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隱形的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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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濃稠得化不開。厚重的、飽含雨水的雲層低低壓在廣袤的華北平原上空,像一塊巨大的、濕透的裹屍布。沒有月光,沒有星光,隻有無邊無際、吞噬一切的黑暗。風,不再是深秋的嗚咽,而是變成了狂暴的野獸,在空曠的原野上嘶吼、衝撞,卷起冰冷的塵土和枯枝敗葉,狠狠抽打在疾馳的鋼鐵車身上,發出“劈啪”的爆響,如同惡毒的鞭撻。
國道g105,這條連接著無數城市與鄉村的鋼鐵血脈,此刻在無邊的黑暗與狂風中,如同一條蜿蜒在深淵邊緣的、隨時會被吞噬的細線。一輛巨大的、滿載著沉重貨物的“解放”牌重型卡車,如同汪洋中的一葉孤舟,正艱難地劈開這粘稠的黑暗與狂暴的風牆,孤獨前行。車頭兩束昏黃的氙氣大燈,像垂死掙紮的巨獸疲憊的眼睛,竭力刺破前方不足百米的混沌,照亮的隻有被狂風撕扯得扭曲變形、急速撲來的雨幕和漫天飛舞的雜物。
駕駛室裏,彌漫著濃重的煙味、汗味、廉價方便麵調料包的味道,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鏽和柴油混合的氣息。公孫亮整個人幾乎陷在寬大的駕駛座裏,像一尊被風霜侵蝕得輪廓模糊的石像。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袖口磨破的深藍色工裝夾克,裏麵是同樣陳舊的灰色毛衣。古銅色的臉上刻滿了長途駕駛帶來的疲憊溝壑,眼窩深陷,裏麵布滿了蛛網般的紅血絲,眼皮沉重得如同掛了鉛塊,每一次眨動都異常艱難。下巴上胡茬雜亂,如同秋後荒蕪的田野。那雙曾經充滿力量、能穩穩握住方向盤也握住整個家庭希望的大手,此刻搭在冰冷的、被磨得油光發亮的黑色方向盤上,指關節因為長時間的用力而微微泛白,掌心濕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方向盤上的冷凝水汽。
“呼……呼……” 他用力甩了甩頭,試圖驅散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纏繞的沉重睡意。冰冷的汗水順著額角滾落,滑過緊繃的太陽穴,帶來一絲短暫的、刺痛的清醒。他抓起放在儀表盤上那個積滿茶垢、磕碰得坑坑窪窪的舊保溫杯,擰開蓋子,裏麵是早已冷透、顏色渾濁、苦澀不堪的濃茶。他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灌下去一大口,冰冷的液體和濃重的苦澀瞬間刺激著喉嚨和胃壁,帶來一陣劇烈的痙攣,也強行壓下了翻騰的困意。
他瞥了一眼儀表盤。速度:65公裏\小時。油耗指針已經滑向紅色警戒區邊緣。旁邊粘著一張皺巴巴的紙條,上麵是南宮婉娟秀的字跡:“亮子,路上慢點,累了就歇,安全第一。家裏都好,勿念。” 紙條旁邊,貼著一張小小的、已經有些褪色的全家福照片。照片上,南宮婉溫柔地笑著,兒子小宇調皮地做著鬼臉,他自己則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手臂緊緊摟著妻兒。那是三年前在小區門口小照相館拍的,照片邊緣都有些卷翹了。
家。婉兒。小宇。
