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輟學火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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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凝滯的暮色與咳血的站台
    暮色如同浸透了墨汁的巨毯,沉甸甸地覆蓋下來,將臥牛山層疊起伏的褶皺,一寸寸染成一片凝重、壓抑的黛青色。最後的天光掙紮著,在山脊的鋸齒邊緣塗抹上幾道暗紫的餘燼,旋即被更深的黑暗吞噬。山坳深處,幾縷稀薄得如同遊魂的炊煙,從低矮的石片屋頂筆直地升起,試圖向冰冷的天空傳遞一絲人間煙火的氣息,卻很快被沉甸甸、飽含著水汽的灰白色山嵐無聲地包裹、絞殺,消散得無影無蹤。空氣濕冷刺骨,彌漫著枯草腐爛的酸澀、泥土深層的腥鹹,以及鬆針在潮濕中散發出的、帶著苦味的油脂氣息。這氣味鑽進鼻腔,沉入肺腑,帶著一種荒蕪的絕望感。
    通往山外世界的那唯一一條黃土路,在愈發昏暗的光線下,扭曲著,像一條僵死多時、被隨意丟棄在荒山野嶺的灰蛇,蜿蜒著,掙紮著,最終無力地消失在視線盡頭那片更加濃稠、更加深不可測的黑暗裏,仿佛被巨獸一口吞沒。路旁,那個用幾塊飽經風霜、棱角早已磨圓的巨大岩石勉強壘成的簡陋站台,孤零零地匍匐著,如同大地上一道被時光遺忘的、醜陋而沉默的傷疤,無言地承受著山風永無止境的嗚咽與撕扯。風掠過岩石的縫隙,發出尖銳又低沉的哨音,是這片死寂裏唯一的哀歌。
    張二蛋把自己更深地縮進那件過於寬大、幾乎罩住他整個單薄身軀的舊棉襖裏。棉襖是父親張三強穿剩下的,打著好幾塊顏色深沉的補丁,像一塊塊醜陋的膏藥貼在灰敗的底色上。袖口早已磨得油亮發硬,邊緣綻開,露出裏麵灰黑、板結的棉絮。冰冷的山風,帶著刺骨的惡意,無孔不入,輕易地穿透這層單薄而破敗的屏障,鑽透布料,像無數根細小的冰針,紮進皮膚,刺得他骨頭縫裏都滲出森森的寒意。他佝僂著,縮著脖子,下巴幾乎抵到胸口,站在站台邊緣一塊相對平整、被無數雙鞋底磨得光滑的石頭上。石頭下方,就是深不見底的山澗,渾濁湍急的水流在黑暗中發出沉悶而永不停歇的轟響,如同大地壓抑的咆哮。他木然地望著土路盡頭那片仿佛凝固的、化不開的濃稠黑暗,眼神空洞,失去了焦點。隻有胸腔深處那壓抑不住的、帶著鐵鏽腥甜的悶癢,如同跗骨之蛆,不時猛烈地發作,迫使他劇烈地佝僂起瘦削的脊背,爆發出幾聲沉悶、撕扯般的咳嗽。
    “咳咳…咳咳咳…” 每一次劇烈的咳嗽都像一場酷刑,牽扯著整個脆弱的胸腔,帶來撕裂般的銳痛。他下意識地用手死死捂住嘴,身體隨著咳勢劇烈地顫抖。咳聲暫歇,他攤開冰冷的掌心——借著站台遠處一盞昏黃如豆、在風中搖曳欲滅的燈泡的微光,清晰地看到幾縷暗紅的血絲,如同詭異而猙獰的蛛網,纏繞在掌心縱橫交錯的、少年不該有的粗糲紋路裏。他麻木地看了一眼,眼神裏沒有恐懼,隻有一種認命般的死寂。隨即,他麵無表情地將手掌在同樣冰冷、沾滿塵土的舊褲腿上用力蹭了蹭,留下幾點幾乎無法分辨的、暗褐色的汙痕。
    小小的站台上,稀稀拉拉地站著七八個模糊的人影。都是和張二蛋年紀相仿的山裏青年,背著簡陋得可憐的行李——大多是打著補丁的粗布包袱或磨得發白的化肥袋改成的編織袋。他們像一尊尊被山風吹透、凍僵的石像,沉默地矗立在昏暗的光線裏。偶爾有劣質卷煙燃起的微弱紅光在黑暗中明滅,映亮一張張年輕卻過早被風霜侵蝕的臉龐,眼神空洞地投向火車即將駛來的方向,裏麵偶爾掠過的迷茫、不安和對未知的恐懼,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瞬間又被更深的沉默吞沒。一種沉重的、混合著劣質煙草的辛辣、汗液的餿味、以及絕望本身氣味的沉默,如同實質的鉛塊,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壓得人幾乎窒息,連呼吸都變得滯澀艱難。
    撕裂黑暗的獸吼與燃燒的囑托
    “嗚——!”
