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城裏小娘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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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雪薇那句冰冷的命令和迅速消失的粉色裙擺,像一盆冰水,徹底澆滅了宿舍裏最後一點微弱的生氣。死寂,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鉛塊,沉沉地壓在每個人心頭。
    窗外吹進來的風,帶著初秋的涼意,吹散了林雪薇留下的那點甜膩昂貴的香水味,卻無法驅散彌漫在空氣中的屈辱和那濃得化不開的黴味、汗味混合體。
    張二蛋抱著包袱,僵立在濕漉漉的床邊,指尖觸碰褥子帶來的冰冷刺骨感還在,但更冷的是林雪薇那句“酸餿味”和嫌惡的眼神,像無數根冰針紮在他心上。他茫然地看著那扇被強行推開的窗戶,冷風灌進來,吹得他單薄的衣衫緊貼身體,帶來陣陣寒意。
    石頭氣得胸膛劇烈起伏,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他猛地一拳砸在旁邊的鐵床架上,發出“哐當”一聲巨響,震得整個床都在搖晃。
    “操他媽的!城裏的小娘皮,神氣什麽!”
    他低吼著,聲音裏充滿了被羞辱的憤怒和不甘。
    “石頭!小聲點!”
    水生趕緊拉住他,警惕地看了一眼門口,壓低聲音,眼鏡片後的眼神充滿了無奈和苦澀,
    “剛挨了處分,你想再被記一次?還是想被開除?忍忍吧……咱們惹不起。”
    “忍?老子忍不了這鳥氣!”
    石頭梗著脖子,眼睛瞪得通紅,
    “她那是什麽眼神?看我們像看垃圾!還有那話……”
    他學不來林雪薇那種腔調,但語氣裏的憤怒幾乎要噴出來。
    一直沉默磨刀的李鐵柱,猛地將手中的柴刀“奪”地一聲狠狠砍進自己床鋪邊緣的木架子裏,刀身深深嵌入,發出沉悶的聲響。
    他抬起頭,黝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那雙眼睛卻像淬了火的刀子,死死盯著門口林雪薇消失的方向,眼神凶狠得仿佛要穿透門板。
    他沒有說話,但那緊握刀柄、指節發白的手,和粗重壓抑的呼吸聲,暴露了他內心翻騰的怒火。
    夏侯北依舊背對著眾人,坐在他那靠門口的下鋪床沿上。他手裏捏著那袋硬邦邦的雜糧餅子,指關節處的紅腫在昏暗光線下格外刺眼。他沒有參與任何人的憤怒或無奈,仿佛置身事外。
    但張二蛋能看到他擱在膝蓋上的另一隻手,那隻手正緩緩地、極其用力地攥緊,手背上青筋虯結,像一條條憤怒的蚯蚓在皮膚下蠕動。他深潭般的眼睛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被圍牆切割的景色,眼神冰冷得像萬年寒冰,那平靜的表麵下,似乎有更洶湧的暗流在無聲咆哮。
    就在這時,宿舍門外隱約傳來一陣急促的高跟鞋敲擊地麵的聲音,由遠及近,帶著一種咄咄逼人的氣勢。腳步聲在104宿舍門口停住了。
    一個刻意拔高的、帶著明顯不滿和優越感的女聲清晰地穿透了薄薄的門板,在死寂的宿舍裏如同炸雷般響起:
    “……鄭校長!這事兒你必須立刻給我個說法!我們家雪薇從小到大就沒受過這種委屈!你看看!你看看這什麽地方?啊?這是人住的嗎?”
    聲音尖銳,充滿了控訴,
    “又髒又臭!窗戶都關不嚴,風呼呼往裏灌!牆上全是黴!還有那水管子,滴滴答答漏水,床鋪都濕透了!這要是把我家雪薇凍著了、傳染上什麽黴菌病,你們學校負得起這個責嗎?啊?!”
    是林雪薇母親的聲音,強勢得不容置疑。
    宿舍裏,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石頭停止了憤怒的低吼,水生緊張地推了推眼鏡,李鐵柱磨刀的動作徹底停下,眼神銳利如鷹隼般射向門口。張二蛋抱著包袱的手抖得更厲害了,臉色慘白。
    夏侯北攥緊的拳頭,指節因為過度用力發出輕微的“哢吧”聲。
    門外,鄭明那帶著明顯討好和圓滑腔調的聲音立刻響了起來,刻意壓低了,但依舊清晰地傳了進來: “
    哎呀,林太太,林太太!您消消氣,消消氣!您看這事兒鬧的……實在是對不住!對不住啊!”
    鄭明的聲音充滿了歉意和惶恐,
    “這混合宿舍樓啊,確實是年代久遠,設施陳舊,條件……是艱苦了些。學校也有學校的難處,資源有限嘛,新學期住宿緊張,暫時隻能委屈林同學一下……不過您放心!林同學的情況特殊,品學兼優,是我們重點培養的對象,怎麽能讓她在這種環境裏受委屈呢?這是我們的疏忽!絕對的疏忽!”
    他語速飛快,帶著十足的保證力度:
    “這樣,林太太,您別急!我馬上協調!立刻!馬上就協調!最遲……不!今天下午!今天下午放學之前,我一定給林同學安排妥當!新宿舍樓那邊,向陽的、帶獨立衛生間的標準間,雖然暫時沒有完全空著的單人單間,但我保證給林同學安排一個最安靜、最幹淨的床位!絕對不會再讓她受半點委屈!您看這樣行不行?”
