛想起身去倒杯水,頭頂的天花板突然傳來一陣異響。
“嘀嗒…嘀嗒…”
聲音不大,在寂靜的雨夜裏卻格外清晰刺耳。
南宮婉的心猛地一沉!她霍然抬頭,循聲望去。昏黃的燈光下,隻見客廳與陽台連接處的天花板角落,一小片深色的水漬正迅速洇開、擴大。一滴渾濁的水珠,正頑強地掙脫石膏板的束縛,拉長、墜落,“啪”地一聲,精準地砸在陽台門內側剛換不久的廉價複合地板上,濺開一小朵渾濁的水花。
糟糕!頂樓防水又不行了!
她暗罵一聲,來不及多想,立刻衝向陽台。老式居民樓的陽台沒有封閉,冰冷的雨絲裹挾著濕氣撲麵而來,瞬間打濕了她的睡衣前襟。她顧不上冷,踮起腳,伸長手臂去夠放在陽台雜物櫃頂上的一個紅色塑料盆——那是專門用來接漏雨的。
“嘩啦——!”
就在她的手剛觸碰到盆沿的瞬間,頭頂那片洇濕的天花板仿佛再也承受不住雨水的重壓,伴隨著一聲令人牙酸的破裂聲,一大塊濕透的石膏板連同裏麵泡爛的保溫層猛地塌陷下來!渾濁的、帶著泥沙和黴味的髒水,如同開了閘的洪水,兜頭蓋臉地傾瀉而下!
“啊!”南宮婉驚呼一聲,下意識地後退,但冰涼的髒水還是瞬間澆透了她的頭發、臉頰和半邊身體!刺骨的寒意讓她激靈靈打了個冷顫!更糟的是,塌下來的石膏碎塊和泥水,大半都砸進了她剛剛夠到的那個紅色塑料盆裏,濺起的汙濁泥點又弄髒了她另一邊的睡衣和地板。
她狼狽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刺鼻的黴味直衝鼻腔。看著地上迅速蔓延開的一灘渾濁,看著盆裏堆積的石膏碎塊和不斷湧入的髒水,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憤怒瞬間衝上頭頂!為什麽偏偏是這個時候?!為什麽總是她一個人?!
她咬著牙,強忍著刺骨的寒意和想哭的衝動,衝到廚房。冰冷的水流衝刷著手上和臉上的泥汙,卻衝不掉心頭的煩躁。她翻箱倒櫃,找出工具箱——一個鏽跡斑斑的舊鐵皮盒子,還是公孫亮幾年前留下的。打開,裏麵扳手、鉗子、螺絲刀倒是齊全,隻是都蒙著一層薄灰。
她深吸一口氣,搬來一張不穩的凳子,顫巍巍地站上去。仰頭看著天花板上那個猙獰的破洞,渾濁的水還在不斷滴落。她拿起一把沉重的活動扳手,試圖擰緊陽台外牆上那個鏽死的、連接著老舊雨水管的法蘭盤——她憑經驗判斷,漏水的源頭很可能就在那裏。冰冷的雨水不斷打在她的手臂和臉上,單薄的睡衣早已濕透,緊緊貼在身上,凍得她牙齒都在打顫。扳手卡在鏽死的螺栓上,她用盡全身力氣,手臂的肌肉都繃緊了,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盡管身體是冰冷的),那鏽死的螺栓卻紋絲不動!沉重的扳手反而差點脫手砸下來!
“哐當!”扳手最終還是掉在地上,發出刺耳的響聲,在寂靜的雨夜裏格外驚心。
南宮婉站在搖晃的凳子上,仰望著那個不斷滴著汙水的破洞,冰冷的雨水順著她的脖子流進衣領,凍得她渾身發抖。手裏的扳手沉重而冰冷,那頑固的鏽死螺栓嘲笑著她的徒勞。絕望像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住她的心髒,勒得她幾乎無法呼吸。為什麽總是她?為什麽總是她一個人麵對這無窮無盡的狼狽和重擔?公孫亮健康的身體,此刻遠在千裏之外的高速路上,除了能匯回那點血汗錢,對這漏雨的屋頂、對她此刻的孤立無援,又能有什麽實質的幫助?!
