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春遊分界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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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段:橘黃囚籠與無聲的界河
    早春的料峭,像無數根冰冷的細針,無孔不入地鑽進臥牛山中學的每一個磚縫、窗隙。吝嗇的陽光慘白地塗抹在灰撲撲的教學樓外牆上,非但毫無暖意,反更襯出一種荒涼的清冷。幹枯的枝椏在寒風中發出嗚嗚的悲鳴,卷起地上的塵土和枯葉,打著旋兒,又無力地落下,徒留一地蕭索。空氣裏彌漫著一種濕冷的、帶著陳腐泥土腥氣的寒意,混雜著遠處鍋爐房飄來的劣質煤煙味,吸進肺裏,沉甸甸地墜著,涼得透心。
    一輛褪了色的橘黃色大巴車,像頭苟延殘喘的老牛,喘息著停在宿舍樓前的空地上。車身上,“臥牛山中學”幾個紅漆大字早已斑駁脫落,露出底下暗黃的鐵皮底色,如同結痂的瘡疤。發動機怠速運轉著,突突地悶響,噴出灰藍色的尾氣,在清冷的空氣中凝成一小團一小團轉瞬即逝的白霧,旋即被無情的寒風吹散無形。
    車門口,班主任王海峰裹著一件半舊的藏青色呢子大衣,領子高高豎起,勉強抵擋著凜冽的寒風。他手裏捏著一張皺巴巴的名單,鼻尖凍得通紅,正不耐煩地跺著腳,對著稀稀拉拉、畏畏縮縮聚攏過來的學生隊伍厲聲催促:“快點!都麻利點!磨蹭什麽!周強!林雪薇!你們幾個動作快點!先上!挑個好位置!”他聲音拔高,帶著慣有的、不容置疑的權威,目光銳利地越過前麵幾個抱著破舊行囊、凍得瑟瑟發抖的農村學生,精準地落在人群後方那幾個衣著光鮮、神情倨傲的身影上。
    周強穿著一件簇新的、毛領豐厚的黑色羽絨服,拉鏈隻隨意地拉到一半,露出裏麵印著誇張英文ogo的亮色衛衣。他雙手插在兜裏,下巴微揚,旁若無人地嚼著口香糖,臉上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睥睨感。聽到點名,他鼻腔裏發出一聲輕蔑的嗤笑,用肩膀毫不客氣地頂開前麵一個抱著破舊帆布書包、身體單薄的農村男生,大搖大擺地率先登上了車門。跟在他身後的林雪薇,裹著一件質地精良、剪裁合體的淺粉色羊絨大衣,領口一圈雪白的絨毛襯得她小臉愈發精致白皙,像櫥窗裏的瓷娃娃。她微微蹙著秀氣的眉頭,似乎嫌棄車門處沾染的灰塵,小心翼翼地提起昂貴大衣的下擺,踮著腳尖,像一隻生怕髒了羽毛的天鵝,帶著一絲刻意的優雅,輕盈地跨了上去。
    在他們身後,如同得到了某種無形的號令,城市學生們呼啦啦地湧向狹窄的車門。他們大多穿著保暖厚實、色彩鮮亮的品牌冬衣,背著款式新穎、功能齊全的雙肩包或挎包,手裏還拎著印有醒目便利店ogo的塑料袋,裏麵鼓鼓囊囊地露出花花綠綠的薯片包裝、進口飲料瓶、甚至保溫飯盒精致的一角。他們談笑著,推搡著,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輕鬆和喧鬧,迅速占據了車廂前半部分那些靠窗、避風、視野開闊的“黃金”位置。柔軟的化纖座椅被他們舒適地坐得凹陷下去,車廂前半截的空氣裏很快飄蕩起奶油麵包的甜膩香氣、油炸膨化食品的濃烈調味料氣味和若有若無的、價格不菲的少女香水氣息,形成一層溫暖而隔膜的屏障。
    車廂後半截,則完全是另一番景象。農村學生們沉默地、魚貫地走上車,動作帶著一種習慣性的謹慎和局促。他們身上的棉襖大多臃腫而陳舊,顏色暗淡發灰,袖口和肘部磨得發亮起毛,有的還打著深色、針腳粗大的補丁,無聲訴說著生活的艱辛。他們攜帶的東西也簡單得近乎寒酸——一個洗得發白、邊緣磨損的布袋子,或者一個帆布書包,鼓鼓囊囊地裝著自家蒸的、早已冷硬發幹的饃饃、用舊報紙或廉價塑料袋仔細包裹著的鹹菜疙瘩。早春的寒氣似乎在他們身上凝成了實質,一個個縮著脖子,凍得通紅的耳朵和臉頰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沉默地走向車廂尾部那片被遺忘的角落。後半截的座位空蕩蕩、硬邦邦,冰冷的塑料坐墊和靠背散發著拒人千裏的寒意,車窗玻璃上凝著一層模糊不清的白霜,徹底隔絕了外麵本就慘淡的天光,將這裏籠罩在一種灰蒙蒙的色調裏。一股淡淡的、混合著陳舊汗味、泥土氣息和舊棉絮經年累月積攢下的沉悶味道,在後排狹小的空間裏悄然彌漫、沉澱下來,與前半截的香甜氣息形成一道無形的、卻比鋼鐵柵欄更加堅固的界河。
    一道看不見的鴻溝,如同刀劈斧鑿,將整個移動的橘黃色囚籠截然分開。前半截是色彩、聲音、暖意與特權;後半截是灰暗、沉默、寒冷與邊緣。沒有任何人高聲宣布,沒有任何明文規定,這界限卻執行得如此徹底,如此心照不宣,早已刻入骨髓,成為呼吸的一部分。
