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罷餐風暴

字數:11411   加入書籤

A+A-


    第一章:汙濁晨光下的無聲驚雷
    初春慘白的陽光無力地穿透食堂油膩的窗玻璃,非但未添暖意,反將積年的汙垢與角落堆積的雜物映照得更加刺目。空氣沉滯如膠,劣質油脂反複煎炸的哈喇味、爛菜葉堆積發酵的酸腐氣、陳米蒸騰的悶濕氣,混雜著密集人流的汗味體味,凝成一股粘稠厚重的濁流,沉沉壓在每個人的胸口。屋頂巨大的排氣扇有氣無力地轉動,扇葉上掛滿黑黃油垢,發出沉悶單調的嗡鳴,如同垂死者的呻吟。
    正是午餐高峰,食堂內人聲鼎沸,喧囂嘈雜。幾條蜿蜒的長龍在打飯窗口前緩慢蠕動。隊伍中,攥著自帶鋁飯盒或搪瓷缸子的農村學生們,沉默而疲憊地挪動著腳步,眼神麻木地投向窗口上方。那裏,一塊用粉筆歪歪扭扭寫著的小黑板,如同猝不及防的冰冷判決:“因物價上漲,即日起,所有主食菜品上調0.5元。”粗糲的粉筆字跡,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蠻橫。
    “操!還讓不讓人活了!”
    “菜湯都照得見人影了,還有臉漲價?”
    “黑心!真他媽黑心到家了!”
    壓抑的騷動和低低的咒罵在隊伍中蔓延開來。0.5元!對許多需要精打細算的農村學生而言,這意味著一頓早餐,或是省下來買本舊書的微薄希望。本就清湯寡水的夥食,此刻更是雪上加霜。
    “吵什麽吵!愛吃不吃!下一個!”窗口後,廚子老王不耐煩的吆喝粗暴地壓下了抱怨。老王矮壯,常年浸淫油煙,一張胖臉油光鋥亮,如同抹了一層厚厚的豬油膏。他穿著一條看不出本色、硬邦邦的帆布圍裙,上麵凝結著深褐色、板結如甲殼般的油汙和可疑的食物殘渣。他揮舞著大勺,動作粗魯,勺柄油膩得反光。
    輪到李小花和張二蛋了。李小花遞上自己的舊搪瓷飯盒,聲音細弱蚊蠅:“王師傅…一個素包子…一份菜湯…”
    老王眼皮都沒抬,大勺在巨大湯桶裏攪了一下,舀起半勺幾乎全是爛菜葉、漂浮著幾點油花的渾濁湯水,“哐當”一聲倒進飯盒,濺出的湯汁燙在李小花凍得通紅的手背上。接著,他用粗壯的手指從一個蓋著髒兮兮白布的蒸籠裏,捏起一個比拳頭略小、表皮灰暗帶著可疑黃褐斑點的軟塌包子,看也不看就丟進飯盒。一股不那麽新鮮的發酵氣味散開。
    “一塊五!”老王的聲音像破鑼刮過。
    李小花心疼地數出幾張毛票和冰冷的硬幣遞過去。老王一把抓過,隨手扔進旁邊油膩的鐵皮錢盒。
    輪到張二蛋。他隻要了一個包子,小心翼翼地捧著,像捧著易碎的珍寶。他臉色帶著大病初愈的蒼白,單薄的身體在食堂渾濁的空氣中顯得搖搖欲墜。
    兩人端著食物,默默走到食堂角落一張油膩破舊的木桌旁坐下。這裏是農村學生習慣聚集的區域,桌椅破舊,地麵坑窪,光線也最為昏暗。
    李小花看著飯盒裏渾濁的湯水和軟塌的包子,胃裏一陣翻攪。饑餓的絞痛逼著她必須吃點什麽。她拿起包子,猶豫片刻,小心地咬了一口。
    牙齒破開鬆垮麵皮,接觸到餡料的瞬間——
    一股極其怪異的口感瞬間充斥口腔!
    那餡料…並非記憶中的綿軟肉香或蔬菜清甜,而是一種極其粗糙、帶著無數細小顆粒、類似沙礫般的觸感!仿佛咬了一口混著沙土的爛木頭渣!更有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劣質油脂和某種刺鼻木質氣息的怪味,直衝鼻腔!
