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破碎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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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的寒氣,在臥牛山中學那座孤零零矗立的化學實驗樓裏,凝成了化不開的粘稠。這是一棟六十年代蘇式風格的老建築,紅磚外牆早已被歲月和酸霧侵蝕得斑駁陸離,爬滿了暗綠色的苔蘚和水漬。高大的窗戶玻璃蒙著厚厚的灰塵和經年累月化學試劑留下的奇異彩虹色暈痕,勉強透進來的天光顯得渾濁而無力。空氣裏彌漫著一種複雜而刺鼻的氣味濃烈的氨水味兒、陳年鐵鏽味兒、若有若無的氯氣味兒,還有一股仿佛從牆壁深處滲出來的、揮之不去的、冰冷刺骨的潮黴氣。這氣味鑽進鼻孔,沉甸甸地壓在肺葉上,讓人莫名地心頭發悶。
高大的拱頂下,一排排笨重的實木實驗台漆麵剝落,露出底下灰白的木茬。台麵上固定著鏽跡斑斑的鐵架台和同樣老舊的水龍頭,水龍頭擰不緊,一滴、一滴、一滴……水珠砸在搪瓷水槽底部的陳年汙垢上,發出單調而固執的聲響,在這空曠死寂的空間裏被無限放大,如同某種不祥的倒計時。
負責分發器材的實驗員老吳,佝僂著背,慢吞吞地推著一輛同樣鏽跡斑斑的、輪子吱呀作響的鐵皮推車。他穿著件沾滿不明汙漬的灰色舊工作服,袖口磨得發亮,油光鋥亮的頭發緊貼著頭皮向後梳攏,一張瘦長的馬臉上沒什麽表情,眼皮耷拉著,仿佛對眼前的一切都漠不關心。推車上堆滿了洗刷過的玻璃器皿——燒杯、試管、錐形瓶、量筒……在昏暗的光線下,大部分器皿都顯得幹淨透亮,折射著微弱的光。
但細看之下,卻另有乾坤。老吳那雙骨節粗大、指甲縫裏嵌著黑泥的手,在推車底層摸索著。那裏,雜亂地堆著一些明顯“與眾不同”的器皿幾個燒杯杯壁上有肉眼可見的、細微的螺旋狀氣泡紋路;一支量筒的刻度線模糊不清,像是被強酸腐蝕過;最顯眼的,是幾個薄壁燒杯,杯底或杯身靠近加熱區的部位,隱約可見細若發絲的、不易察覺的裂紋,在昏暗光線下如同潛伏的毒蛇。
高三(2)班的學生們早已按事先分好的小組站在各自的實驗台前。城市學生為主的小組占據了靠近暖氣管道(雖然那幾根管子也隻是象征性地溫著)、光線相對較好的前排區域,他們穿著厚實保暖的羽絨服或毛呢大衣,低聲談笑,神情輕鬆。而夏侯北、張二蛋和另外兩個農村男生組成的第四小組,則被安排在實驗室最深處、靠近後門那個終年不見陽光的角落。寒風從門縫裏颼颼地鑽進來,帶著刺骨的濕冷。他們身上單薄的舊棉襖根本抵擋不住這寒意,夏侯北裹緊了那件袖口磨破、露出灰敗棉絮的軍綠色舊棉襖,張二蛋則把凍得通紅的雙手緊緊揣在同樣單薄的衣兜裏,身體微微發著抖,不時壓抑地輕咳兩聲。
老吳推著車,像一具沒有靈魂的提線木偶,開始分發。輪到前排那些“好位置”的小組時,他眼皮依舊耷拉著,但動作卻麻利了些,精準地將那些透亮無暇、厚實均勻的優質燒杯、量筒分發出去。偶爾,他枯瘦的手指會碰到某個城市學生嶄新的羽絨服袖口,那學生嫌惡地微微後縮,老吳的動作便幾不可查地頓一下,隨即恢複如常,隻是嘴角似乎向下撇得更深了。
終於,吱呀作響的推車來到了第四組的角落。空氣似乎更冷了幾分。老吳停下了腳步,眼皮終於抬了抬,渾濁的眼珠子沒什麽焦點地掃過夏侯北那張棱角分明、寫滿桀驁的臉,又掠過張二蛋凍得發青的嘴唇和畏縮的神情。他的目光在那幾個薄壁燒杯上短暫停留了一瞬。
“喏,你們的。”他的聲音幹澀沙啞,像是砂紙摩擦著生鏽的鐵皮。他枯瘦的手伸進推車底層,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的隨意,甚至可以說是粗暴。他沒有挑選,就那麽一抓——
一隻杯壁帶著螺旋氣泡紋路的燒杯。
一隻刻度模糊的量筒。