    一聲淒厲得如同瀕死巨獸發出的絕望長嚎,毫無預兆地、狂暴地撕裂了死寂的山穀!那聲音帶著一種蠻橫的、摧毀一切的力量,瞬間刺穿了厚重的暮色,震得腳下的岩石都在微微戰栗,仿佛大地也在恐懼地呻吟。緊接著,是沉重而單調、帶著金屬冰冷質感的“哐當…哐當…哐當…”聲,由遠及近,如同巨人沉重的腳步,踏著大地的脊梁,碾過冰冷的鐵軌,帶著一種無可阻擋的、摧毀一切的壓迫感,粗暴地碾碎了山野間最後一點可憐的寧靜。
    兩道昏黃、渾濁的光柱,如同兩把生鏽遲鈍的巨劍,從濃得化不開的黑暗深處艱難地劈斬出來,光柱裏翻滾著濃密的塵埃和水汽。一條綠皮火車,如同一條從遠古爬行而來、渾身沾滿煤灰油汙和暗紅色鐵鏽的鋼鐵巨蟲,喘息著,噴吐著大團大團帶著刺鼻硫磺味的白色蒸汽,沉重地、笨拙地、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緩緩停靠在了這荒涼得如同世界盡頭的小站旁。車頭巨大的前燈,在濕冷的霧氣中投射出兩道朦朧、搖晃的光帶,將站台上幾張年輕而茫然、寫滿離鄉背井悲愴的臉龐映照得忽明忽暗,如同鬼魅。
    “吱嘎——!” 刺耳得令人頭皮發麻的金屬摩擦聲再次響起,幾扇厚重的、油漆剝落露出大片鏽蝕底色的車門,被一個穿著油膩發亮藏藍色鐵路製服、滿臉橫肉寫滿不耐煩的列車員粗暴地拉開。車廂內昏黃擁擠、人聲鼎沸、混雜著各種體味的悶熱氣息和嘈雜的聲浪,如同決堤的洪水般洶湧而出。
    “快!快上!磨蹭啥呢!找死啊!” 列車員操著濃重難懂的外地口音,探出半個身子,揮舞著手臂,像驅趕一群待宰的羔羊,唾沫星子在昏黃的光線下飛濺。
    站台上凝固的死寂瞬間被打破,如同冰麵驟然碎裂。沉重的編織袋、破舊的背包被慌亂地扛起、甩上肩頭,人們像被無形的鞭子抽打,沉默而急切地推搡著、擁擠著,匯成一股渾濁的人流,湧向那幾扇敞開的、如同怪獸貪婪巨口般的車門。腳步聲、行李碰撞聲、壓抑的喘息聲混雜在一起,充滿了原始的求生本能。
    “二蛋!”