    “呃…咳咳!”李小花猛地捂住嘴,劇烈的惡心感洶湧而上!她強壓嘔吐的衝動,將嘴裏的東西吐到飯盒蓋子上。
    昏黃光線下,那團被咬開的餡料暴露無遺:暗褐色的所謂肉糜中,混雜著大量灰白色、米粒大小、邊緣鋒利的粗糙顆粒!它們像無數細小的木刺,密密麻麻嵌在油膩的肉餡裏,泛著詭異、非食物的光澤!
    “這…這是什麽?”李小花的聲音帶著驚恐的顫抖,臉色瞬間煞白。
    旁邊的張二蛋也停下了咀嚼。他同樣發現了自己包子餡裏的異常,那些灰白色的顆粒刺著他的喉嚨和味蕾。本就虛弱的胃對這刺激反應更烈,一陣翻江倒海,臉色由蒼白轉為青灰。
    “鋸末!是鋸末!”旁邊一個同樣在吃包子的農村男生猛地叫起來,他掰開自己手裏的包子,憤怒地指著餡料裏刺眼的灰白顆粒,“這他媽是木頭渣子!他們往肉餡裏摻鋸末!”
    “什麽?!”
    “鋸末?!”
    “我看看…媽的!真是!”
    “黑心爛肺!這種東西也敢賣給我們吃?!”
    “還漲價?!漲你媽的價!”
    憤怒如同被點燃的幹草,瞬間在角落這張破舊飯桌旁,在整個農村學生聚集的區域猛烈燃燒!長久積壓的委屈、不公和此刻赤裸裸的欺詐,徹底引爆了這群沉默羔羊的怒火!咒罵聲、拍桌聲、摔打飯盒蓋子的聲音響成一片!
    李小花看著飯盒蓋上那團令人作嘔的餡料,又看看手背上被熱湯濺到迅速紅腫起來的一小塊皮膚,巨大的委屈和憤怒讓她渾身發抖。
    就在這時,廚子老王那肥胖油膩的身影,拎著一個冒著滾滾熱氣的大號鐵皮水壺,罵罵咧咧地衝了過來!他的三角眼裏噴著凶光,顯然聽到了騷動,目光掃過桌上被掰開的、露出鋸末餡的包子,臉上沒有絲毫愧色,隻有被冒犯的暴怒。
    “老子辛辛苦苦做飯,還喂出白眼狼來了?!什麽鋸末!那是粗糧纖維!懂不懂營養?!”他唾沫橫飛地咆哮,聲音震耳。看到李小花飯盒裏幾乎沒動的菜湯,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指著她:“還有你!裝什麽大小姐?湯都給你打了,還想怎麽樣?!”
    李小花被他凶神惡煞的樣子嚇得往後一縮,下意識地想解釋:“王師傅…那湯…太燙了…剛才濺到我…”
    “燙?!”老王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臉上的橫肉扭曲出一個猙獰的弧度,“嫌燙?老子讓你涼快涼快!” 他眼中凶光一閃,猛地將手裏那個沉甸甸、壺口還冒著滾滾白煙的大鐵皮水壺掄了起來!壺裏裝的,是剛從大鍋裏舀出來的、用來刷鍋洗碗的滾燙開水!水麵漂浮著油花和食物殘渣!
    第二章:沸水與寒冰的界限
    “嘩啦——!!”
    一道滾燙的、渾濁的、散發著刺鼻油汙和堿水氣味的白色水柱,如同毒蛇吐信,帶著老王全部的惡意和蠻橫,狠狠地朝著李小花的頭臉和上半身潑去!
    時間仿佛凝固!
    李小花驚駭地瞪大了雙眼,瞳孔裏倒映著那撲麵而來的、帶著死亡氣息的滾燙水龍!大腦一片空白,身體僵直,連躲避的本能都凍結了!旁邊的張二蛋發出撕心裂肺的驚叫:“小花——!”
    千鈞一發!
    一道軍綠色的身影如同閃電般從斜刺裏猛撲過來!
    是夏侯北!他剛端著飯盒走到附近,目睹了全過程!在那滾燙水柱潑出的瞬間,他爆發出驚人的速度,一把將嚇呆的李小花狠狠推開!
    “啊——!”
    一聲淒厲無比的慘叫,撕裂了食堂的喧囂!