    張二蛋幾乎是最後一個上車的。他瘦小的身體裹在一件明顯過於寬大的、灰黑色、幾乎看不出原本顏色的舊棉襖裏,幾處破口處鑽出灰敗的棉絮,像垂死的蒲公英。那棉襖空蕩蕩地掛在他形銷骨立的身上,更襯得他麵色蠟黃,眼窩深陷,顴骨突出,如同一株在寒風中隨時會折斷的枯草。隻有一雙深陷的眼睛,因為即將到來的、這平生第一次的“集體春遊”,而勉強亮著一點微弱的、屬於少年人的希冀之光,盡管這光芒在周遭濃重的灰暗和寒冷中,顯得如此脆弱,仿佛下一秒就會被吹熄。
    他低著頭,腳步虛浮無力,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擦得鋥亮的皮鞋和昂貴的書包帶子,像一片無聲的影子,默默穿過前半截的熱鬧、喧囂與無形的排斥,走向那片屬於他們的、冰冷而沉默的後排區域。當他經過夏侯北身邊時,夏侯北正抱著手臂,斜倚在靠近過道的一個座位上,冷眼旁觀著車廂裏這幕活生生的“分界線”圖景。他那件洗得發白、領口磨破的軍綠色舊絨衣領口敞著,露出裏麵同樣單薄、洗得發白的襯衣領子,似乎對這刺骨的寒冷渾然不覺。他的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探照燈,穿透前排座椅的縫隙,越過那道無形的界河,死死地釘在周強那得意洋洋、晃動著的後腦勺上。那眼神裏沒有憤怒的火焰,隻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冰冷的審視,像在打量一件陳列在玻璃櫃中、徒有其表的死物。他的嘴角抿成一條僵硬的直線,下頜骨的線條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
    張二蛋走到最後排,找了個靠窗的角落位置,默默地坐下。冰冷的塑料座椅透過單薄的棉褲傳來刺骨的寒意,他不由得打了個劇烈的哆嗦,下意識地將身體蜷縮得更緊。他微微側過身,避開可能的視線,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翼翼,將右手深深探進那件寬大舊棉襖的右邊口袋深處。指尖在粗糙的布料內襯裏急切地摸索著,仿佛在尋找失落的珍寶。
    終於,他摸到了。
    那是兩張薄薄的、帶著他微弱體溫的紙幣。一張五元,一張一元。紙幣的邊緣已經磨損得起了毛邊,觸感粗糙而脆弱,帶著一種特殊的、屬於舊紙張的韌性,也承載著難以言說的重量。他將它們緊緊地攥在手心裏,仿佛攥著千斤重擔,又仿佛攥著通往未知世界唯一的、代價高昂的通行證。汗水瞬間濡濕了脆弱的紙幣邊緣。
    為了這六塊錢——這次所謂“集體春遊”的最低費用,他昨天下午,攥著那支沉甸甸的筆,在當鋪那條陰暗、狹窄、散發著陳年黴味和灰塵氣息的舊街上來回走了整整三趟。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炭火上。當鋪那扇沉重的、包著鐵皮的黑漆木門,像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散發著陰冷的氣息。櫃台高得離譜,他踮起腳尖,才能勉強看到櫃台後麵那張幹癟的、戴著老花鏡的臉,在昏暗中如同幽靈。
    “當什麽?”老朝奉的聲音像破風箱,嘶啞幹澀,眼皮都沒抬一下,隻專注於手中一個泛著幽光的舊懷表。
    張二蛋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才把一直緊緊攥在手心、幾乎被汗水浸透的那支鋼筆舉了上去,輕輕放在冰冷油膩、布滿劃痕的櫃台上。動作輕得像放下一個易碎的夢。
    那是一支老式的黑杆“英雄”鋼筆,筆身早已磨掉了漆,露出底下暗沉的銅色,歲月在上麵刻下了斑駁的銅鏽。筆帽上的鍍金也斑駁脫落,唯有筆尖處一點小小的金色,在櫃台唯一一盞昏黃燈泡的照射下,倔強地閃爍了一下,像父親下井前最後望向他的眼神。
    老朝奉用兩根枯瘦得如同雞爪的手指,漫不經心地拈起鋼筆,對著門口透進來的微弱天光,眯縫著眼,仔仔細細地看,像在審視一件剛出土的、毫無價值的殉葬品。他用指甲刮了刮筆杆上粗糙的銅鏽,又擰開筆帽,對著那磨損嚴重、筆舌發黃的筆尖吹了口氣,動作帶著毫不掩飾的嫌棄。
    “老掉牙的玩意兒了,”他撇撇嘴,聲音裏帶著冰冷的現實,“筆尖都磨禿了,出水也不利索…頂多…兩塊。”他伸出兩根枯瘦的手指,在張二蛋麵前晃了晃。
    張二蛋的心猛地一沉,像瞬間墜入了冰窟深處,四肢百骸都凍僵了。“叔…叔,您再看看…仔細看看…”他聲音發顫,帶著卑微的哀求,眼眶瞬間紅了,喉頭哽咽,“這是我爹…我爹下井前…留給我的…唯一的東西了…”最後幾個字,輕得像歎息。
    老朝奉不耐煩地擺擺手,像驅趕一隻惱人的蒼蠅:“下井?下金礦也沒用!就這成色!兩塊五,頂天了!愛當不當!”說著,就要把那支承載了太多記憶的鋼筆,像丟垃圾一樣推回來。