    一個熟悉得刻進骨子裏的、沙啞如同砂紙摩擦的聲音,在張二蛋身後響起,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和一種強行壓抑的激動。張二蛋猛地回頭,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
    鄰居大哥張鐵柱就站在他身後一步之遙的地方。他比張二蛋高出半個頭,骨架寬大,卻顯得異常清瘦,像一株被山風過度摧折的老鬆。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幾乎看不出原色、袖口和肘部都磨出大洞、露出裏麵灰白棉絮的舊工裝外套,背上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用印著“尿素”字樣的化肥袋縫合改製的巨大編織袋,沉甸甸地墜著他本就佝僂的脊背。他手裏還提著一個同樣破舊、邊角磨損開線的帆布提包。他的臉上寫滿了長途硬座帶來的深刻疲憊,顴骨高聳得如同刀削,嘴唇幹裂起皮,裂開幾道細小的血口,深陷的眼窩裏布滿了蛛網般的紅血絲。然而,就在這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深處,卻燃燒著兩簇異常明亮、如同在寒風中頑強跳躍的炭火,灼灼地、死死地釘在張二蛋臉上,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
    “柱子哥…” 張二蛋的聲音幹澀得像砂礫摩擦,喉嚨裏那股腥甜的鐵鏽味又湧了上來。
    張鐵柱沒有說話,沒有任何多餘的言語。他猛地向前跨了一大步,張開雙臂,像一頭護崽的母獸,一把將張二蛋那單薄得如同紙片的身軀狠狠地、緊緊地摟進懷裏!那力道大得驚人,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絕望,勒得張二蛋的肋骨生疼,幾乎喘不過氣來。他身上那股濃烈到刺鼻的氣息——長途奔波的汗酸味、劣質煙草的嗆人辛辣、還有火車硬座車廂裏特有的、混合著廉價泡麵湯和無數雙腳散發出的、令人窒息的渾濁體味——如此真實,如此沉重,如此汙濁,卻如同一記重錘,瞬間將張二蛋從麻木的深淵砸回了冰冷的現實。
    “二蛋…哥…哥沒用了…” 張鐵柱的聲音死死壓在張二蛋的耳邊,帶著一種被砂輪打磨過般的嘶啞和深不見底的悲愴,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撕裂的胸腔裏硬擠出來的血沫,“…爹的腿廢了,塌方砸的…再也下不了窯了…娘的眼也快瞎了,天天哭,哭那點買藥錢…下麵還有兩個小的,餓得嗷嗷叫,張著嘴等飯吃…我…我撐不住了!真的撐不住了!” 他的手臂像鐵箍一樣收緊,身體無法控製地顫抖著,“這山溝溝,就是個活棺材!吃人不吐骨頭的無底洞!再待下去,骨頭渣子都得被它嚼碎咽了!連個響屁都聽不著!” 他猛地鬆開張二蛋,雙手如同鐵鉗般死死抓住他單薄的肩膀,粗糙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深深陷入破舊的棉襖裏,指甲幾乎要嵌進張二蛋的皮肉。他的眼睛因為極度的激動和痛苦而布滿猩紅的血絲,像兩潭沸騰的血泉,死死地、幾乎要灼穿般地盯著張二蛋,那目光燙得張二蛋心頭發顫,靈魂都在戰栗。
    “哥知道你行!你腦瓜子靈!書念得好!你是咱村…不,你是咱臥牛山幾百年來,最有希望飛出去的金鳳凰!” 張鐵柱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因為巨大的情緒衝擊而劇烈顫抖,甚至蓋過了火車頭粗重如牛的喘息,“你不能爛在這兒!不能!!” 他猛地搖晃著張二蛋的肩膀,仿佛要把他身體裏最後一點猶豫和軟弱都搖出去,“哥替你出去!去南邊!去那個傳說遍地是黃金、也遍地是吃人機器的地方!聽說那邊廠子比咱山上的石頭還多,隻要肯賣命,隻要骨頭夠硬,總能掙口活命的飯!掙了錢,哥供你!供你把書念出頭!念到大學!念到京城去!念到沒人敢再拿鼻孔瞧咱!念到能把爹娘弟妹都接出去!聽見沒有?!”