這三個字像三顆滾燙的炭火,瞬間灼痛了他麻木疲憊的神經。他伸出粗糙的手指,輕輕摩挲著照片上南宮婉的笑臉和小宇圓乎乎的臉蛋,冰涼的指尖似乎也感受到了一絲虛幻的暖意。他想起臨行前那個匆忙的夜晚。南宮婉一邊往他那個碩大、磨損嚴重的舊登山包裏塞著洗好的衣服、路上吃的燒餅鹵蛋、還有幾包他喜歡的榨菜,一邊絮絮叨叨:“這次貨主催得急,路上千萬別趕!安全比什麽都重要!媽那邊恢複得還行,就是總念叨你……小宇最近……有點悶悶不樂,老師說他上課老走神……唉,這孩子,想你了……” 她的語氣裏有擔憂,有無奈,更多的是強撐著的堅強。
而他呢?他當時隻是悶頭檢查著車胎氣壓,含糊地應著:“知道了知道了,跑完這趟就歇幾天……錢……車貸該還了,小宇下學期的英語班費也快交了……這趟跑完,能多掙點……” 他甚至沒敢看南宮婉疲憊的眼睛。健康的身體是一切的保障?他當時就是用這句話安慰她,也麻痹自己。可此刻,在這無邊的黑暗、狂暴的風雨和沉重的債務麵前,這句格言顯得如此蒼白可笑!他的健康身體保障了車輪的轉動,保障了微薄的收入,卻保障不了對病榻上母親的照顧,保障不了兒子成長中缺失的父愛,更保障不了妻子獨自扛起所有重擔時那無聲的崩潰!他算什麽丈夫?算什麽父親?他不過是個活在電話裏、活在匯款單上、活在全家福照片裏的……影子!
“婉兒……小宇……” 公孫亮對著冰冷的擋風玻璃,對著窗外咆哮的黑暗,無聲地翕動著幹裂的嘴唇,喉嚨裏堵著濃重的酸澀。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無力感,如同這無邊的夜色,沉甸甸地壓了下來,幾乎要將他徹底壓垮。他感覺自己像個在泥沼中跋涉的孤魂,背負著沉重的枷鎖,卻看不到彼岸的光。
“吱嘎——!”
突然!一陣尖銳刺耳、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毫無征兆地從車底傳來!緊接著,整個龐大的車身猛地一沉,劇烈地向左側傾斜!方向盤瞬間變得沉重無比,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死死拽住!
“操!!” 公孫亮渾身一個激靈,所有疲憊和感傷瞬間被巨大的驚恐取代!睡意全無!他幾乎是本能地、用盡全身力氣死死穩住方向盤,同時猛地一腳踩下刹車!
“吱——!!!”
刺耳的刹車聲在風雨中淒厲地響起!巨大的慣性讓沉重的車身像一頭發狂的巨獸,在濕滑的路麵上瘋狂扭動、甩尾!輪胎與地麵劇烈摩擦,冒出刺鼻的白煙!公孫亮感覺自己像被一隻巨大的鐵錘狠狠砸在胸口,五髒六腑都移了位!安全帶死死勒進肩膀的皮肉裏,帶來火辣辣的劇痛!他死死咬住牙關,額頭上青筋暴跳,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用盡全身的意誌力對抗著失控的車輛!
幾秒鍾,如同幾個世紀般漫長。失控的卡車終於在滑行了近百米後,帶著巨大的慣性,車頭歪斜著,一頭衝進了路邊的排水溝!伴隨著“哐當”一聲巨響和無數碎石泥土被碾壓濺起的聲響,龐大的車身猛地一頓,停了下來!車頭大燈照射著前方溝壑裏渾濁的泥水,像垂死的巨獸最後的喘息。
駕駛室裏一片狼藉。儀表盤上的東西散落一地,那張全家福照片也從粘膠處脫落,掉在了沾滿泥土的腳墊上。公孫亮趴在方向盤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髒狂跳得如同擂鼓,撞擊著胸腔,帶來陣陣悶痛。冷汗瞬間浸透了裏層的毛衣,冰冷的濕意緊貼著皮膚。劫後餘生的巨大虛脫感和後怕,讓他渾身控製不住地劇烈顫抖。
他艱難地解開安全帶,忍著肩膀的劇痛和胸口的憋悶,推開車門。冰冷的狂風裹挾著密集的雨點,如同冰雹般狠狠砸在他的臉上、身上,瞬間將他澆透。他踉蹌著跳下車,深一腳淺一腳地繞到車頭左側。
眼前的景象讓他的心瞬間沉到了穀底!