    滾燙的開水,絕大部分潑在了夏侯北及時推開的李小花剛才站立位置後麵的牆壁上,發出“嗤啦”一聲刺耳的聲響,蒸騰起大片的白色水汽,牆壁上的汙漬瞬間被衝刷掉一大片!但仍有小股滾燙的水流,如同惡毒的鞭梢,掃過了李小花的右臂外側和手背!
    “啊——!”李小花被巨大的力量推開,踉蹌著摔倒在地,右臂外側和手背傳來鑽心刺骨的劇痛!她清晰地看到自己裸露的手背皮膚瞬間變得通紅,緊接著,幾個黃豆大小的、晶瑩剔透的水泡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鼓脹起來!火辣辣的灼痛讓她渾身抽搐,眼淚洶湧而出!
    “小花!”張二蛋撲過去,看到那迅速紅腫起泡的手背,嚇得麵無血色。
    而夏侯北,在推開李小花的瞬間,自己也被飛濺的滾燙水珠濺到了左臂和脖頸!軍綠色的舊絨衣上瞬間洇開幾塊深色濕痕,皮膚傳來一陣火辣辣的刺痛!但他根本顧不上自己!
    他猛地抬起頭,那雙深陷的眼窩裏,此刻燃燒的已經不是火焰,而是足以焚毀一切的熔岩!冰冷、暴虐、帶著毀滅一切的殺意!他死死地盯著那個拎著空水壺、臉上還帶著一絲猙獰快意的廚子老王!
    老王被他這眼神看得心裏猛地一寒,下意識後退一步,色厲內荏地吼道:“看…看什麽看!她自己不長眼…”
    “砰——!!!”
    一聲震耳欲聾的炸響,如同平地驚雷,徹底打斷了老王的話,也瞬間壓過了食堂裏所有的喧囂!
    是夏侯北!
    他看都沒看地上的李小花和張二蛋,甚至沒有再看老王一眼!他猛地將手裏那個沉甸甸的、裝著兩個同樣摻了鋸末包子和半份菜湯的、坑坑窪窪的舊搪瓷飯盒,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決絕地砸在了自己腳下的水泥地上!
    搪瓷飯盒瞬間四分五裂!堅硬的碎片如同爆炸的彈片,裹挾著渾濁的菜湯和那兩個醜陋的、露出灰白鋸末餡的包子殘骸,向四周激射!湯汁混合著油汙和鋸末顆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濺開一大片肮髒狼藉的圖案!
    那聲巨大的炸裂,如同一個信號!一個宣戰!一個點燃燎原烈火的火種!
    “同學們!!”
    夏侯北的聲音如同受傷雄獅的怒吼,帶著撕裂聲帶的沙啞和穿透靈魂的力量,瞬間席卷了整個死寂下來的食堂!他沾著湯汁和碎片的腳,狠狠地踩在那片狼藉之上,目光如炬,掃過一張張震驚、憤怒、屈辱的農村學生的臉,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每個人的心坎上:
    “他們用鋸末喂豬!還漲價賣給我們當飯吃!”
    “他們用滾水潑我們的姐妹!當牲口一樣對待!”
    “這飯——還吃不吃?!”
    最後一句質問,如同驚雷炸響!
    短暫的死寂後,是火山噴發般的回應!
    “不吃了!!”
    “去他媽的飯!”
    “不吃了!!”
    怒吼聲如同海嘯,從食堂的每一個角落爆發出來!幾十個被徹底激怒的農村學生,猛地摔掉了手中的飯盒、搪瓷缸子、包子饅頭!
    “哐當!”“啪嚓!”“咚!”
    搪瓷碎裂聲、鋁盒撞擊聲、食物被踐踏的聲音響成一片!狼藉滿地!如同被風暴肆虐過的戰場!
    “走!”夏侯北大手一揮,沾著湯汁和碎片的軍綠色衣袖在渾濁空氣中劃出一道決絕的弧線,“去操場!讓他們看看!我們不是任人宰割的豬玀!”