    他說著,猛地鬆開一隻手,急切地、甚至有些粗暴地在他背上那個鼓囊囊的編織袋裏摸索著。粗糙如同樹皮的手指在破舊的、帶著一股子化肥殘留氣味的粗布口袋裏急切地翻找,發出窸窸窣窣的、令人心焦的聲響。終於,他掏出了一個用破布層層包裹的東西。他手忙腳亂地解開那層油膩的破布,露出了裏麵的東西。
    一本書。
    一本很舊、很厚的書。
    深紅色的硬殼封麵早已磨損得失去了所有光澤,呈現出一種黯淡的、接近褐色的陳舊感。邊角嚴重卷曲、磨損,露出了裏麵灰白色的、粗糙的硬紙板。封麵中央,印著幾個燙金的大字,在昏黃的光線下,“資本”兩個字還勉強能辨認出模糊的金色輪廓,而後麵那個“論”字的金字已經幾乎完全脫落、磨損殆盡,隻剩下一個淺淡的、凹進去的模糊印痕。書頁的邊緣發黃發黑,布滿了汙漬和指印的油光,顯然被無數次翻閱、摩挲,浸透了主人的血汗與思考。
    張鐵柱雙手捧著這本沉甸甸的舊書,動作卻異常鄭重,如同捧著什麽稀世珍寶,又像是捧著一塊剛從爐火中取出、足以灼傷靈魂的烙鐵。他的眼神在瞬間變得無比複雜,交織著深入骨髓的痛楚、破釜沉舟的決絕、壓抑已久的憤怒,以及一種近乎宗教般虔誠的、沉重的寄托。他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將這厚厚的一冊書,重重地、不容拒絕地塞到張二蛋懷裏!
    “拿著!” 他的聲音陡然低沉下去,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如同斧鑿刀刻般不容置疑的力量,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靈魂深處擠壓出來的血與火,“替我…好好念它!一個字一個字地念!把它吃下去!嚼碎了,咽到肚子裏!融進你的血裏!刻進你的骨頭裏!” 他頓了頓,眼中那兩簇炭火燃燒得更加熾烈、更加瘋狂,仿佛要噴薄而出,將這無邊的黑暗點燃,“哥沒本事,鬥不過這命!隻能去南邊,用這把骨頭,用這條賤命,去換幾個活命的錢…但你不一樣!二蛋!你跟哥不一樣!你腦殼裏有東西!你得用它…” 他猛地指向那本深紅色的書,手指因激動而劇烈顫抖,“…用它燒!燒穿這吃人不吐骨頭的世道!燒出一條咱窮人能挺直腰杆走的活路來!燒出個亮亮堂堂、幹幹淨淨的青天白日!聽見沒有?!給哥記住!燒穿它!!”
    那本《資本論》冰冷的、堅硬的封麵棱角,重重地抵在張二蛋單薄的胸口,隔著那件破舊的棉襖,傳遞著一種沉甸甸的、仿佛帶有生命重量的質感,更像是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髒都在抽搐。張二蛋下意識地、緊緊地抱住了它,仿佛抱住鄰居大哥最後燃燒的生命和全部的希望。冰冷的指尖觸碰到書頁粗糙毛邊的邊緣,觸碰到那磨損得幾乎消失的燙金字體凹痕。一股混合著舊紙張特有的黴味、陳年灰塵的氣息、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屬於張鐵柱的濃烈汗味和煙草味的複雜氣息,撲麵而來,瞬間將他淹沒。
    “柱子哥…” 張二蛋喉頭劇烈地哽咽,巨大的酸楚如同海嘯般衝擊著他的胸腔,堵得他幾乎窒息,隻能發出破碎而模糊的音節。他看著張鐵柱那張被山風、礦塵和苦難刻滿深刻印記、如同刀削斧劈般的臉,看著他眼中那足以灼傷靈魂的火焰,看著他背上那個巨大而破舊、仿佛要將他的脊梁壓斷的編織袋,仿佛已經看到了他即將踏入的那個冰冷、殘酷、用血肉之軀去碰撞鋼鐵機器的未知煉獄。
    冰冷的饃饃與滾燙的誓言
    “嗚——!!!”