左後輪!那個巨大的、承重著十幾噸貨物的輪胎,此刻像一個被戳破的氣球,完全癟了下去!輪轂邊緣,一道足有半尺長的、猙獰的裂口清晰可見!斷裂的金屬茬口在昏暗的車燈下閃爍著冰冷的寒光!而罪魁禍首,赫然是深深嵌入輪胎裂口處的一塊尖銳的、邊緣帶著新鮮泥土和鏽跡的三角鐵——不知道是哪輛報廢車遺棄在路上的零件,被風雨衝刷出來,成了致命的陷阱!
“媽的!!” 一股巨大的怒火混合著絕望瞬間衝上公孫亮的頭頂!他狠狠一腳踹在冰冷的、沾滿泥漿的輪胎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憤怒!因為這該死的壞運氣!因為這足以壓垮他的一次意外!
換胎!必須立刻換胎!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鬼地方,在這狂風暴雨的深夜!
他衝到車廂後麵,奮力掀開沉重的、覆蓋著厚厚防水布的貨廂門。狂風幾乎要將他掀倒!冰冷的雨水瘋狂地灌進貨廂。他摸索著找到固定在車廂側壁的工具箱,擰開被雨水打濕、冰冷刺骨的搭扣,拿出沉重的套筒扳手、加力杆和巨大的千斤頂。這些冰冷的鋼鐵工具,在風雨中顯得格外沉重。
他抱著幾十斤重的千斤頂和工具,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到癟掉的車輪旁。泥濘的地麵如同沼澤,每一次落腳都陷進去半隻腳。狂風卷著雨水,像鞭子一樣抽打在他的臉上、脖子上,鑽進衣領,帶來刺骨的寒意。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泥漿,將千斤頂艱難地塞進卡車大梁下合適的位置。冰冷的金屬觸感透過濕透的工裝手套傳來。
他跪趴在冰冷、泥濘不堪的地麵上,雨水迅速浸透了他的膝蓋和褲腿。他咬著牙,用套筒扳手吃力地擰著巨大輪胎上那十二顆被泥水糊住、鏽跡斑斑的螺母。冰冷的扳手滑膩無比,巨大的螺母紋絲不動!他調整姿勢,將加力杆套上,用整個身體的重量壓上去!
“嘿——!!” 他喉嚨裏發出低沉的嘶吼,額頭、脖頸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古銅色的臉因為極度用力而漲得通紅!手臂的肌肉虯結,仿佛要撐破濕透的衣袖!雨水混合著汗水,在他臉上肆意橫流。
“嘎吱……嘎吱……” 螺母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終於鬆動了一絲!希望剛升起,一陣更猛烈的狂風毫無征兆地席卷而來!帶著一股摧枯拉朽的力量!
“砰!” 一聲悶響!
靠在車身上的千斤頂支架,被這股邪風吹得猛地一晃!本就因為地麵泥濘而根基不穩的千斤頂,瞬間失去了平衡!
“不好!” 公孫亮瞳孔驟縮!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他想抽身,已經來不及了!
沉重的卡車車身,失去了千斤頂的支撐點,猛地向下一沉!那巨大的、癟掉的輪胎輪轂,帶著千鈞之力,朝著他因為用力擰螺母而還卡在輪轂下方的手臂狠狠壓了下來!
“呃啊——!!!”
一聲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瞬間撕裂了狂暴的風雨聲!
劇痛!無法形容的、如同骨頭被瞬間碾碎的劇痛,從左手小臂處排山倒海般襲來!公孫亮眼前一黑,整個人如同被抽掉了骨頭,瞬間癱軟在冰冷的泥水裏!左手小臂以一種極其不自然的姿勢被壓在沉重的輪轂邊緣之下,瞬間傳來的骨頭碎裂的劇痛讓他幾乎昏厥!鮮血,混合著泥水,迅速從被輪轂邊緣撕裂的衣袖處汩汩湧出,染紅了身下的泥濘!