“嗚…媽媽…媽媽……”一陣微弱而痛苦的嗚咽聲,像細小的針,刺破了雨聲和南宮婉內心的絕望嘶吼,從兒童房裏傳來。
小哲!
南宮婉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她猛地從凳子上跳下來,也顧不上濕透冰冷的身體和地上的狼藉,踉蹌著衝向兒童房。
推開房門,隻見小哲蜷縮在小床上,小臉燒得通紅,像熟透的蘋果。他緊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上掛著淚珠,身體不安地扭動著,嘴裏發出含糊不清的痛苦囈語:“媽媽…熱…難受…嗚嗚……”
南宮婉撲到床邊,冰涼的手背貼上兒子的額頭——滾燙!那溫度灼得她心尖一顫!她迅速拉開床頭櫃抽屜,拿出電子體溫計。“滴”的一聲,屏幕顯示:39.8c!
高燒!
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南宮婉!她強迫自己冷靜,但聲音還是帶著無法控製的顫抖:“小哲?小哲不怕,媽媽在!媽媽在!”她手忙腳亂地找出退燒藥布洛芬混懸液),按照刻度倒進量杯。可小哲燒得迷迷糊糊,牙關緊閉,藥水喂進去就順著嘴角流出來。
“小哲乖,張嘴,把藥喝了就不難受了……”南宮婉的聲音帶著哭腔,小心翼翼地哄著,用勺子一點一點地撬開他的小嘴,好不容易才喂進去一點。藥效沒那麽快,小哲依舊燒得渾身滾燙,呼吸急促,小小的身體因為高熱而不停地打顫。
屋漏偏逢連夜雨!孩子高燒!外麵暴雨如注!家裏天花板還在漏水!而能開車、能扛事、能讓她依靠的男人,遠在千裏之外!
南宮婉看著兒子痛苦的小臉,聽著窗外肆虐的雨聲,感受著身上濕冷黏膩的睡衣,再想到客廳裏那灘不斷擴大的汙水……所有積壓的情緒如同被點燃的火藥桶,瞬間爆炸!她猛地站起身,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母獸,衝向客廳,抓起丟在沙發上的手機,手指因為憤怒和恐懼而劇烈顫抖,幾乎握不住!
她找到那個爛熟於心的號碼——公孫亮的。撥過去!幾乎是秒接!信號不太好,帶著沙沙的電流聲,背景是沉悶而持續的卡車引擎轟鳴聲。
“喂?婉兒?這麽晚還沒睡?”公孫亮的聲音傳來,帶著長途駕駛特有的沙啞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但更多的是聽到妻子聲音時的關切,“是不是小哲……”
“公孫亮!”南宮婉不等他說完,所有的委屈、憤怒、恐懼、無助如同決堤的洪水,伴隨著尖銳的哭腔,對著話筒嘶吼出來,聲音在空曠而狼藉的客廳裏回蕩,蓋過了窗外的雨聲,“你兒子發高燒了!39度8!燒得直說胡話!藥都喂不進去!”
她語速極快,帶著泣音,控訴如同連珠炮:
“家裏天花板漏了!塌了一大塊!髒水澆了我一身!地上全是泥!”
“我站在凳子上修水管,扳手都砸地上了!那破螺絲鏽死了!我根本弄不動!”
“外麵下著暴雨!打雷閃電!我一個人抱著滾燙的孩子!看著家裏到處漏水!”
她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情緒而尖銳變形:
“你告訴我!你告訴我你健康的身體現在有什麽用?!除了能匯那點錢回來填窟窿!除了在電話裏說幾句不痛不癢的‘別急’!還能有什麽用?!”