    火車再次發出更加急促、更加尖銳、如同瀕死前最後掙紮般的汽笛長鳴!那聲音帶著一種撕心裂肺的焦躁,狠狠刺穿著每個人的耳膜。
    “哐當!哐當!哐當!” 沉重的鐵輪開始不耐煩地原地空轉,發出催促的巨響,鋼鐵巨獸仿佛隨時要掙脫束縛,碾碎一切擋在麵前的阻礙。
    “快他媽上車!關門了!磨蹭個球!不要命了?!” 列車員暴躁的、充滿戾氣的吼聲如同炸雷般再次響起,蓋過了一切聲響。
    “別哭喪個臉!給哥挺直了!” 張鐵柱猛地、用盡全身力氣拍了一下張二蛋的肩膀,那力道大得讓張二蛋一個趔趄。他試圖用這粗糲的、山民特有的豪氣驅散那濃得化不開的離愁別緒和悲愴,但聲音裏卻無法抑製地帶上了明顯的顫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哥走了!你給哥好好念書!念出個人樣來!替哥…替咱臥牛山幾百口子…爭他媽一口氣!聽見沒?!”
    他最後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張二蛋一眼。那一眼,如同凝固的時光,裏麵包含了千言萬語,有沉甸甸如山的囑托,有深入骨髓的擔憂,有訣別的痛楚,更有一種近乎燃燒生命的、永不回頭的決絕。他猛地轉身,像一頭被生活重軛壓彎了腰、卻依然倔強前行的老牛,深深地弓下背脊,用肩膀奮力頂起那個巨大的、仿佛裝著整個家庭重量的編織袋,另一隻手死死攥著那個帆布提包,頭也不回地、義無反顧地匯入了最後湧向那扇如同地獄入口般車門的、混亂而絕望的人流。他高大的身影在昏黃搖曳的車燈光暈和濃重翻滾的白色蒸汽中,顯得異常笨拙、悲壯,又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孤勇。
    “柱子哥——!” 張二蛋抱著那本沉甸甸的、仿佛有千斤重的書,往前踉蹌著追了兩步,聲音帶著撕裂般的哭腔,被巨大的汽笛聲和人群的嘈雜瞬間吞沒。
    張鐵柱沒有回頭。一次也沒有。他奮力地用肩膀頂開擁擠的人群,像一枚釘子,強硬地擠進了那扇狹窄的、即將關閉的、如同怪獸喉嚨般的車門縫隙。
    “哐當——!!!”
    一聲冰冷、沉重、震耳欲聾的金屬巨響!厚重的鐵門在他身後死死地、嚴絲合縫地關上!那聲音,像一記萬鈞重錘,帶著終結一切的冷酷,狠狠地、精準地砸在張二蛋的心口!砸碎了他最後一絲搖搖欲墜的支撐!