他蜷縮在冰冷刺骨的泥水中,身體因為劇痛和極度的寒冷而劇烈地痙攣、顫抖。右手死死捂住左臂的傷口,溫熱的血液卻不斷從指縫間湧出,迅速被冰冷的雨水衝刷稀釋。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口的悶痛和手臂那鑽心蝕骨的劇痛,讓他眼前陣陣發黑。無邊的黑暗,狂暴的風雨,刺骨的寒冷,還有這足以致命的劇痛和失血……巨大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徹底淹沒!
完了……徹底完了……
這個念頭如同毒蛇,纏繞上他瀕臨崩潰的意識。手臂可能廢了!這趟貨肯定耽誤了!天價的違約金!後續的治療費!家裏的房貸車貸……小宇的學費……婉兒……婉兒怎麽辦?!她才剛剛在社區弄起那個小小的互助站,剛剛看到一點希望……難道又要被自己拖回深淵?
他像個瀕死的困獸,在冰冷的泥濘中徒勞地掙紮、喘息。意識在劇痛和寒冷中開始模糊。就在他幾乎要被黑暗徹底吞噬時,掉落在駕駛室腳墊上的那個舊手機,屏幕突然亮了起來,發出微弱卻頑強的震動和鈴聲!是南宮婉設置的專屬鈴聲,一首舒緩的鋼琴曲,此刻在這絕望的深淵裏,如同天籟!
婉兒!
這個名字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刺激了公孫亮即將渙散的神經!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掙紮著,用還能動的右手,艱難地、一點一點地向著駕駛室的方向爬去!冰冷的泥水灌進他的口鼻,左臂每一次微小的移動都帶來撕心裂肺的劇痛,鮮血在泥濘中拖出一道刺目的痕跡。
短短幾米的距離,如同跨越生死的天塹。他終於爬到了駕駛室門邊,右手顫抖著,沾滿了鮮血和汙泥,摸索著抓住了掉在腳墊上的手機。屏幕上跳動著兩個字:【婉兒】。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顫抖的、沾滿血汙的拇指劃開了接聽鍵,將手機湊到耳邊。
“亮子?亮子你到哪兒了?雨這麽大,路上還好嗎?” 電話那頭,傳來南宮婉溫柔中帶著濃濃擔憂的聲音,背景音裏似乎還有孩子隱約的說話聲和社區活動室的嘈雜,“小宇今天在學校畫了幅畫,說要等爸爸回來給你看呢!互助站今天陳老師來了,幫甜甜他們看了作文,孩子們可高興了……”
聽著妻子溫柔的聲音,聽著兒子和社區裏那點微弱卻真實的煙火氣,公孫亮再也控製不住!巨大的委屈、痛苦、恐懼和對家的無盡思念,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衝垮了他強撐的堤壩!
“婉兒……婉兒……” 他對著電話,聲音嘶啞破碎,帶著濃重的哭腔和無法抑製的顫抖,像個迷路的孩子終於找到了母親,“我……我出事了……車壞了……輪胎爆了……我……我換胎的時候……千斤頂倒了……壓……壓到手了……好痛……流了好多血……婉兒……我好冷……我好怕……” 斷斷續續的哭訴,夾雜著劇烈的喘息和痛苦的呻吟,清晰地傳到了電話那頭。
電話那頭瞬間死寂!緊接著,傳來南宮婉倒吸冷氣的聲音,那聲音因為極度的驚恐和心痛而完全變了調,帶著哭腔的尖叫穿透電波:“亮子?!你說什麽?!壓到手了?!嚴不嚴重?!流血了?!你在哪兒?!具體在哪兒?!g105哪個位置?!你說話啊亮子!!” 她的聲音尖銳而慌亂,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恐懼。
“我……我在……g105……大概……離曲陽服務區還有……還有四五十公裏……具體……具體路碑看不清……雨太大了……” 公孫亮喘息著,意識又開始模糊,左臂的劇痛和失血帶來的寒冷讓他牙齒都在打顫,“婉兒……我……我可能……不行了……好冷……車貸……小宇……” 巨大的絕望再次攫住了他,他開始語無倫次。
“閉嘴!公孫亮!你給我閉嘴!!” 電話那頭,南宮婉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不容置疑的嘶吼,瞬間壓過了公孫亮絕望的呢喃!那聲音裏充滿了恐懼,但更充滿了絕境中爆發的、母狼護崽般的凶狠和力量!“聽著!你不許有事!聽見沒有?!你給我撐住!撐住!小宇在等你回家!媽在等你回家!我在等你回家!那個破互助站沒有你也不行!!” 她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情緒而劈了叉,帶著泣血的命令,“手機別掛!保持通話!我馬上想辦法!馬上!!”