    “哼!這還差不多!”
    林雪薇母親的聲音緩和了一些,但依舊帶著居高臨下的施舍意味,
    “鄭校長,這可是你保證的!今天下午!必須搬!我可不想我家雪薇在這種……這種環境裏多待一秒鍾!多呼吸一口這裏的空氣我都擔心她生病!”她的語氣裏充滿了對宿舍環境的極度鄙夷。
    “是是是!您放一百二十個心!林太太!這事兒包在我身上!保證辦好!”
    鄭明的聲音斬釘截鐵,充滿了諂媚的保證,
    “林同學是我們學校的驕傲,我們一定重點關照,提供最好的學習和生活環境!絕不會讓任何……嗯,任何不好的因素影響到她!”他話裏的暗示不言而喻。
    “嗯,鄭校長,那就麻煩你多費心了。”高跟鞋的聲音再次響起,似乎滿意地離開了。
    門外安靜了幾秒。
    接著,是鄭明刻意清了清嗓子的聲音,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冷漠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如釋重負,對著門內——或者說,是對著那扇薄薄的門板後麵那些沉默的耳朵——嚴厲地說道:
    “宿舍的新生都聽著!剛才林太太的話你們也聽見了!管好自己!注意個人衛生和宿舍衛生!勤開窗通風!別整天弄得烏煙瘴氣,異味熏天的!影響其他同學的健康和學習環境!再有什麽亂七八糟的味道傳到樓道裏,被投訴了,後果自負!聽見沒有?!”
    語氣嚴厲,充滿了警告和推卸責任的意味,仿佛宿舍裏糟糕的氣味和潮濕全是這些新生的錯。
    說完,鄭明的腳步聲也遠去了。
    “砰!”
    宿舍裏,李鐵柱猛地一拳砸在自己床鋪的木板上,發出一聲悶響。他胸口劇烈起伏,眼神凶狠得嚇人,卻死死咬著牙,一個字也沒說。
    石頭氣得渾身發抖,嘴唇哆嗦著,最終也隻是狠狠一腳踢在旁邊的鐵床腿上,發出“哐”的一聲,然後頹然地坐到自己床上,雙手抱頭,發出壓抑的、野獸般的低吼。
    水生摘下那副斷了腿的眼鏡,用衣角用力擦了擦鏡片,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他低著頭,看不清表情,隻有一聲長長的、充滿無力感的歎息。
    張二蛋抱著他那視若珍寶的藍布包袱,像被抽幹了所有力氣,緩緩滑坐到冰冷潮濕的地麵上。他低著頭,眼淚終於控製不住,大顆大顆地砸在懷裏的包袱皮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原來,他們呼吸的空氣,他們無法改變的潮濕環境,在別人眼裏,都是“亂七八糟的味道”,都是“不好的因素”……
    原來,他們連安安靜靜待在這個破舊的角落裏,都是一種“影響”。 夏侯北緩緩站起身。他走到那扇被林雪薇推開、此刻正灌入冷風的窗戶前。
    窗外,是學校高高的、冰冷的圍牆,圍牆上方,是縣城灰蒙蒙的、被高樓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天空。他伸出手,不是去關窗,而是將原本被林雪薇推開的縫隙,又稍稍開大了一些。更多的冷風灌了進來,吹動了他額前幾縷汗濕的頭發。 他手裏還捏著那袋硬邦邦的雜糧餅子。他低頭看了一眼,然後,手指猛地用力!
    “哢嚓!”
    一聲輕微的脆響,一塊堅硬的雜糧餅在他指間被生生捏碎,堅硬的碎屑簌簌落下。 他沒有回頭,深潭般的眼睛望著窗外那堵高大的圍牆,望著圍牆上方狹窄的天空。他的嘴唇緊緊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下頜線繃得像拉滿的弓弦。那挺直的背脊,在灌入的冷風中,像一根寧折不彎的鋼釺,也像一座沉默的、壓抑著即將噴發的火山。
    宿舍裏,那根黑色的水管依舊在盡職盡責地滴著水。
    “嘀嗒…嘀嗒…嘀嗒……”
    水滴砸在張二蛋身邊濕漉漉的地麵上,濺起微小的水花。那單調而冰冷的聲音,此刻聽起來,更像是某種倒計時,敲打在每個人緊繃的神經上。
    林雪薇下午就會被調走,離開這個“肮髒”、“酸臭”的地方,住進向陽的、幹淨的標準間。而他們,還得留在這裏,忍受著潮濕、黴味、冰冷的滴水和……無處不在的、如同空氣般沉重的鄙夷與排斥。
    夏侯北捏碎餅子的手,指關節處那紅腫的皮膚,在冷風中似乎更顯眼了。他望著窗外,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麽。那沉默的背影,像一塊投入死水的巨石,預示著更深的波瀾。
    鄭校長的“協調”如此迅速高效,隻為一人。那麽,周強的威脅呢?那兩次大過和天價賠償呢?還有這令人窒息的宿舍環境……
    這一切,都才剛剛開始。他們這些來自臥牛山的少年,在這個陌生的、充滿敵意的縣城一中,真正的“生活”,或者說“生存”,才剛剛拉開那沉重而冰冷的帷幕。
    窗外的風,更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