    “嗚——哐當…哐當…哐當…”
    火車發出一聲更加悠長、仿佛帶著無盡疲憊與解脫的嘶鳴,巨大的、沾滿煤灰和油汙的車輪開始緩緩轉動,沉重地、不可阻擋地碾過冰冷的、閃著幽暗寒光的鐵軌。綠皮車廂,如同一節節移動的、巨大而冰冷的鐵皮棺材,在昏黃光柱的牽引下,笨重地、帶著一種宿命般的悲愴,緩緩駛離了這荒涼的站台,然後猛地加速,一頭紮進了前方那片更加濃稠、更加深不可測、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淵之中。車尾那盞昏紅如血的信號燈,如同怪獸漸行漸遠的、充滿惡意的獨眼,在無邊的沉沉夜色裏無力地搖曳著,閃爍了幾下,越來越小,越來越暗淡,最終徹底熄滅,被無邊的黑暗徹底吞沒。
    站台瞬間空蕩下來,死寂重新籠罩。凜冽的山風如同無數把冰冷的刀子,在空曠的站台上肆意呼嘯、嗚咽、盤旋,卷起地上的枯葉、紙屑和黑色的煤灰,打著旋,發出淒厲的哨音。巨大的、冰冷的鐵軌,在車燈消失後,重新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隻剩下兩條平行的、在微弱天光下反射著冰冷幽光的鋼鐵直線,沉默地延伸向未知的、仿佛沒有盡頭的遠方。它們像兩道巨大而猙獰的、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深深地刻在沉默而麻木的大地上,也刻在了站台上那個被遺棄的少年心上。
    張二蛋孤零零地站在冰冷的、空無一人的站台邊緣,像一塊被世界徹底遺忘的石頭,像一尊失去靈魂的雕塑。懷裏那本《資本論》堅硬冰冷的棱角,硌著他單薄的胸口,帶來清晰而尖銳的痛感,提醒著他這一切並非噩夢。他緩緩地、僵硬地低下頭,怔怔地看著懷中那本磨損得厲害的深紅色封麵,看著那模糊不清、卻重如千鈞的燙金書名。一滴滾燙的、積蓄了太久太久的液體,毫無征兆地、重重地砸落在暗紅色的封麵上!
    “啪嗒。”
    聲音很輕,在呼嘯嗚咽的山風中幾乎微不可聞。暗紅的封麵上,瞬間洇開一小片深色的、不規則的、迅速擴散的水漬。緊接著,是第二滴,第三滴…淚水如同終於衝破堤壩的洪水,洶湧而出,再也無法抑製。它們順著少年瘦削、冰冷、沾滿煤灰塵土的臉頰,無聲地、決堤般地滑落,一串串,一行行,滾燙的,帶著生命最後的溫度,沉重地砸在冰冷的書封上,洇開,擴散,暈染,如同無聲的、最絕望的控訴,也如同一場獻祭給這黑暗世道的、悲愴的儀式。
    他沒有抬手去擦,隻是死死地、用盡全身力氣抱著那本書,仿佛抱著鄰居大哥最後燃燒的生命之火和沉甸甸的、帶著血與火的囑托。身體因為劇烈的、無法抑製的抽泣而無法控製地顫抖,壓抑的嗚咽聲被呼嘯的山風撕扯得支離破碎,散落在冰冷的空氣裏。冰冷的淚水混著臉上沾染的煤灰和塵土,流進他幹裂的嘴唇,是鹹澀的,是灰塵的苦,更是深入骨髓的絕望滋味。
    他淚眼模糊地抬起頭,望向火車消失的方向。那裏,隻有無邊的、濃稠得化不開的、吞噬一切的黑暗。鄰居大哥張鐵柱那決絕的、永不回頭的背影,那眼中燃燒著、仿佛要焚盡一切不公的火焰,還有那句如同滾燙烙鐵般深深燙印在心底的“燒穿這吃人的世道”,在這無邊的黑暗和腳下兩道冰冷鐵軌的映襯下,變得無比清晰,無比沉重,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宿命感。
    他顫抖著,緩緩地翻開那本已經被淚水浸濕了封麵的舊書。發黃、脆弱、散發著濃重陳年黴味的書頁在冰冷的手指下發出輕微的“嘩啦”聲。他的目光急切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渴望搜尋著。終於,在扉頁的右下角,他看到了鄰居大哥用鉛筆歪歪扭扭寫下的那行小字。字跡用力得幾乎劃破脆弱的紙張,每一筆都帶著刻骨的恨意和不屈的呐喊:
    “別信命!念下去!”