幾乎是同一時刻,城市另一端,cbd核心區,一座通體玻璃幕牆、即使在雨夜也燈火輝煌的摩天大樓內。
“金誠律師事務所”巨大的燙金字樣在燈光下熠熠生輝。高級合夥人辦公室內,燈火通明,氣氛卻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的寧靜。
東方燕坐在寬大的真皮沙發裏,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把拉滿的弓。她穿著一套剪裁精良的深灰色羊絨套裙,質地柔軟卻線條利落,襯得她身形愈發纖細。臉上化著無可挑剔的精致妝容,深色的眼線勾勒出銳利的眼型,唇膏是沉穩的豆沙紅,每一根發絲都打理得一絲不苟。然而,她微微交疊放在膝蓋上的雙手,指尖卻在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泄露了內心的緊張和不安。她對麵,坐著一位五十歲上下、西裝革履、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的男律師——周律師,也是她離婚案的主辦律師。周律師眉頭緊鎖,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麵前厚厚的一摞文件,發出沉悶的“篤篤”聲。
“東方女士,”周律師終於開口,聲音沉穩,卻帶著不容樂觀的凝重,“情況……比我們預想的要棘手很多。”他拿起最上麵的一份文件,“夏侯北那邊今天提交了新的證據和答辯意見。他全盤否認了您指控的‘長期、多次出軌’行為。對於您提供的那些照片和聊天記錄截圖,他的律師聲稱是‘惡意偽造’、‘侵犯隱私’、‘斷章取義’,甚至反咬一口,說您是因為長期疑神疑鬼、性格偏執才導致婚姻破裂。”
“偽造?!”東方燕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裏瞬間燃起熊熊怒火,聲音因為憤怒而尖利,“那些照片!那些聊天記錄!清清楚楚!鐵證如山!他怎麽能……”
“關鍵是證據鏈的瑕疵和取證方式的爭議性。”周律師冷靜地打斷她,拿起另一份文件,“您承認這些證據是通過破解他電腦密碼獲得的。這在法律上屬於非法獲取他人隱私信息,證據的合法性會受到對方律師的強烈質疑,甚至可能被法庭直接排除!僅憑這些‘非法證據’,很難形成完整的、被法庭采信的證據鏈來坐實他‘重大過錯’的指控。”
他推了推金絲邊眼鏡,鏡片後的目光帶著職業性的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同情:“而且,對方抓住了您職業空白期和經濟狀況這一點,大做文章。”他翻到財產分割部分,“對於房產,他同意分割,但強調這是婚前他父母出資購買,婚後共同還貸部分比例很小。他提出的分割方案,是您需要補償他大部分房屋增值差價,才能獲得房產所有權。這個差價……”周律師頓了頓,報出一個讓東方燕瞬間臉色煞白的數字,“……以您目前的經濟狀況和缺乏穩定收入的現實,幾乎不可能負擔得起。”