“孩子病得快燒糊塗的時候你在哪?!家裏天塌下來的時候你在哪?!我需要有人搭把手、需要有人告訴我該怎麽辦的時候你在哪?!”
“健康的身體是一切的保障?!保障了什麽?!保障了我一個人當爹又當媽?!保障了我活得像一個沒男人的寡婦嗎?!”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隻有卡車沉悶的引擎聲和電流的沙沙聲,證明著線路那端的人還在。這沉默,像一盆冰水,瞬間澆滅了南宮婉失控的怒火,隻剩下更深的冰冷和……無望。
許久,公孫亮嘶啞的聲音才艱難地透過電流傳來,帶著濃重的疲憊、深深的自責和一種麵對現實的無力感:
“婉兒…婉兒…你別急…別急…我…我…”他似乎在努力組織語言,聲音哽了一下,“孩子…孩子現在怎麽樣?燒退點沒?你先用溫水給他擦擦身子…物理降溫…”
“家裏漏水…你…你先別管了!別修!危險!等雨停了…我…我回去想辦法…”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帶著一種近乎卑微的安撫,“我…我這趟跑完…錢…錢應該能多結一點…我馬上想辦法轉給你!你先…先顧孩子!別怕花錢!帶小哲去醫院!一定要去醫院!別在家硬扛!”
他的話語斷斷續續,充滿了焦慮和力不從心:“我…我離得遠…我…婉兒…我對不起…讓你受累了…等我…等我回去…”
“等你回來?”南宮婉聽著電話裏那熟悉的、帶著愧疚卻空洞無力的安慰,聽著窗外依舊滂沱的雨聲,感受著懷裏孩子滾燙的溫度,一股巨大的、混雜著悲涼和荒謬的疲憊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所有的情緒。她所有的控訴和嘶吼,在現實的距離和這無力的承諾麵前,都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她沒有再嘶吼,隻是異常平靜地、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疏離,對著話筒說:
“知道了。掛了。開車小心點。”
不等那邊回應,她直接掐斷了電話。
世界瞬間安靜下來。隻剩下窗外嘩啦啦的雨聲,和小哲因高燒而發出的、痛苦的、微弱的呻吟聲。
南宮婉握著那部發燙的手機,如同握著一塊毫無用處的廢鐵。她慢慢地、慢慢地滑坐到冰冷潮濕的地板上,背靠著同樣冰冷的牆壁。身上的濕衣服緊貼著皮膚,寒意刺骨。她看著客廳天花板上那個還在滴水的破洞,看著地上那灘不斷蔓延的渾濁汙水,再低頭看看懷裏燒得小臉通紅、痛苦囈語的兒子……公孫亮最後那句“別怕花錢”在耳邊空洞地回響。
錢?錢在哪裏?記賬本上那刺眼的赤字和即將到期的貸款,如同巨大的陰影籠罩著她。去醫院?掛號費、檢查費、藥費……哪一樣不是錢?公孫亮說“馬上轉”,可他那點辛苦錢,填車貸房貸都捉襟見肘,又能“馬上”轉多少過來應急?
“健康的身體是一切的保障……”她再次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像歎息,在空寂冰冷的房間裏飄散,帶著無盡的諷刺和悲涼。保障了生存的底線,卻保障不了這深夜裏一個母親麵對病兒時最需要的依靠和分擔,保障不了這個家在風雨飄搖中最需要的頂梁柱的支撐。這遙遠的、健康的身體,如同一座沉默而模糊的燈塔,隻能遠遠地投射一點微弱的光,卻無法照亮她腳下泥濘而危機四伏的路。
她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不能倒下!至少現在不能!她掙紮著站起身,用盡全身力氣,將燒得迷迷糊糊的小哲緊緊抱在懷裏。孩子滾燙的額頭貼著她冰涼的臉頰,那溫度灼得她心都在顫抖。她扯過沙發上一條還算幹燥的薄毯,裹住小哲,然後衝到玄關,胡亂地抓起一把舊雨傘。
“小哲乖,媽媽帶你去醫院,我們馬上就不難受了……”她一邊柔聲安撫著懷裏滾燙的小身體,一邊用肩膀頂開沉重的單元門。
“呼——!”