    張二蛋死死咬住下唇,一股濃重的鐵鏽味瞬間彌漫口腔。他想起王海峰昨天在教室裏冷冰冰的宣告——“不交錢就別去!集體活動都不參加,思想有問題!”;想起夏侯北沉默卻暗含鼓勵的眼神,仿佛在說“走出去看看”;想起自己從未離開過臥牛鎮這方狹小的天地,對外麵世界那點可憐的、被壓抑了太久的渴望,此刻像野草般瘋狂滋長…最終,他顫抖著,幾乎是從喉嚨深處、從靈魂被撕裂的傷口裏,擠出兩個帶著血腥氣的字:“…當。”
    六塊錢。其中三塊五,是這支筆屈辱的“贖身錢”。另外兩塊五,是他省了整整一個月的早餐錢——每天隻啃半個冰冷的、能硌掉牙的硬饃饃,強忍著饑餓省下來的。此刻,這薄薄的、帶著屈辱和巨大犧牲的六塊錢,被他汗濕的手心緊緊攥著,貼在胸口,隔著薄薄的、毫無保暖作用的棉襖,能清晰地感覺到心髒在狂跳,撞擊著肋骨,每一次搏動都帶來一陣鈍痛。
    “張二蛋!你的錢呢?交了沒?”王海峰冰冷的聲音如同鞭子,從前排抽了過來,精準地打在張二蛋緊繃欲斷的神經上。
    張二蛋猛地一激靈,像被從冰水裏硬生生撈出來,慌忙應道:“交…交了,王老師!這就交!”他趕緊鬆開緊攥的手,那兩張被汗水浸得有些發軟、邊緣幾乎被他無意識揉搓得快要撕裂的紙幣,此刻像兩塊燒紅的烙鐵。他佝僂著背,像背負著沉重的十字架,艱難地從狹窄的過道裏擠過去,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他顫抖著、幾乎是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將錢遞到王海峰麵前,指尖冰涼。
    王海峰正低頭在名單上勾畫著什麽,鼻子裏發出滿足的輕哼,旁邊坐著的周強,正撕開一袋包裝鮮豔的進口薯片,濃鬱的燒烤調料味瞬間霸道地彌漫開來。王海峰眼皮都沒抬一下,伸出兩根胖胖的、保養得宜的手指,像拈起什麽不潔的穢物,極其隨意地從張二蛋汗濕的手中夾走了那兩張承載著血淚的紙幣。他甚至沒有低頭點一點那微薄的數目,就隨手丟進了腳邊一個敞開的、用來收錢的破舊紙盒裏。那兩張紙幣,如同兩片被狂風卷走的枯葉,無聲地飄落下去,混在一堆嶄新挺括或同樣破舊的錢幣中,瞬間失去了蹤影,仿佛從未存在過。
    “行了,磨磨蹭蹭!回你座位去,別擋著道礙事!”王海峰像驅趕一隻擋路的野狗,不耐煩地揮揮手,目光又落回他那張象征著權力和區分的名單上,仿佛剛才完成的隻是一次微不足道的垃圾清理。
    張二蛋像得到了某種屈辱的赦免,飛快地、幾乎是踉蹌地縮回手,低著頭,逃也似的衝回了自己後排那個冰冷堅硬的角落。他重重地坐下,雙手空空地插回寬大棉襖的口袋。右邊口袋深處,空空蕩蕩,冰冷刺骨,隻剩下那支鋼筆被強行剝離後留下的、深入骨髓的空洞感,以及指尖殘留的、紙幣邊緣粗糙的觸覺幻影。他下意識地、徒勞地用手指在空蕩的口袋裏反複摸索著,指尖隻觸碰到粗糙的棉布內襯和幾根漏出來、紮手的棉絮。心髒的位置,也像是被生生剜走了一塊,空落落的,冷風呼嘯著往裏灌,帶著牛頭溝深淵般的寒意。
    第二段:移動的割裂與深淵低語
    車子終於發動了,發出一聲沉悶而吃力的轟鳴,笨拙地駛出鏽跡斑斑的校門,碾過坑窪不平、塵土飛揚的土路,在劇烈的顛簸中,向著郊外臥牛山深處那片依舊荒涼的早春駛去。
    車廂內,涇渭分明的兩個世界在搖晃中更加凸顯。前半截,城市學生們早已迫不及待地拿出了各自的儲備。薯片袋子嘩啦作響,如同勝利的號角;飲料瓶擰開的“嗤嗤”聲此起彼伏,帶著氣泡的歡騰。他們嬉笑著,談論著最新款的手機遊戲、明星偶像的花邊緋聞,抱怨著天氣的寒冷和路途的顛簸,分享著帶來的包裝精美的進口點心和糖果。林雪薇小口地、姿態優雅地抿著保溫杯裏飄著奶香的熱可可,和旁邊穿著同樣考究的閨蜜低聲說笑著什麽,偶爾發出銀鈴般清脆的笑聲,在略顯沉悶的車廂裏顯得格外突兀。空氣裏彌漫著食物香甜的氣息、香水的芬芳和一種輕鬆愉快的、與窗外荒涼格格不入的度假氛圍。車窗上凝結的白霜,被他們呼出的熱氣融開一小片模糊的視窗,映照著他們紅潤的臉龐。
    後半截,則是一片近乎死寂的沉默,仿佛與前半截隔著一道透明的、卻堅不可摧的冰牆。農村學生們大多縮在自己的硬塑料座位上,像一尊尊被凍僵的泥塑。有人閉著眼假寐,眉頭卻緊鎖著;有人呆呆地望著窗外飛速掠過的、依舊被冬寒統治的早春景色——大片枯黃匍匐的草甸,裸露的、嶙峋的黑色岩石,光禿禿的、枝條扭曲掙紮如同痛苦手臂的雜樹。偶爾有人從布包裏拿出一個冷硬的、顏色灰暗的饃饃,默默地掰下一小塊,放進嘴裏,機械地、費力地咀嚼著,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吞咽的動作都顯得滯澀。沒有交談,沒有分享,隻有車輪碾過碎石發出的單調噪音、車身骨架在顛簸中不堪重負的呻吟,以及窗外呼嘯而過的、帶著哨音的風聲。寒冷和一種無形的、沉重的壓抑,如同浸透了冰水的厚重棉被,嚴嚴實實地覆蓋、滲透著這狹小的空間,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張二蛋將自己更深地縮進那件寬大的舊棉襖裏,下巴抵著冰冷的領口,目光空洞地望著窗外飛速倒退的、千篇一律的枯黃。