    他率先轉身,邁開大步,如同出征的將軍,頭也不回地朝著食堂大門外走去!身後,是幾十個沉默而憤怒的身影,如同決堤的洪流,緊緊地跟隨著他!他們丟下了飯盒,丟下了食物,也丟下了最後一絲對這個冰冷食堂的幻想!人群中,一個身影——周強,眉頭緊鎖,快速瞥了一眼行政樓的方向,手指下意識地摸向口袋裏的手機邊緣,隨即又迅速跟上隊伍,消失在門口。
    第三章:泥濘中的戰歌
    初春午後的操場,在凜冽寒風中顯得格外空曠蕭瑟。枯黃的草皮尚未返青,裸露著大片灰黑色的凍土。寒風像無數把冰冷的刀子,無遮無攔地刮過,卷起塵土和枯葉碎屑,打在臉上生疼。巨大的、鏽跡斑斑的籃球架孤零零矗立。遠處教學樓的輪廓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沉默著。
    三十多個農村學生,在夏侯北的帶領下,沉默地來到操場中央。沒有散開,沒有喧嘩。他們像一群被逼到懸崖邊的戰士,又像一群舉行古老儀式的朝聖者,默默地、一個接一個地,在冰冷堅硬、布滿碎石和凍土疙瘩的地麵上,盤膝坐了下來!
    沒有口號,沒有標語。
    隻有沉默。
    一種比怒吼更沉重、比寒風更刺骨的沉默!
    他們穿著單薄破舊的冬衣,在凜冽寒風中,挺直了腰背。風吹亂了枯黃的頭發,寒意穿透薄衫,侵襲著年輕卻早已被苦難磨礪得粗糙的身體。一張張凍得發青發紫的臉上,沒有恐懼退縮,隻有一種近乎凝固的、決絕的平靜。空蕩蕩的胃囊在寒冷中無聲抗議,但他們的眼神卻異常明亮,燃燒著憤怒的火焰和不容踐踏的尊嚴。夏侯北坐在最前方,脊梁挺得筆直,如插在凍土裏的標槍。軍綠色的舊絨衣敞著懷,寒風灌入,吹得衣襟獵獵作響,隱約可見裏麵洗得發白的舊襯衣。他沾著泥汙的臉頰緊繃,嘴唇抿成一條僵硬的直線,深陷的眼窩裏,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鋒,死死釘在操場另一端——行政樓的方向。他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撚著軍裝下擺一枚幾乎磨平的礦工徽章——那是父親夏侯建國留下的唯一紀念。
    寒風呼嘯,卷起塵土,吹動著學生們單薄的衣角。死寂,如同沉重的鉛塊,壓在這片冰冷的土地上。
    突然——
    一個極其微弱、帶著濃重鄉音的哼唱聲,如同破土而出的嫩芽,怯生生地、試探性地,從人群中間響起:
    “哎——山高高不過臥牛嶺哎…”
    聲音細弱,帶著顫抖,在寒風中幾乎被吹散。
    緊接著,旁邊另一個聲音,同樣帶著濃重的鄉音,卻更加粗粞沙啞,像被砂紙磨過,勇敢地跟了上來:
    “水深深不過…牛頭溝的水喲…”
    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第一顆石子!
    第三個聲音加入了,第四個,第五個…越來越多!
    聲音起初雜亂不成調,帶著各自家鄉的口音腔調。但漸漸地,它們開始匯聚,交融,在刺骨寒風中,頑強地、不屈地凝聚成一股雖然粗粞沙啞、卻蘊含著磅礴力量的和聲!那是祖輩流傳下來的、浸透汗水和苦難的山歌調子,旋律中的蒼涼、堅韌和不屈,如同從大地深處湧出的岩漿,灼熱地流淌在每一個歌唱者的血脈之中!
    “石硬硬不過…山裏人的骨哎…”
    “路長長不過…討生活的腿喲…”
    歌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整齊!如同低沉的、壓抑了太久的雷鳴,在空曠的操場上空滾過!三十多個年輕的聲音匯聚在一起,穿透凜冽寒風,刺破令人窒息的死寂!他們閉著眼,仰著頭,任由寒風刮過臉龐,任憑凍得麻木的嘴唇開合,將所有的憤怒、委屈、控訴和不屈,都融進了這蒼涼悲愴的歌聲裏!
    歌聲如同無形的利刃,割裂了行政樓虛假的平靜!