一股夾雜著冰冷雨水的狂風瞬間灌了進來,吹得她幾乎站立不穩!單薄的雨傘在狂風中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瞬間被掀翻!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狠狠抽打在她的臉上、身上!她下意識地將懷裏的孩子摟得更緊,用自己的身體盡量為他遮擋風雨。
深夜的街道空無一人,隻有昏黃的路燈在瓢潑大雨中暈開一圈圈模糊的光暈。積水在坑窪的路麵上匯成渾濁的小溪。南宮婉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冰冷的雨水中,單薄的拖鞋早已濕透,每一步都踩在冰冷刺骨的泥水裏。雨水順著她的頭發、臉頰不斷流下,模糊了視線。懷裏的孩子因為寒冷和不適,發出更響亮的哭鬧聲。
“出租車!出租車!”她嘶啞地喊著,聲音在風雨中顯得微弱而絕望。偶爾有亮著“空車”燈的出租車疾馳而過,車輪碾過積水,濺起一人多高的渾濁水花,劈頭蓋臉地澆了她一身,卻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
絕望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纏繞上來。她隻能咬緊牙關,將懷裏的孩子抱得更緊,用自己瘦弱的身體為他築起最後一道屏障,一步一步,艱難地朝著記憶中最近的社區醫院方向挪去。雨水冰冷,懷裏的孩子滾燙,她的心,在冰火兩重天中煎熬,一點點沉向絕望的深淵。這“寡婦”般的日子,何時是個盡頭?
清晨,社區醫院,輸液室。
消毒水的味道混合著孩子的哭鬧聲和家長的哄勸聲,充斥著狹小的空間。光線慘白。南宮婉坐在冰涼的塑料椅子上,懷裏的小哲經過一夜的折騰和輸液,高燒終於退下去一些,此刻正沉沉地睡著,小臉依舊帶著病態的潮紅,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未幹的淚珠。他的小手背上貼著膠布,細小的留置針連接著掛在架子上的輸液瓶,藥液一滴一滴,緩慢地流入他的血管。
南宮婉的臉色比小哲好不了多少。蒼白,憔悴,眼下是濃重的青黑色。頭發因為昨晚的淋雨和奔波,依舊有些濕漉漉地貼在額角,身上穿著從醫院自助售賣機裏買的最便宜的、寬大不合身的病號服——她自己的睡衣早已濕透,沾滿了泥汙和雨水,被她胡亂塞進了塑料袋裏。一夜未眠,加上心力交瘁,讓她整個人看起來搖搖欲墜,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護士走過來,麵無表情地遞給她幾張單據:“孩子是病毒性感冒引發的高熱驚厥前兆,幸虧送來得及時。現在燒退了,炎症還沒消,需要再輸兩天液觀察。這是藥費和處置費的單子,去一樓繳費窗口交一下。另外,退燒藥和消炎藥去藥房取。”
南宮婉麻木地接過那幾張輕飄飄卻又重若千斤的紙。視線掃過那些冰冷的數字:
急診診查費:¥35.00
血常規:¥28.00
c反應蛋白:¥60.00
輸液費含留置針、藥):¥185.00今日)
頭孢克肟顆粒進口):¥78.00 \ 盒
小兒布洛芬混懸液:¥32.00 \ 瓶
……
合計:¥418.00今日)
四百一十八。僅僅是今天一早的開銷!後麵還有兩天的輸液和藥費!南宮婉隻覺得一陣眩暈。她下意識地摸向口袋——空空如也。手機!昨晚出門太急,手機好像…掉在客廳那灘汙水裏了?還是慌亂中塞在哪個口袋忘了?她心慌意亂地在寬大的病號服口袋裏摸索,沒有!真的不見了!