    夏侯北坐在張二蛋斜前方靠過道的位置。他沒有像其他人那樣蜷縮著試圖保存熱量,而是坐得異常筆直,像一杆插在凍土裏的、生了鏽卻依然倔強的標槍。他那件舊絨衣的領口敞得更開了些,露出裏麵同樣單薄、洗得發白的襯衣領子,對刺骨的寒風似乎毫無所覺。他的目光,如同兩道淬了冰的探照燈光束,穿透前排座椅的縫隙,越過那道無形的、卻灼人眼球的界河,死死地釘在周強那隨著車廂顛簸而晃動著的、梳著時興發型的後腦勺上。那眼神裏沒有憤怒的火焰,隻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冰冷的審視,像在打量一件即將被送入熔爐的廢鐵。他的嘴角抿成一條僵硬的、沒有弧度的直線,下頜骨的線條繃得緊緊的,仿佛在極力克製著什麽。
    車子在崎嶇陡峭的山路上艱難地向上爬行,顛簸得更加厲害,每一次劇烈的晃動都讓車廂後半部傳來壓抑的驚呼和身體碰撞硬物的悶響。窗外的景色變得愈發荒涼險峻,如同踏入了巨獸的領地。枯黃稀疏的灌木叢像癩痢頭般覆蓋著貧瘠的山坡,巨大的、嶙峋的黑色岩石從山體上猙獰地凸起、擠壓、扭曲,如同大地裸露的、痛苦掙紮的嶙峋肋骨。車輪卷起的塵土,在車後拖出一條長長的、灰黃色的、不肯散去的尾巴,像一條垂死的土龍。
    當車子喘著粗氣,掙紮著駛近一處異常險峻、仿佛被巨神之斧劈開的山崖時,車速明顯慢了下來,發動機發出吃力的嘶吼。那山崖一麵是近乎垂直的、灰黑色寸草不生的峭壁,岩石在慘淡的天光下泛著冰冷死寂的光澤,如同巨大的墓碑;另一麵,則是深不見底的幽暗溝壑,穀底被濃得化不開的陰影徹底吞噬,隻能聽到從深淵底部隱隱傳來的、嗚咽般的風聲,如同無數冤魂的哭泣,鑽進每個人的耳朵。
    車廂裏,前排的喧鬧似乎也因為這險峻壓抑的地形而收斂了一些,有人好奇又帶著一絲驚懼地探頭望向窗外那令人心悸的深穀,發出低低的、帶著顫音的驚歎。
    就在這時!
    一直沉默如石、仿佛與車廂融為一體的夏侯北,突然動了!
    他猛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高大的身影在劇烈顛簸的車廂裏晃了一下,如同平地驚雷,瞬間吸引了全車人的目光!前排的談笑聲、咀嚼聲戛然而止,所有城市學生都愕然地看著這個突兀站起的“異類”,眼神裏充滿了不解、厭惡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畏懼。
    夏侯北根本不在意那些聚焦在他身上的、混雜著各種情緒的目光。他徑直走到車廂中部,靠近周強和林雪薇座位旁的那扇布滿灰塵和霜花的車窗前。他抬起右手,食指那凸起的、帶著薄繭的指關節,在冰冷的、模糊不清的車窗玻璃上,用力地、清晰地敲了三下!
    “篤!篤!篤!”
    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和金屬般的冷硬質感,瞬間蓋過了發動機的轟鳴和窗外的風聲,如同喪鍾敲響在每個人的心頭。
    所有的視線,包括前排那些帶著驚愕、厭惡和一絲潛藏恐懼的目光,都死死地聚焦在他身上,聚焦在他冷硬的側臉上。
    夏侯北沒有回頭。他的目光穿透肮髒模糊的車窗,如同兩把冰冷的鑿子,死死地釘在車窗外那處令人靈魂顫栗的深淵——牛頭溝!他的側臉線條在昏暗搖曳的光線下顯得異常冷硬,像刀削斧鑿過的玄武岩,不帶一絲溫度。薄薄的嘴唇微微開啟,吐出的話語,如同從萬年冰窟最深處鑿出的、帶著冰碴的碎塊,裹挾著徹骨的寒意和一種沉重的、來自曆史褶皺深處的血腥鏽味,清晰地、一字一頓地砸在每一個猝不及防的耳膜上:
    “都看見那溝沒?”
    他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平靜,在突然死寂下來的車廂裏回蕩,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的重量。
    “牛頭溝。”
    他緩緩地吐出這三個字,像在念一個塵封已久的、浸滿血淚的古老詛咒,音節冰冷地砸在空氣裏。
    “解放前…征糧隊的骨頭渣子…都爛在下麵了。”
    每一個字,都像一塊沉重的、沾著黑褐色泥土和暗紅色鏽跡的墓碑,被他用盡力氣,一字一頓地、狠狠地砸進這片凝固的空氣裏!那畫麵感如此強烈,如此血腥,瞬間撕裂了所有的偽裝!
    “呼——嗚——!”
    一股強勁的、裹挾著沙石碎屑和刺骨寒意的山風,恰在此時如同響應般,猛地撞在車窗上,發出淒厲瘮人的嗚咽,仿佛無數冤魂在深淵下應和著這來自地獄的低語!
    車廂內,溫度驟然降至冰點!