    “反了!簡直反了天了!”校長鄭明站在辦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前,肥胖的手指死死摳著冰冷的窗框,氣得渾身肥肉都在顫抖。他看著操場上那黑壓壓一片靜坐的身影,聽著那穿透玻璃隱隱傳來的、如同號角般的山歌聲,臉色鐵青,嘴唇哆嗦著。“無法無天!聚眾鬧事!衝擊食堂!現在還敢罷餐靜坐!唱反調!這是要造反嗎?!”他猛地轉身,對著身後噤若寒蟬的政教主任王海峰和幾個保安頭目咆哮,唾沫星子噴了他們一臉,“還愣著幹什麽?!給我把他們轟散!立刻!馬上!用盡一切手段!出了事我擔著!” 他肥胖的手指重重敲在玻璃上,震得窗框嗡嗡作響。
    王海峰臉色同樣難看,他看著窗外那沉默而堅定的隊伍,尤其是隊伍最前方那個如磐石般的身影——夏侯北,眼底閃過一絲深深的忌憚和怨毒。他咬了咬牙,對著保安隊長一揮手,聲音陰冷:“聽見校長的話了嗎?去!把高壓水槍拉出來!給他們‘降降溫’!看他們還唱不唱得出來!” 他的目光掃過操場,注意到行政樓另一扇窗戶後,一個清麗的身影——林雪薇,正蹙眉凝望著操場上的景象,手指緊緊攥著窗簾邊緣。
    保安隊長是個滿臉橫肉、眼神凶狠的壯漢,聞言臉上露出殘忍的興奮,用力一點頭:“是!王主任!保證讓他們清醒清醒!”他一揮手,帶著幾個膀大腰圓的保安,如狼似虎地衝出了辦公室。
    幾分鍾後,操場邊緣傳來刺耳的柴油發動機轟鳴!
    一輛漆成深綠色、鏽跡斑斑的舊式消防三輪車,如同猙獰的鋼鐵怪獸,咆哮著衝上操場邊緣水泥地,車頭正對靜坐人群!車鬥裏,赫然架設著一台粗壯的、泛著冰冷金屬幽光的——高壓水炮!粗大的黑色橡膠水管連接著車鬥底部的水泵,水泵在柴油機驅動下發出沉悶有力的“突突”聲,如同野獸的低吼。
    一個保安跳下車鬥,粗暴地扯開水炮的操作杆,另一個保安則獰笑著,將冰冷堅硬的金屬炮口,緩緩地、精準地對準了操場中央那三十多個在寒風中靜坐歌唱的身影!炮口在灰白天光下閃爍著無情的、死亡般的寒光!
    “預備——!”保安隊長站在車旁,臉上帶著施虐般的興奮,高高舉起了右手!
    柴油機的咆哮聲陡然拔高!水泵瘋狂運轉!粗大的水管瞬間繃緊,如同蓄勢待發的巨蟒!
    第四章:水龍下的脊梁
    “放——!!!”
    隨著保安隊長那隻手狠狠劈下!
    “嗡——轟!!!”
    一聲沉悶而恐怖的巨響!
    一道粗大的、凝練如同白色巨蟒般的高壓水柱,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聲,以雷霆萬鈞之勢,從冰冷的金屬炮口中狂暴地噴射而出!
    目標——直指靜坐的人群!
    第一道狂暴的水龍,如同白色的攻城巨錘,帶著千鈞之力,狠狠地轟擊在靜坐人群的前排!
    “啊——!”
    “唔…!”
    “噗通!”
    慘叫聲、悶哼聲、身體被巨力衝撞倒地的聲音瞬間炸開!
    冰冷刺骨的水柱,如同無數根鋼針,狠狠紮進皮膚,刺入骨髓!巨大的衝擊力將前排幾個猝不及防的學生猛地掀翻在地!單薄的冬衣瞬間被徹底浸透,沉重如鐵甲!冰冷的水流灌進領口、袖口,瘋狂帶走身體裏最後一點可憐的熱量!身體砸在冰冷堅硬、布滿碎石凍土的操場地麵上,劇痛伴隨著刺骨的冰寒瞬間傳遍全身!
    水炮炮口在保安操控下,如同死神的鐮刀,開始左右橫掃!
    “轟轟轟——!!”
    粗大的白色水龍瘋狂地肆虐著!無情地抽打著那些在寒風中靜坐的身影!
    操場上瞬間變成了水與憤怒交織的煉獄!
    冰冷的水柱狠狠抽打在學生們的頭上、臉上、身上!打得他們東倒西歪!打得他們呼吸困難!打得他們睜不開眼!刺骨的寒冷如同毒蛇噬咬,讓身體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牙齒咯咯作響!頭發被水柱衝得緊貼頭皮,水流順著臉頰、脖頸瘋狂灌進衣服裏!厚重的冬衣吸飽冰水,如同千斤重擔,死死拖拽著他們!
    歌聲被粗暴地打斷!取而代之的是痛苦的嗆咳、壓抑的呻吟和憤怒的嘶吼!