他放下文件,語氣沉重:“更不利的是孩子的撫養權。對方律師提交了您近期情緒不穩定指您與夏侯北激烈衝突受傷報警的記錄)、以及您目前無穩定工作和住所指您暫時租住的小房子)的證據。他們強調夏侯北有穩定的高收入、有良好的居住環境那套婚房),並且……對方還暗示,您長期對丈夫的‘無端猜忌’和‘歇斯底裏’,不利於孩子的身心健康。法庭在判決撫養權時,經濟能力和情緒穩定性是重要考量因素……”
“胡說八道!!”東方燕再也控製不住,猛地從沙發上站起來,身體因為極致的憤怒和屈辱而劇烈顫抖!精心修飾的妝容也掩蓋不住她瞬間慘白的臉色和眼底噴薄的怒火!“是他出軌!是他家暴!是他把我推倒撞碎屏風!是他威脅我!警察那裏有記錄!小宇親眼所見!怎麽就成了我的‘無端猜忌’?!成了我的‘歇斯底裏’?!他們顛倒黑白!!”她指著自己額角那道被碎玻璃劃破、剛剛結痂的淺淺疤痕,聲音嘶啞悲憤。
“憤怒解決不了問題,東方女士。”周律師冷靜地看著她,語氣帶著一絲無奈,“法律講的是證據和程序。對方現在就是抓住我們證據合法性存疑、以及您目前經濟弱勢這兩點窮追猛打。按照目前的態勢,如果堅持訴訟,結果很可能對您非常不利:拿不到房子,拿不到足夠的補償,甚至……失去小宇的撫養權。”
“失去小宇的撫養權?”這七個字,如同七把燒紅的尖刀,狠狠捅進了東方燕的心髒!比夏侯北所有的背叛加起來都痛!她踉蹌著後退一步,重重跌坐回沙發裏,渾身的力氣仿佛瞬間被抽空。精心維持的堅強外殼寸寸龜裂,隻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懼和絕望。她仿佛看到小宇被強行從她身邊帶走,走向那個虛偽冷酷的父親……不!絕對不行!那是她的命!
巨大的無力感和冰冷刺骨的絕望,如同這城市外的漫天風雨,瞬間將她吞沒。她像個溺水的人,徒勞地抓著沙發扶手,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身體無法控製地微微顫抖。眼淚在眼眶裏瘋狂打轉,卻被她死死忍住,不肯在周律師麵前落下。她不能倒下!為了小宇,她絕對不能倒下!
城市另一端,一處正在緊鑼密鼓裝修的臨街商鋪內。
“棲茜閣”三個簡潔雅致的藝術字招牌,剛剛被工人小心翼翼地懸掛在門楣上方。店內還是一片狼藉,充斥著刺鼻的油漆味、木屑味和灰塵。各種裝修材料、工具堆放在角落。司馬茜穿著一身沾滿灰塵和油漆點的深藍色工裝連體褲,頭發簡單地挽成一個發髻,用一根鉛筆固定著,臉上戴著口罩,隻露出一雙布滿疲憊卻異常明亮的眼睛。她正和一位穿著工裝、滿手老繭的木工師傅老趙,蹲在地上,對著一張鋪開的咖啡館平麵設計圖激烈地討論著吧台櫃體的細節。
“……趙師傅,這個轉角弧度一定要圓潤流暢,不能有棱角!還有這個嵌入式的冷藏櫃位置,必須再往左邊移五公分,不然會影響後麵操作動線……”司馬茜指著圖紙,語氣堅決,帶著不容置疑的專業性。此刻的她,不再是那個被關在金絲籠裏的“宇文太太”,而是一個為了自己夢想小店拚盡全力的創業者,眼神專注,動作利落。
“行!司馬老板放心!保證給你弄得漂漂亮亮的!”老趙師傅憨厚地笑著,用力點點頭,“您這眼光,真沒得說!這小店裝出來,肯定有格調!”