    前排,周強臉上那點殘留的輕鬆和得意瞬間凍結、碎裂,捏著薯片的手指僵在半空,金黃色的碎片從指縫間簌簌落下。林雪薇捧著保溫杯的手猛地一顫,溫熱的可可濺出幾滴,落在她粉嫩昂貴的羊絨大衣袖口上,留下幾點刺目難看的汙漬。她旁邊的閨蜜,更是嚇得低呼一聲,死死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圓。所有城市學生的臉上,血色瞬間褪盡,眼神裏充滿了驚駭、茫然和一種麵對赤裸裸的、曆史血腥的未知恐怖。剛才還彌漫著的奶油甜香和香水氣息,仿佛瞬間被一股無形的、帶著濃烈鐵鏽味、腐朽泥土味和死亡氣息的陰冷寒流所驅散、取代。
    後排的農村學生們也停止了咀嚼,停止了假寐。他們大多從父輩口中,模糊地聽說過關於牛頭溝的隻言片語,那些關於饑餓、絕望、反抗和殘酷鎮壓的碎片化記憶,此刻被夏侯北如此冰冷、如此具象、如此血淋淋地撕開,赤裸裸地攤在眼前。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悲愴、沉重和刺骨的寒意,讓他們不由自主地繃緊了身體,沉默地、帶著一種宿命般的悲涼,望向窗外那片吞噬了無數生命的、沉默的黑暗深淵。張二蛋更是渾身劇烈一顫,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頭頂,他下意識地攥緊了右邊那個空蕩蕩的棉襖口袋,仿佛那深淵的吸力,正透過冰冷的車窗玻璃,拉扯著他本就孱弱不堪的靈魂,要將他拖入那無邊的黑暗。他仿佛能聽到那深淵裏,無數白骨在風中摩擦的細碎聲響。
    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如同實質般籠罩了整個車廂。隻有發動機沉悶而吃力的轟鳴,車身顛簸的吱嘎聲,以及窗外那如同冤魂嗚咽般的風聲,交織成一首詭異而沉重的安魂曲,在每個人的心頭回蕩。
    第三段:鐵鳥折翼與壓抑的嗤響
    “操!裝神弄鬼嚇唬誰呢!”一聲惱羞成怒的咆哮如同炸雷,猛地撕裂了這令人心悸的、幾乎凝固的沉默。周強像被踩了尾巴又淋了開水的貓,猛地從座位上彈了起來,臉色由煞白轉為豬肝般的醬紫,顯然是極度的驚懼之後爆發出的羞憤欲狂。他一把將手裏那袋隻吃了幾片、還剩下大半的進口薯片,狠狠地、帶著泄憤般的力道摔在腳下!金黃色的碎片如同爆炸般四散飛濺,油膩的調料粉沾汙了旁邊同學幹淨的褲腳。
    “看個屁的破山溝!封建迷信!土包子才信這些鬼話連篇!”他大聲叫嚷著,唾沫星子橫飛,試圖用巨大的音量和粗鄙的語言驅散心頭那股揮之不去的寒意,以及車廂裏彌漫的、讓他極度不適的壓抑氣氛。他的目光掃過周圍同學驚魂未定、依舊蒼白的臉,尤其是林雪薇袖口上刺眼的汙漬和她眼中殘留的驚恐,一股邪火混合著被當眾削了麵子的狂怒直衝腦門。他需要立刻反擊,需要奪回被夏侯北那幾句話瞬間擊碎的優越感和掌控感,需要用更耀眼的東西來證明自己的“正確”和“力量”。
    “都他媽給老子讓開!”他粗暴地推開旁邊一個擋路的、還沉浸在剛才恐怖描述中的同學,幾步衝到車廂前部的行李架旁,踮起腳,用力拽下一個印著醒目英文商標、造型前衛鋥亮的黑色硬殼行李箱。箱子很沉,他有些吃力地把它拖到車廂過道中央,在眾目睽睽之下,帶著一種炫耀般的、近乎神聖的儀式感,“啪嗒”一聲,利落地打開了卡扣。
    箱蓋掀開,裏麵是厚厚的黑色防震海綿,保護著裏麵的“珍寶”。周強臉上重新掛起那種睥睨一切的得意,小心翼翼地從海綿凹槽裏,捧出了一架銀灰色的、流線型的機器。
    那東西有著冰冷的金屬外殼,泛著高科技的冷光,四隻螺旋槳如同蟄伏的金屬利爪,安靜地收攏在機身兩側。一個微型的高清攝像頭,如同冷酷無情的機械之眼,鑲嵌在光滑的機腹下方,漠然地掃視著車廂內一張張驚愕的臉。
    “無人機!dji最新款!我爸剛托人從省城帶回來的!頂你們這群土鱉一年飯錢!”周強得意洋洋地宣布,聲音拔得更高,充滿了挑釁的意味,試圖徹底覆蓋剛才夏侯北帶來的陰霾。他熟練地展開螺旋槳,動作帶著刻意表現的流暢,迅速連接上手機app。手機屏幕瞬間亮起清晰的畫麵——正是顛簸的車廂內部,一張張或驚愕、或好奇、或依舊帶著恐懼的臉被高清攝像頭無情地捕捉進去,放大,變形。
    “看見沒?這才叫高科技!睜開你們的狗眼好好看看!開開眼吧!”周強挑釁似的,特意將手機屏幕高高舉起,朝著後排的方向用力地晃了晃,嘴角掛著毫不掩飾的惡意和嘲弄。他手指在光滑的屏幕上快速滑動,如同演奏家按下琴鍵。無人機發出一陣輕微的、高頻的、充滿力量感的“嗡嗡”聲,四隻螺旋槳驟然加速旋轉,卷起一小股強勁的氣流,吹動了前排女生精心打理的劉海!
    在所有人或驚愕、或好奇、或厭惡的目光注視下,那架銀灰色的無人機如同掙脫囚籠束縛的機械獵鷹,輕盈而迅猛地從周強旁邊那扇被他同伴迅速拉開的車窗縫隙中鑽了出去!瞬間融入了車窗外灰蒙蒙、鉛塊般沉重的天空!像一個闖入蠻荒之地的文明符號。
    “哇哦!”
    “飛出去了!真的飛出去了!”
    “快看!飛得好高啊!好穩!”