兩隻薄壁燒杯——其中一隻,杯底靠近中央的位置,一道細若發絲、近乎透明的裂紋,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一條陰險的冷笑。
這些明顯帶著瑕疵、甚至暗藏危險的器皿,被老吳“哐當”、“哐當”地扔在了第四組冰冷的實驗台麵上,發出刺耳的碰撞聲。其中那隻帶裂紋的薄壁燒杯,甚至因為力道在台麵上微微彈跳了一下,那道裂紋在跳動中似乎裂開了微不可查的一絲縫隙。
“小心點用,”老吳耷拉著眼皮,丟下這句毫無溫度、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諷的話,推著車,吱呀吱呀地走向下一個小組,仿佛完成了什麽微不足道的任務。
空氣凝固了。角落裏的寒意似乎瞬間又加重了幾分。
夏侯北的眼神驟然變得鋒利如刀,死死盯住老吳佝僂的背影,腮幫子咬肌繃緊,右手下意識地捏成了拳頭,骨節發出輕微的“哢吧”聲。他認出了那隻帶裂紋的燒杯!上次分組實驗,就是這隻破玩意兒差點出事!他猛地一步上前,伸手就要去揪老吳的衣領。
“北哥!”一聲壓抑著恐懼的、細弱蚊蚋的聲音響起。是張二蛋。他冰涼的手死死抓住了夏侯北的胳膊,力氣大得驚人,指甲幾乎掐進夏侯北棉襖下的皮肉裏。他的臉色比剛才更加慘白,嘴唇哆嗦著,眼神裏充滿了近乎哀求的恐懼和巨大的隱忍。他死死地搖著頭,眼神示意著夏侯北看前排那些穿著嶄新實驗服、已經開始忙碌的城市學生,又看看講台方向——孫麗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那裏,正抱著手臂,冷冷地注視著這個角落,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看好戲般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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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北胸口劇烈起伏,一股灼熱的怒氣在冰冷的空氣中蒸騰。他看了一眼張二蛋那近乎絕望的眼神,又掃過孫麗那冰冷的視線,最終,他那捏緊的拳頭,極其緩慢地、極其不甘地鬆開了。指關節因為用力過猛而泛著失血的青白。他猛地一甩胳膊,掙脫了張二蛋冰冷的手,重重地坐回冰冷的鐵凳子上,凳子腿與水泥地摩擦,發出刺耳的噪音。他不再看任何人,隻是死死地盯著台麵上那幾件殘次品,眼神陰沉得能滴出水來,像一頭被強行鎖進囚籠的困獸。
張二蛋鬆了口氣,但那口氣堵在胸口,變成了更沉重的石頭。他默默拿起那隻帶裂紋的薄壁燒杯,手指觸碰到冰冷的玻璃,那道細微的裂紋在指尖下傳來一種令人心悸的脆弱感。他小心翼翼地、像捧著什麽易碎的珍寶,把它固定在鏽跡斑斑的鐵架台上。旁邊,夏侯北帶著火氣,動作粗魯地將量筒和試劑瓶重重頓在台麵上,發出“砰”的悶響。
實驗內容是測定某種鹽溶液的濃度,需要加熱蒸發一部分溶劑。孫麗在講台上宣布了步驟和注意事項,聲音冰冷,公式化,目光卻有意無意地掃過第四組這邊。
“開始吧。”孫麗的聲音如同發令槍。
實驗室裏瞬間響起了各種聲音玻璃器皿輕微的碰撞聲、酒精燈棉芯被點燃的噗噗聲、液體受熱發出的嘶嘶聲……前排小組進行得很順利,優質燒杯在酒精燈穩定的火焰下均勻受熱,清澈的溶液微微翻滾,蒸汽嫋嫋上升。
而第四組的角落,氣氛卻凝重如鐵。夏侯北負責點燃酒精燈並調節火焰。他憋著一肚子火,動作有些大,藍色的火苗猛地躥高,舔舐著燒杯底部。張二蛋負責操作,他屏住呼吸,全神貫注。他先用那隻帶氣泡的燒杯小心量取了溶液,倒入那隻固定在鐵架台上的薄壁燒杯中。溶液是冷的,倒入冰冷的薄壁燒杯,杯壁瞬間蒙上了一層細密的水霧。
他拿起火柴,手因為寒冷和緊張而微微顫抖。他擦燃火柴,橘紅色的火苗跳躍著,靠近酒精燈的棉芯。就在這時——
“嗞啦——!”
一聲極其輕微、仿佛冰層裂開的脆響!