    淚水更加洶湧地奔流而出,滴落在那些用力刻畫的字跡上,將原本就模糊的墨痕暈染得更加模糊,幾乎要化開。張二蛋死死地盯著那行字,眼睛瞪得極大,仿佛要將每一個筆畫、每一道刻痕都深深地、用靈魂的力量烙印進自己的骨髓深處。他抬起沾滿淚水、塵灰和煤黑、肮髒不堪的袖子,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抹了一把臉,卻隻將臉上抹得更加汙穢狼藉。他不再去看那吞噬了火車的、絕望的黑暗遠方,而是猛地低下頭,手指帶著一種近乎神經質的顫抖,在冰涼的、散發著黴味的書頁間急切地摸索著。
    指尖,突然觸碰到一個硬硬的、小小的、不屬於紙張的異物。他的動作瞬間停滯,心髒仿佛也漏跳了一拍。他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翻開了那一頁。
    一枚東西,靜靜地躺在書頁的夾縫裏。
    是半塊饃饃。
    黑麵做的,粗糙得能清晰地看到粗糲的麩皮顆粒,邊緣已經幹裂發硬,呈現出一種死寂的、毫無生氣的灰黑色。那是山裏人最常見、最廉價、也最能勉強果腹的救命口糧。不知是鄰居大哥臨走前,從自己那份少得可憐的幹糧裏,硬生生省下來塞進去的;還是更早以前,在某個饑餓難耐的深夜苦讀時,隨手夾在書裏當書簽,後來就忘了,一直留到了今天。
    張二蛋伸出冰冷、顫抖的指尖,極其輕、極其珍重地,拈起那半塊冰冷、堅硬、輕飄飄卻又仿佛重於泰山的饃饃。它靜靜地躺在他同樣冰冷的掌心,像一塊冰冷的石頭,卻又像一顆微弱卻不肯熄滅的火種。它輕飄飄的重量,卻沉甸甸地承載著鄰居大哥所有的血汗、所有的掙紮、所有被這貧瘠大山壓榨殆盡的青春和渺茫的希望,也承載著他留給自己的、最後也是最沉重的囑托——活下去!念下去!燒穿它!!
    淚水更加洶湧地模糊了視線,滾燙的液體滴落在冰冷的饃饃上,瞬間被吸幹,隻留下更深的暗色印記。他緊緊地、用盡全身力氣攥緊了那半塊冰冷、堅硬如鐵的饃饃,如同攥著一顆在絕境深淵中依然不肯放棄、依然倔強跳動的心髒!他猛地挺直了在凜冽寒風中瑟瑟發抖、幾乎要被壓垮的脊梁,像一杆寧折不彎的標槍!他不再看那黑暗的遠方,而是霍然轉頭,目光如炬,越過沉沉的暮色,投向家的方向——山坳深處,隻有幾點微弱如螢火、在沉沉黑暗中艱難掙紮、仿佛隨時會熄滅的燈火,如同風中殘燭。腳下,那兩條巨大、冰冷、閃著幽暗寒光的鐵軌,在他眼前延伸開去,如同束縛命運的沉重枷鎖,也如同一條通往未知、布滿荊棘、卻也必然孕育著反抗星火的漫長征途。
    山風嗚咽,卷起他單薄破舊的衣角,獵獵作響。少年孤獨的身影,抱著那本浸透淚水的舊書,死死攥著那半塊冰冷的、如同火種般的黑麵饃饃,如同一尊凝固在荒涼站台邊緣的、沉默而悲愴的雕像。隻有那無聲滾落的、滾燙的淚水,在冰冷的書封上不斷洇開、擴散的深色印記,和掌心那枚被體溫漸漸焐熱的硬饃,在無聲地證明著,這顆年輕的心髒深處,正經曆著怎樣一場足以焚毀一切腐朽、也必將照亮前路的、無聲的風暴。遠處山體深處,隱約傳來礦洞沉悶的喘息,與掌心饃饃那堅硬的質感一樣真實、一樣沉重。這世道,總得有人去燒。他攥緊了拳頭,指關節因用力而發出輕微的“哢吧”聲,那聲音,微弱卻清晰,像一粒火種落入幹柴前最後的爆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