    前排的城市學生們瞬間被這炫目的高科技玩具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剛才的恐懼似乎被這新奇的飛行器帶來的刺激衝淡了不少。他們紛紛擠到車窗邊,伸長脖子,發出陣陣帶著羨慕和興奮的驚呼。周強更是得意非凡,感覺自己重新掌控了局麵。他熟練地操縱著手機,讓無人機在空中做出翻滾、懸停、俯衝等一係列花哨動作,引來更大的驚歎。他特意將攝像頭對準了下方那令人心悸的牛頭溝深穀,高清畫麵實時傳回手機屏幕——幽深的穀底,嶙峋的怪石在鏡頭下纖毫畢現,如同一張巨獸張開、布滿獠牙的猙獰大口。
    “看看!都睜大眼睛好好看看!”周強指著屏幕上清晰無比的穀底畫麵,對著後排,特別是對著夏侯北那依舊冰冷站立的身影,聲音充滿了報複性的快感和嘲弄,“什麽骨頭渣子!全是封建迷信!胡說八道!下麵全是石頭!窮山惡水出刁民!也就你們這些沒見識的土鱉,拿這種鬼地方當個寶!”他的話語刻薄而惡毒,試圖用物質和科技的優勢,徹底碾碎夏侯北剛才用曆史陰影營造的恐怖氛圍。
    夏侯北抱著手臂,冷冷地看著周強如同小醜般的表演,嘴角那抹嘲諷的弧度更深了,眼神卻像在看一場早已預知結局的鬧劇。他不再說話,隻是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投向那架在陰鬱天空中嗡嗡作響、如同挑釁般盤旋的小小鐵鳥,以及它下方那片吞噬了無數生命、沉默得令人心慌的深淵。那深淵仿佛一個巨大的、無形的磁場。
    無人機在周強誌得意滿的操控下,像一隻亢奮的、不知天高地厚的金屬蜻蜓,越飛越近,幾乎貼著牛頭溝那麵陡峭、風化嚴重、布滿了危險裂隙的崖壁飛行。高清攝像頭貪婪地捕捉著崖壁的每一道溝壑、每一塊凸起的怪石,將那些歲月和風雨侵蝕的痕跡清晰地展現在手機屏幕上,仿佛在向深淵炫耀著人類的造物。
    突然!
    手機屏幕上的畫麵毫無征兆地劇烈晃動了一下!圖像開始瘋狂地旋轉、抖動、扭曲!如同信號被一隻無形的巨手粗暴地幹擾、撕扯!同時,手機裏傳出尖銳刺耳的電子警報聲!
    “警告!信號受到強烈幹擾!姿態嚴重不穩!警告!即將失控!”冰冷的電子合成音急促而尖利地響起,充滿了不祥的預兆。
    “怎麽回事?!媽的!”周強的得意瞬間僵在臉上,轉化為極度的驚慌失措。他手忙腳亂地猛戳屏幕上的操控鍵,試圖穩住畫麵,“穩住!給我穩住啊!回來!”他的聲音因為恐懼而變調,額角瞬間滲出了冷汗。
    然而,一切都晚了!科技的自信在無形的力量麵前不堪一擊!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那架剛才還耀武揚威、靈活自如的銀灰色無人機,如同突然被無形的巨手狠狠拍中,又像被深淵的吸力瞬間捕獲,機身猛地一歪,發出一聲絕望般的短促嗡鳴,徹底失控地打著旋兒,像一顆燃燒殆盡的銀色流星,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義無反顧的決絕姿態,朝著下方深不見底的牛頭溝,一頭栽了下去!速度之快,隻在灰暗的天空中留下一道轉瞬即逝的銀色殘影!
    “不——!我的飛機!操!!”周強發出一聲撕心裂肺、如同野獸瀕死般的慘叫,整張臉都因極致的痛苦和難以置信而扭曲變形。他猛地撲到車窗邊,上半身幾乎探出窗外,徒勞地伸出手,似乎想抓住那飛速墜落的、價值不菲的鐵鳥,指甲在冰冷的車窗框上刮出刺耳的聲音。
    “噗通!”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異常清晰的落水聲,從深不可測、被陰影徹底覆蓋的穀底隱約傳來,帶著一種沉悶的終結感。緊接著,周強手中的手機屏幕徹底變成了一片刺眼的、毫無意義的雪花,伴隨著令人心煩意亂的“滋滋”電流噪音,冷酷地宣告著那架代表著他身份和驕傲的昂貴玩具的徹底終結,也宣告了他當眾表演的慘烈失敗。
    死寂。
    比夏侯北開口時更加徹底、更加沉重的死寂,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整個車廂。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冰坨。
    前排的城市學生們,臉上的驚歎和興奮還未來得及完全褪去,就徹底凝固、僵硬,化為一片茫然的空白和難以置信的驚愕,如同被集體施了定身咒。周強保持著撲在車窗上的姿勢,臉色慘白如紙,眼神空洞地望著深不可測的幽穀,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任何有意義的聲音。巨大的經濟損失和當眾徹底的、毫無挽回餘地的失敗帶來的雙重打擊,像兩柄重錘,狠狠砸碎了他的驕傲和優越感,讓他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的癩皮狗,隻剩下軀殼在寒風中顫抖。
    然而,就在這片令人窒息、落針可聞的死寂之中。
    一個聲音,極其輕微地,帶著一種壓抑了太久太久、如同火山在地底奔湧、終於忍不住從縫隙裏泄露出來的、近乎痙攣般的快意,如同氣泡在深水中破裂般,從車廂最後排、那片冰冷沉默的、被遺忘的角落響起。
    “嗤…”
    那聲音很輕,短促,帶著濃重的鼻音,像是不小心漏出的氣音,又像是極力憋住卻終究泄露的一聲嗚咽。
    但在這死寂得如同墳墓的車廂裏,卻如同驚雷炸響!
    緊接著,仿佛是點燃了引信,又是幾聲同樣壓抑的、短促而扭曲的嗤笑聲,從後排不同的角落,斷斷續續、此起彼伏地響起。
    “嗤嗤…”
    “嘿…嘿嘿…”
    “嗬…”
    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模糊不清,像是被破舊的棉襖捂著嘴發出,又像是憋在喉嚨深處、被寒冷凍得變了調。但這壓抑已久的嗤笑聲中蘊含的那種情緒——長久壓抑下的屈辱、目睹不可一世者轟然吃癟後的、帶著疼痛的暢快、以及一種底層弱者麵對強權意外失蹄時,那點微不足道卻無比真實、如同野草般瘋長的幸災樂禍——卻如同投入滾燙油鍋裏的冰冷水滴,瞬間在車廂後半截那片冰冷的空氣中炸開、沸騰!