就在這時,司馬茜口袋裏的手機瘋狂震動起來。她皺了皺眉,摘下滿是灰塵的棉線手套,拿出手機。看到屏幕上跳動的名字【南宮婉】,她心頭莫名一緊,立刻劃開接聽。
“茜茜!!”電話剛一接通,南宮婉那帶著哭腔、驚恐到幾乎變形的尖叫聲就炸雷般響起,瞬間擊穿了裝修現場的嘈雜!“救命!亮子出事了!在g105上!車壞了!換胎被壓到手了!流了好多血!他說他快不行了!他在曲陽服務區往前四五十公裏!具體位置不清!雨太大了!手機快沒信號了!怎麽辦茜茜!我該怎麽辦啊!!”
如同被一桶冰水兜頭澆下!司馬茜臉上的專注和神采瞬間褪得幹幹淨淨,隻剩下全然的震驚和驚恐!她猛地站起身,因為動作太急,眼前一陣發黑,踉蹌著扶住了旁邊剛立起來的吧台框架。
“婉兒!別慌!你慢慢說!!”司馬茜強迫自己冷靜,聲音卻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g105?曲陽服務區往前四五十公裏?雨太大位置不清?好!我知道了!你別掛電話!保持跟他通話!安撫他!我馬上想辦法定位!馬上找人!”
她的大腦在巨大的衝擊下飛速運轉!g105!那條路她跑過幾次,知道那個路段非常偏僻!四五十公裏……範圍太大了!雨夜!失血!時間就是生命!
“趙師傅!抱歉!家裏有急事!天大的急事!這裏您先看著!”司馬茜語速飛快地對老趙交代了一句,甚至來不及解釋,一把抓起搭在椅子上的舊羽絨服,拔腿就往外衝!連口罩都忘了摘!
冰冷的雨水瞬間打在她的臉上。她衝到路邊,一邊焦急地攔著出租車,一邊用顫抖的手指翻找著手機通訊錄。找誰?誰能最快趕到那麽偏僻的地方?!宇文家的關係?不!她死也不會再求那個老東西!她的那些富太太“朋友”?她們隻會看笑話!東方燕?燕燕懂法律,但救人……她也不行!
突然!一個名字跳入她的腦海——徐海!她心頭猛地一跳!徐海,是她以前在奢侈品店工作時認識的一個客戶,後來自己開了家規模不小的汽修連鎖店,手底下有一幫跑救援的老師傅!為人仗義,以前追過她,但她嫁入宇文家後就斷了聯係。上次在奢侈品鑒定群裏,好像看到他幫人解決過外地車輛拋錨的問題?
死馬當活馬醫!她毫不猶豫地撥通了那個塵封已久的號碼!心髒因為緊張和期待而狂跳不止!
電話響了好幾聲才被接通,一個帶著睡意和疑惑的粗獷男聲傳來:“喂?哪位?”
“徐海!是我!司馬茜!”司馬茜的聲音因為急切而劈了叉,帶著哭腔,“救命!我姐妹的老公!跑長途的!在g105,曲陽服務區往前大概四五十公裏處!車壞了!換胎時千斤頂倒了!壓到手了!流了好多血!人快不行了!雨太大了!具體位置不清!手機信號也快沒了!求求你!快!快派你的人去救他!我知道你有救援隊!求求你了徐海!多少錢我都給!!”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帶著哭腔的求救弄懵了。隨即,徐海的聲音陡然變得清晰而凝重:“g105曲陽往前四五十?那鬼地方!老劉!老劉別睡了!起來幹活!”他似乎在吼旁邊的人,“司馬茜你別急!告訴我車牌號!司機叫什麽名字?開的什麽車?我馬上讓離那邊最近的分店派人過去!保持他電話暢通!給我他的號碼!快!”
冰冷的泥水無情地浸泡著公孫亮的半邊身體。左臂傳來的劇痛已經變得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仿佛靈魂都要被凍僵的寒冷。失血帶來的眩暈感一陣陣襲來,視野開始模糊、旋轉。手機貼在耳邊,裏麵斷斷續續傳來南宮婉帶著哭腔、卻異常堅定的呼喊:“亮子!撐住!聽到沒有!司馬茜找到人了!救援馬上就到!徐海……徐海老板派了最近的救援隊!他們已經在路上了!亮子!你答應過我的!要看著小宇長大!要看著我那個破互助站開起來的!你不許耍賴!亮子!說話!你答應我!”