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她!沒有手機,意味著沒有支付軟件,沒有銀行卡綁定!她身上隻有昨晚出門時隨手抓的幾十塊零錢!連今天的藥費都不夠!更別提後麵兩天的!
冷汗瞬間浸濕了她的後背。她抱著熟睡的孩子,像個無助的孩子般,茫然四顧。周圍是同樣疲憊焦慮的家長,沒有人注意到她的窘迫。護士已經轉身去忙別的病人了。
怎麽辦?怎麽辦?!
她急得快要哭出來。就在這時,褲兜裏傳來一陣極其微弱的震動感!她猛地掏出來——是那張她幾乎遺忘的、硬硬的卡片!一張備用的、綁定了公孫亮那張專門用於匯生活費的儲蓄卡的銀行卡!這張卡額度很低,平時很少用,被她隨手塞在舊錢包的夾層裏,昨晚換病號服時,鬼使神差地連同那點零錢一起掏出來塞進了褲兜!
絕處逢生!
南宮婉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抱著孩子衝到一樓繳費窗口。顫抖著將卡遞進去,輸入密碼——那是小哲的生日。
“滴…交易成功。”
機械的女聲響起。南宮婉緊繃的神經才稍稍鬆弛,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她拿著繳費單和取藥單,如同握著救命稻草。當她把那些價格不菲的藥緊緊攥在手裏時,才感覺後背已經被冷汗徹底浸透。
手機丟了…意味著暫時和外界斷了聯係。也意味著,她無法及時看到公孫亮承諾的“馬上轉”的錢是否到賬,更無法聯係他。一股更深的、被世界拋棄的孤獨感,沉沉地壓了下來。
下午,“育才裏”小學,一年級三班教室。
窗外依舊陰沉,雨暫時停了,但天空灰蒙蒙的,壓得人喘不過氣。教室裏卻氣氛熱烈。今天是學期中的“家長開放日”兼小型家長會。
南宮婉坐在教室最後一排靠角落的位置。她身上穿著早上從醫院出來後,在街邊小店臨時買的最便宜的灰色運動外套和牛仔褲,頭發簡單地紮了個馬尾,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疲憊和病容小哲的高燒讓她也幾乎一夜沒睡,自己也有些著涼)。她努力挺直脊背,試圖讓自己看起來精神一點,但眼底的憔悴和身上廉價衣服與周圍環境的格格不入,讓她顯得異常局促。
教室裏坐滿了家長。前排幾位衣著光鮮的媽媽正低聲談笑,手腕上的名表、指間的鑽戒在燈光下折射著刺眼的光芒。她們談論著假期帶孩子去馬爾代夫潛水、去瑞士滑雪,談論著新購入的學區房和給孩子報的天價國際夏令營。一個穿著阿瑪尼休閑西裝、頭發梳得油亮的爸爸,正唾沫橫飛地跟旁邊的家長吹噓自己剛換的遊艇:“…主要是為了孩子,周末帶他出海,開闊眼界嘛!男人嘛,就得從小培養格局…”
南宮婉默默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廉價運動外套的下擺。她麵前攤開的筆記本上,隻記了零星幾個關於孩子作業要求的字。小哲班主任李老師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傳來,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嚴肅:
“…這次期中測試,整體水平有所提升,但部分同學在專注力和課堂紀律方麵,還有待加強。尤其是…公孫小哲同學。”李老師的目光精準地投向角落裏的南宮婉。
南宮婉的心猛地一緊,下意識地挺直了腰背。
“小哲這孩子,本質很聰明,但最近…”李老師推了推眼鏡,語氣帶著一絲委婉的批評,“上課注意力很不集中,經常走神,小動作也多了。作業完成得也比較馬虎,字跡潦草,錯誤率上升。更值得注意的是,他和同學相處時,顯得比以前急躁,容易發脾氣,甚至有過兩次推搡同學的行為。”
每一個字,都像小錘子,敲在南宮婉的心上。她感到臉上火辣辣的,仿佛全班家長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充滿了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同情或輕視。
“我們理解每個家庭的情況不同,”李老師話鋒一轉,目光掃過全場,最後又落回南宮婉身上,語氣帶著一種職業化的關切,卻更像一種隱晦的施壓,“但家庭教育,尤其是父親角色的陪伴和引導,對於這個年齡段男孩的性格塑造和行為規範,是至關重要的。希望家長,特別是父親方麵,能多抽出時間,關注孩子的心理狀態和學習習慣,家校配合,才能讓孩子更好地成長。”
“父親角色…陪伴和引導…”這幾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南宮婉的心上!她下意識地低下頭,避開了老師的目光,也避開了周圍那些或探究或了然的眼神。她能說什麽?說孩子的父親身體健康,但遠在千裏之外開大車?說他除了匯錢回來,對孩子的教育和陪伴幾乎為零?說她自己一個人,又要工作雖然隻是零工),又要照顧生病的孩子,又要應付漏水的老房子,早已心力交瘁,實在分身乏術?