    這壓抑已久的嗤笑,像一把把無形的、淬了毒鹽的匕首,狠狠地、反複地紮在周強那已然崩潰、鮮血淋漓的神經上!
    “誰?!誰他媽在笑?!給老子閉嘴!操你媽的!誰再笑?!”周強猛地轉過身,雙眼赤紅,布滿了瘋狂的血絲,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瀕臨失控的野獸,麵目猙獰地朝著後排那片灰暗的角落嘶吼咆哮!他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羞辱和恐懼而徹底變了調,尖利得如同砂紙摩擦玻璃,刺耳欲聾。
    然而,回應他的,隻有後排那片重新籠罩下來的、更深沉、更冰冷的、帶著泥土腥氣和汗味的沉默。那些發出嗤笑的身影,早已重新縮回了自己的硬殼裏,深深地低下了頭,將臉埋進破舊的衣領,仿佛剛才那短暫而刺耳的嗤笑聲,隻是所有人集體產生的幻覺,隻是窗外嗚咽風聲的變調。隻有那冰冷凝滯的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帶著鐵鏽和廉價饃饃氣息的、扭曲的快意,無聲地、冰冷地嘲弄著他的無能狂怒。
    張二蛋依舊將自己縮在冰冷的角落最深處,身體因為剛才那幾聲壓抑的、扭曲的嗤笑而無法控製地微微顫抖。他下意識地將手更深地、絕望地插進右邊那個空蕩蕩的棉襖口袋,指尖在粗糙的棉布內襯上無意識地、用力地摳挖著,仿佛想從那裏挖出那支早已失去的鋼筆,或者那六塊錢的幻影。那裏,早已沒有了任何寄托,隻剩下一個冰冷的、深不見底的、如同牛頭溝般的空洞。指尖傳來的觸感,隻有粗礪的布料、紮手的棉絮,以及自己凍得麻木的皮膚。那空洞感,像極了窗外那條吞噬了昂貴玩具的深淵,也像極了他此刻被現實的冰水澆透、被無聲的鴻溝撕裂的、無處安放的、卑微的青春。他深深地低下頭,將凍得通紅、布滿細小裂口的半張臉,連同眼中那點微弱的、剛剛被深淵和現實雙重寒意徹底撲滅的希冀之光,一起深深地埋進那件寬大舊棉襖空蕩蕩的、散發著陳舊黴味的領口裏,像一隻將頭埋進沙子的鴕鳥。隻有微微聳動的肩膀,泄露著無聲的、巨大的失落和一種更深沉的、無法言說的寒冷。
    第四段:空洞的回響與凝固的凝視
    車廂內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鉛塊,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前排那片短暫的、由無人機帶來的喧鬧科技感,如同肥皂泡般徹底破滅,隻留下滿地金黃的薯片碎屑和一股揮之不去的油炸調料味,混雜在冰冷的空氣中,顯得廉價而諷刺。周強像一尊被瞬間抽幹了所有生氣的泥塑,僵立在過道上,臉色由慘白轉為一種死灰,嘴唇哆嗦著,卻再也發不出任何有意義的音節。他空洞的眼神死死地盯著那扇敞開的、吞噬了他昂貴玩具的車窗,仿佛還能看到那銀灰色鐵鳥墜落前最後絕望的軌跡。巨大的損失和當眾顏麵掃地的雙重打擊,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氣和囂張氣焰,隻剩下軀殼在微微搖晃。林雪薇早已收起了保溫杯,用紙巾用力擦拭著袖口上的汙漬,動作帶著一種神經質的煩躁,精致的眉頭緊鎖,刻意避開了周強的方向,也避開了後排那片讓她感到不安的沉默區域。其他城市學生麵麵相覷,眼神躲閃,剛才的興奮蕩然無存,隻剩下尷尬的沉默和對那深不見底的牛頭溝莫名的忌憚。空氣中,無人機的殘骸仿佛仍在無聲地散發著冰冷的金屬死亡氣息。
    後排的嗤笑聲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漣漪過後,是更加深沉的死寂。但這一次的沉默,卻與之前那沉重的壓抑感有所不同。一種無形的、壓抑了太久的力量在暗流湧動。那些縮在硬座上的身影,雖然依舊低著頭,但脊背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樣完全佝僂。空氣中彌漫的那絲若有若無的、帶著泥土腥氣的快意並未完全消散,它沉澱下來,凝結成一種冰冷的、無聲的對抗。張二蛋將臉深埋進舊棉襖領口的動作,更像是一種自我保護,一種對殘酷現實的短暫逃避,而非完全的屈服。他摳挖口袋的手指更加用力,指關節泛白,仿佛要將那層粗布摳穿,指尖傳來的隻有更深的冰冷和絕望的空洞。
    司機似乎也被剛才的變故和車廂裏詭異的氣氛所影響,猛地加大了油門。破舊的大巴車發出一陣不堪重負的轟鳴,更加劇烈地顛簸起來,像一個醉漢在崎嶇的山路上狂奔,試圖逃離身後那片令人心悸的深淵和車內凝固的冰冷。車身骨架發出痛苦的呻吟,車窗玻璃在震動中嗡嗡作響。每一次劇烈的顛簸,都讓後排的學生們身體不受控製地撞擊在硬邦邦的座椅靠背或冰冷的車壁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卻沒有人發出抱怨,仿佛身體的疼痛也是一種麻木的宣泄。