婉兒的聲音,像黑暗深淵裏唯一的光,微弱卻執著地拉扯著他即將沉淪的意識。他想回應,想告訴她他聽到了,想讓她別哭……但幹裂的嘴唇翕動著,卻隻能發出微弱的氣音。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鉛,每一次試圖睜開都耗盡他殘存的力氣。冰冷的雨水砸在臉上,混合著眼角滑落的溫熱液體。他感覺自己像一片在狂風暴雨中飄零的枯葉,隨時會被徹底撕碎。
“……婉兒……我……冷……好累……”他對著手機,用盡最後的力氣,氣若遊絲地吐出幾個字。意識如同斷線的風箏,向著無邊的黑暗深淵,急速墜落……
“亮子——!!!”
南宮婉撕心裂肺的哭喊,如同最後的喪鍾,穿透狂暴的風雨,狠狠敲擊在另外兩個女人的心上!
東方燕站在金誠律師事務所燈火通明的落地窗前,手裏緊緊攥著那份冰冷殘酷的離婚進展報告,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窗外,是城市璀璨卻冰冷的霓虹燈海。南宮婉那絕望的哭喊,通過手機免提,清晰地、如同重錘般砸在她的耳膜上!砸在她同樣被絕望和憤怒填滿的心上!
“亮子——!!!”
司馬茜站在傾盆大雨的街頭,渾身濕透,冰冷的雨水順著她的頭發、臉頰瘋狂流淌。她剛剛掛斷和徐海的通話,確認救援車已經出發。然而,南宮婉這聲絕望的哭喊,卻讓她渾身冰涼,如墜冰窟!
三個不同的地點,三個被命運推向絕境的女人,同時聽到了那象征著死亡威脅的悲鳴!那是她們共同命運中,一個支撐點即將崩塌的警報!
“亮子!公孫亮!你給我撐住——!!”東方燕猛地轉過身,對著周律師桌上那部連接著南宮婉通話的手機,用盡全身力氣嘶吼出來!那聲音裏充滿了她自己的憤怒、不甘和對命運的抗爭!仿佛要將自己離婚案中所有的憋屈和力量,都灌注到這聲嘶吼裏!
“婉兒!別放棄!救援馬上就到了!讓他撐住!聽見沒有!!”司馬茜也對著自己的手機,聲音嘶啞卻帶著破釜沉舟的凶狠!她不再是那個優雅的“宇文太太”,而是被逼到絕境、要撕碎一切阻礙的母狼!
“亮子……堅持住……等我……我來了……”南宮婉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泣血的哀求和無窮的意誌力。
三個女人的聲音,帶著各自不同的絕望、憤怒、恐懼和無與倫比的堅韌,在狂暴的風雨之夜,在命運的重壓之下,通過無形的電波,穿越城市的鋼筋森林,匯聚、交織、碰撞!她們是“有男人的寡婦”,她們的丈夫或背叛、或病弱、或遠在天邊如同隱形!但此刻,她們是彼此唯一的依靠,是刺破這絕望黑夜的唯一利刃!她們要用自己的聲音,自己的意誌,去拉住那個即將墜落的男人,去拉住她們共同在深淵邊緣掙紮的命運!
公孫亮即將沉入黑暗的意識,被這三股交織著血淚、憤怒和無窮力量的嘶吼,狠狠地、硬生生地拽回了一絲清明!
他沾滿血汙和汙泥的右手,無意識地、卻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死死攥緊了貼在耳邊的手機。仿佛那是連接著生命、連接著婉兒、連接著所有希望的……最後一根稻草。
風雨如晦。長夜未央。悲歌回蕩在無人的曠野,而屬於她們的戰鬥,才剛剛吹響號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