巨大的委屈和無力感像潮水般湧來,堵得她喉嚨發緊,眼眶發熱。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沒讓眼淚當場掉下來。她隻能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在筆記本上無意識地、用力地劃著橫線,仿佛要將那些刺耳的評價和周圍無形的壓力都劃掉。
家長會終於在一片看似和諧的氛圍中結束。家長們三三兩兩離開,互相寒暄著。南宮婉隻想盡快逃離這個讓她窒息的地方。她低著頭,匆匆收拾東西。
“小哲媽媽?請等一下。”李老師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南宮婉身體一僵,深吸一口氣,慢慢轉過身,臉上努力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容:“李老師。”
李老師走了過來,手裏拿著一個文件夾,臉上帶著職業化的微笑,但眼神裏多了一絲探究:“小哲媽媽,我看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家裏有什麽事?孩子生病了?”
“沒…沒什麽大事,謝謝老師關心。小哲昨晚有點發燒,已經去醫院看過了。”南宮婉低聲回答,手指緊張地捏著那個廉價的帆布包帶子。
“哦,那就好。”李老師點點頭,話鋒一轉,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責備,“不過,孩子生病,做家長的更要細心引導。小哲最近的狀態,確實讓我們很擔心。你看,今天家長會…”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周圍已經空了大半的座位,特別是前排那幾個位置,“其他孩子的爸爸,隻要能抽出時間的,基本都來了。孩子成長的關鍵期,父親的參與真的很重要。我們學校也很重視家校共育,特別是父親這一塊。希望下次活動,能看到小哲爸爸的身影。”
“我…我知道了,李老師。我會…會跟他爸爸說的。”南宮婉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哼,臉頰燒得滾燙。她能感覺到周圍還沒走完的幾個家長投來的目光,那目光像針一樣,刺得她無地自容。
“嗯,那就好。”李老師似乎滿意了,將一份打印好的《關於進一步加強家校合作及父親參與孩子成長倡議書》塞到南宮婉手裏,“這個你帶回去看看,也給孩子爸爸看看。孩子的成長,需要父母雙方共同的努力。光靠媽媽一個人,太辛苦了,效果也容易打折扣。”
“光靠媽媽一個人…效果打折扣…”南宮婉機械地接過那份輕飄飄卻又重若千斤的倡議書,指尖冰涼。她甚至忘了說再見,隻是麻木地點點頭,逃也似的衝出了教室門,將那滿室的喧囂和老師隱含的責備甩在身後。
走廊裏空蕩蕩的,冰冷的穿堂風吹過,讓她打了個寒顫。她靠在冰冷的牆壁上,大口喘著氣,仿佛剛從溺水的邊緣掙紮出來。那份倡議書在她手中被攥得變了形。父親參與?共同成長?多麽美好又多麽遙遠的詞匯!對她們這個家來說,是奢望!是諷刺!是壓在她這個“單親媽媽”身上的又一道無形的枷鎖!