    夏侯北不知何時已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他沒有再看窗外那吞噬了“鐵鳥”的深淵,也沒有再看前排失魂落魄的周強。他抱著手臂,重新倚靠在冰冷的車壁上,眼簾微垂,仿佛剛才那石破天驚的舉動和話語耗盡了所有氣力,又仿佛一切盡在預料之中,無需再多言。隻有他那坐得筆直的脊梁,像一道不屈的界碑,無聲地矗立在那條無形的鴻溝邊緣。他那件敞開的舊絨衣領口,在灌入的寒風中微微拂動,露出裏麵同樣單薄卻堅韌的襯衣。
    車子在瘋狂的顛簸中,終於衝出了最險峻的路段,前方山坡的坡度略微平緩,視野也似乎開闊了一些。然而,映入眼簾的並非期待的盎然春意,而是一片更加荒涼、貧瘠的景象。大片裸露的、呈現出病態灰黃色的土地,如同巨大的傷疤,毫無生氣地鋪展在山坡上。稀疏枯槁的灌木叢像垂死老人的頭發,在寒風中無力地搖曳。幾株低矮、扭曲的雜樹頑強地紮根在石縫中,枝幹虯結,樹皮皸裂,如同向蒼天伸出的、控訴的幹枯手臂。遠處,臥牛山的主峰在鉛灰色的天幕下沉默矗立,山體呈現出一種冰冷的鐵灰色,山頂還殘留著未化的、髒兮兮的積雪,像一頂破敗的孝帽。整個景象彌漫著一種遲滯、荒蕪、被春天徹底遺忘的絕望氣息。
    “到了!都下車!動作快點!”王海峰率先站起身,聲音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煩躁,打破了車廂內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用力拍了拍手,像是在驅趕一群不聽話的羊,“排好隊!別亂跑!注意安全!”他的目光掃過車廂,刻意避開了後排那片沉默的區域和依舊僵立的周強,也忽略了夏侯北那如同背景般的存在。
    車門“嗤”地一聲打開,更加凜冽的寒風瞬間灌入,帶著山野間特有的、混合著枯草和凍土的氣息,衝散了車廂內渾濁的味道。城市學生們如蒙大赦,紛紛起身,裹緊身上的羽絨服和大衣,動作迅速地湧向車門,仿佛急於逃離這個剛剛發生過不快和詭異事件的空間。他們小聲交談著,話題迅速轉向了即將開始的“活動”,試圖用新的內容覆蓋剛才的記憶。周強被兩個平時跟他混在一起的男生半攙半拽地拉了起來,他腳步虛浮,眼神依舊空洞,任由同伴擺布,像一具失了魂的木偶。林雪薇和她的閨蜜互相整理了一下被弄皺的大衣,戴上精致的毛線帽和手套,才跟著人流優雅地挪向車門,刻意與周強拉開了距離。
    農村學生們則沉默地、緩慢地起身,動作帶著一種習慣性的遲滯。他們整理著身上臃腫破舊的棉襖,緊了緊圍巾如果有的話),默默地拿起自己簡單的行囊,排成一條鬆散而沉默的隊伍,跟在城市學生的洪流之後,像一股灰色的、沉重的支流,緩緩地流向那扇敞開的、通向荒涼山野的車門。張二蛋是最後一個站起來的。他動作遲緩,仿佛每一個關節都生了鏽。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將臉從那件舊棉襖的領口裏抬起來,臉上被衣料壓出了幾道紅痕,眼神空洞而迷茫,殘留著深埋的痕跡。他下意識地再次將手插進右邊那個空蕩蕩的口袋,指尖在那熟悉的粗糙內襯上停留了幾秒,然後才像下定了某種決心,拖著沉重的腳步,匯入了那支灰色的隊伍。
    當張二蛋低著頭,隨著人流緩慢地挪動到車門口,準備踏下那冰冷的鐵台階時,一股強烈的寒意讓他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脖子。就在他即將邁步的瞬間,眼角的餘光似乎捕捉到了一道冰冷的視線。
    他下意識地、極其輕微地側過頭。
    夏侯北並沒有立刻下車。他依舊抱著手臂,靠在後排靠近車門內側的座椅旁,像一尊沉默的守護神,又像一個冷酷的觀察者。他的位置,恰好能將車門外那片荒蕪的景象和正在下車的、涇渭分明的兩股人流盡收眼底。
    他的目光,此刻並未落在張二蛋身上,而是穿透了緩緩移動的人群,像兩柄淬了寒冰的利劍,死死地釘在周強那被同伴攙扶著、依舊失魂落魄的背影上。那眼神深邃得如同牛頭溝的穀底,裏麵翻湧著一種極其複雜的東西——有冰冷的洞悉,仿佛早已看穿對方虛張聲勢下的脆弱;有毫不掩飾的輕蔑,如同看著一隻在泥潭裏打滾的鬣狗;甚至,在那冰層的最深處,似乎還凍結著一絲極其隱晦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悲憫?但那悲憫轉瞬即逝,迅速被更厚重的、如同岩石般的冷硬所覆蓋。他的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形成一個冷硬的、帶著無盡嘲諷的弧度,仿佛在無聲地宣判著什麽。
    張二蛋的心猛地一跳,一種難以言喻的寒意順著脊椎爬升。他不敢再看,慌忙低下頭,幾乎是逃也似的,一步跨下了那冰冷的鐵台階,雙腳重重地踩在了臥牛山這片依舊被寒冬統治的、堅硬而冰冷的凍土上。車門外,凜冽的山風如同無數把冰刀,瞬間將他包裹,穿透了那件空蕩蕩的舊棉襖,直刺骨髓。他下意識地再次將手深深插進右邊口袋,指尖徒勞地摳挖著那粗糙的布料,仿佛想從那個冰冷的、深不見底的空洞裏,汲取最後一點虛幻的溫暖,或者確認那支鋼筆和六塊錢是否真的隻是一場心碎的幻覺。
    那口袋,空空如也,隻剩下指尖傳來的、如同牛頭溝深淵般冰冷刺骨的絕望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