    “起來!跟他們拚了!”一個被衝倒在地的男生掙紮著想爬起來,嘶聲怒吼,水珠不斷從他額發滴落,劃過因憤怒而扭曲的臉頰。
    “別動!坐著!!”夏侯北的聲音如同驚雷炸響!他同樣被一道橫掃而來的水柱狠狠擊中左肩!巨大的衝擊力打得他身體猛地一晃,冰冷刺骨的水流瞬間浸透了他半邊身體!但他硬是咬緊牙關,憑借驚人的意誌力穩住了身體!他依舊盤膝坐在冰冷刺骨的泥水裏,任由狂暴的水柱抽打在身上,如同一塊在激流中巋然不動的礁石!他抹了一把臉上的冷水,頭發濕漉漉貼在額前,水流順著剛毅的下頜線不斷滴落。他深陷的眼窩裏,那冰冷的火焰非但沒有被澆滅,反而燃燒得更加熾烈、更加瘋狂!他死死地盯著那台噴吐著白色惡龍的猙獰水炮,盯著那些在水炮後麵獰笑的保安,目光如同穿透地獄的火焰!他放在膝上的手,指節捏得發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幾道月牙形的血痕。
    “都坐穩了!!”他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聲音穿透水流的轟鳴,“讓他們看看!我們的骨頭——是凍不碎!衝不垮的!!”
    他的吼聲,如同黑暗中的燈塔,瞬間穩住了混亂的局麵!
    那些被衝倒的學生,掙紮著,互相攙扶著,在冰冷的水柱抽打和刺骨的寒風中,頑強地重新坐直了身體!任憑水流如鞭子般抽打,任憑寒冷如毒蛇般噬咬,任憑沉重的濕衣如同枷鎖!他們咬緊牙關,挺直了脊梁!用沉默的、濕透的、顫抖的身軀,在冰冷的泥濘中,築起了一道不屈的、悲壯的城牆!張二蛋劇烈地咳嗽著,每一次咳嗽都牽扯著虛弱的身體,但他努力挺直腰背,從懷裏掉出一張被水浸濕、邊緣卷曲的貧困證明單,他看也沒看,隻是用凍得發紫的手,更緊地抓住了旁邊同伴同樣冰冷的胳膊。
    高壓水龍依舊在瘋狂地噴射、掃蕩!冰冷的水柱無情地衝刷著這片沉默的陣地。渾濁的泥水在凍土上肆意橫流,衝刷出一道道蜿蜒的、如同淚痕般的溝壑。學生們濕透的舊棉襖,在泥水的浸泡下,顏色變得更深沉、更凝重。水流在他們身上衝刷,寒冷侵蝕著他們的意誌,但他們的眼神卻穿過冰冷的水幕,穿過肆虐的寒風,死死地、不屈地望向同一個方向——那象征著不公和壓迫的行政樓。每一道水柱的衝擊,都在泥濘的地麵上畫出掙紮的痕跡。
    在行政樓巨大的落地窗後,校長鄭明那張肥胖的臉上,最初的暴怒已被一絲不易察覺的驚疑取代。他看著那片在高壓水龍肆虐下依舊頑強凝聚、沉默如山的“泥塑群雕”,尤其是最前方那個在泥水中紋絲不動的軍綠色身影,眉頭緊緊鎖成了一個疙瘩。他肥胖的手指煩躁地敲擊著窗台,發出沉悶的“篤篤”聲。他身後,王海峰的臉色也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湊近鄭明,壓低聲音急促地說著什麽,目光不時掃向操場,又瞟向校長辦公桌上的電話。而在更高一層樓一扇不起眼的窗戶後,林雪薇緊咬著下唇,看著操場上發生的一切,眼中充滿了震驚和複雜難明的情緒,她下意識地拿出手機,屏幕的光映亮了她蒼白的臉,手指在撥號鍵上方微微顫抖,卻最終沒有按下去。她的目光,牢牢鎖定了那個在泥水中挺直脊梁的軍綠色身影。
    操場邊緣,高壓水炮的柴油機仍在發出歇斯底裏的咆哮,白色的水龍肆虐不休。然而,那三十多道坐在泥濘中的身影,如同被冰封的火山。沉默,在巨大的轟鳴聲中,醞釀著更可怕的力量。行政樓巨大的陰影,正緩緩覆蓋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