她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出校門。天空依舊陰沉,鉛灰色的雲層低垂。她站在路邊,看著車來車往,一時間竟不知該往哪裏去。回家?麵對那個還在漏水的破屋和一堆待付的賬單?去醫院?小哲還需要輸液…可錢呢?公孫亮說轉的錢,到底轉了多少?手機丟了,她什麽都不知道!
茫然無措間,她看到街對麵有一家小小的、掛著“中國郵政儲蓄”招牌的銀行網點。對!銀行卡!她可以去at機上查餘額!看看公孫亮到底轉了多少錢回來應急!
<機隔間裏,她顫抖著插入那張備用卡,輸入密碼。屏幕上藍光閃爍,幾秒鍾後,顯示:
“賬戶餘額:¥5,836.71”
五千八百多?
南宮婉愣住了。她記得很清楚,上次用這張卡取錢是一個多月前,取了五百塊生活費後,餘額應該隻剩下一千出頭一點。公孫亮昨晚說“馬上轉”,意思是…他轉了四千多塊過來?
一股難以言喻的滋味湧上心頭。是感激嗎?是。這四千多,對於此刻山窮水盡的她來說,無疑是雪中送炭。有了這筆錢,至少小哲後續的醫藥費暫時不用愁了,也能應付幾天家裏的開銷。
可同時,一股更深的、冰涼的悲哀,如同毒藤般纏繞上來。
四千多塊。
這就是公孫亮這趟數千公裏長途奔波,日夜兼程,冒著風險,用他那“健康的身體”所能換回的、對這個家“最及時”的保障。
這四千多塊,要填上車貸的八千二,要填上房貸的六千三,要付小哲的興趣班,要付老家的藥費,要維持柴米油鹽……
杯水車薪!
而他付出的,是健康身體的巨大消耗,是長期分離的孤獨,是路上無法預知的風險!換回的,僅僅是這維持家庭不瞬間崩塌的、微薄的、如同施舍般的“保障”!
<機按鍵上,久久沒有動作。屏幕上那五千多的餘額數字,此刻看起來是如此的諷刺和悲涼。這點錢,甚至不夠前排那個吹噓遊艇的爸爸加一次遊艇的油!不夠那個談論瑞士滑雪的媽媽買一件禦寒的羽絨服!卻要支撐起她和小哲全部的生活、健康、教育和未來!
她慢慢地、慢慢地抽出那張卡。卡片的邊緣硌著她的掌心。她走出at隔間。外麵,不知何時又飄起了冰冷的雨絲,細細密密,沾衣欲濕。她沒有傘,任憑冰冷的雨點落在她的頭發上、臉上、脖頸裏。
她沿著濕漉漉的人行道,漫無目的地走著。腦海裏反複回響著:
李老師的話:“父親角色的陪伴…共同成長…”
公孫亮電話裏的聲音:“婉兒…我對不起…讓你受累了…”
<機屏幕上的數字:“¥5,836.71”
還有那句像魔咒般纏繞著她的格言:“健康的身體是一切的保障…”
保障?
保障了這五千八百塊的血汗錢。
保障了她像個真正的“寡婦”一樣,獨自在風雨中跋涉,獨自抱著病兒求醫,獨自麵對老師的質詢和生活的千瘡百孔。
保障了那個擁有健康身體的男人,如同一個遙遠而模糊的符號,活在她的債務清單裏,活在她的手機匯款通知裏,活在她和孩子需要時永遠無法觸及的遠方。
冰冷的雨水順著她的臉頰流下,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她抬起頭,望著灰蒙蒙的、壓抑得讓人窒息的城市天空,一個冰冷徹骨的聲音,在她心底最深處,清晰地響起:
“南宮婉,你這‘有男人的寡婦’,當得可真夠名副其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