聲音來自那隻被固定在鐵架台上的薄壁燒杯!在溶液倒入、冷熱不均的瞬間,杯底那道原本細若發絲的裂紋,在沒有任何外力觸碰的情況下,如同被喚醒的毒蛇,猛地向上延伸、擴張!一條清晰可見、猙獰的裂痕瞬間貫穿了杯底!
張二蛋的心跳驟然停止!他驚恐地瞪大了眼睛,瞳孔因極度的恐懼而急劇收縮!他下意識地想要後退,想要尖叫——
然而,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二蛋!閃開!!”
一聲炸雷般的怒吼在張二蛋耳邊炸響!是夏侯北!
就在那裂紋貫穿杯底、滾燙的溶液即將如同決堤的岩漿般噴湧而出的前零點一秒!夏侯北如同離弦之箭,爆發出驚人的速度!他根本來不及思考,完全是身體的本能反應!他左手閃電般探出,五指如鐵鉗,死死扣住張二蛋那件單薄棉襖的後領,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向後一拽!同時,他高大的身軀如同盾牌般,猛地向右前方跨出一步,用自己的右半身,擋在了張二蛋和那隻即將炸裂的燒杯之間!
“嘩啦——!!!砰——!!!”
兩聲巨響幾乎同時爆發!
薄壁燒杯再也承受不住內部的壓力和冷熱的劇烈衝擊,如同一個被引爆的炸彈,在鐵架台上轟然炸裂!滾燙的、帶著刺鼻氣味的鹽溶液混合著鋒利的玻璃碎片,如同無數淬毒的利箭,朝著四麵八方瘋狂噴射!大部分滾燙的液體和尖銳的玻璃渣,狠狠地潑灑在夏侯北剛剛擋過來的右臂、右肩和右側胸膛上!
“啊——!”滾燙的劇痛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按在皮肉上,夏侯北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痛哼,身體猛地一顫!他右臂的舊棉襖瞬間被滾燙的液體浸透,冒出絲絲白氣!幾片鋒利的玻璃碎片穿透薄薄的棉絮,深深紮進他手臂外側的皮肉裏,鮮血瞬間洇開,在灰綠色的棉襖上染出大片刺目的暗紅!
張二蛋被夏侯北那巨大的力量拽得踉蹌著向後跌倒,重重地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後腦勺磕在實驗台的鐵腿上,眼前金星亂冒。幾滴濺射出來的滾燙溶液落在他裸露的手腕上,瞬間燙起幾個紅點,火辣辣地疼。但他完全顧不上自己,他驚恐地看著眼前的一幕夏侯北高大的身影擋在他麵前,右臂和肩膀冒著絲絲白氣,棉襖上迅速蔓延開暗紅色的血跡,玻璃碎片紮在手臂上,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寒光。炸裂的燒杯碎片和滾燙的溶液濺得到處都是,實驗台上一片狼藉,刺鼻的氣味彌漫開來。
整個實驗室瞬間死寂!
所有的聲音——加熱的嘶嘶聲、玻璃的碰撞聲、甚至呼吸聲——都消失了。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慘烈的爆炸驚呆了!前排的學生們驚恐地捂著嘴,眼睛瞪得溜圓。幾個膽小的女生甚至發出了短促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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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麗臉上的看好戲表情瞬間凍結,隨即化為驚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她快步朝這邊走來,高跟鞋敲擊地麵的聲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老吳也推著他的破車,慢吞吞地挪了過來,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隻是那雙渾濁的眼睛在掃過滿地狼藉和夏侯北染血的胳膊時,眼皮微微跳了一下。
“怎麽回事?!怎麽回事?!”孫麗人未到,尖利的聲音先至,帶著慣有的質問和責難。她衝到近前,看著滿地的玻璃碎片、流淌的溶液和夏侯北明顯受傷的手臂,眉頭緊緊擰在一起,眼神裏沒有關切,隻有煩躁和被打擾的慍怒。
張二蛋掙紮著想從地上爬起來,聲音帶著哭腔和劇烈的喘息“孫…孫老師…燒杯…燒杯它自己炸了…北哥他…他為了拉我…”他指著地上那隻杯底幾乎完全碎裂、裂痕猙獰的燒杯殘骸,又指向夏侯北血流不止的手臂,語無倫次。
夏侯北強忍著右臂傳來的陣陣灼痛和刺骨的割裂感,額頭上已經滲出細密的冷汗。他猛地轉過頭,那雙因劇痛和憤怒而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兩團燃燒的火焰,死死地釘在老吳那張毫無表情的馬臉上!那目光裏的恨意和質問,幾乎要將他洞穿!
“吳師傅!”夏侯北的聲音因為強忍疼痛而有些嘶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你給我們的燒杯,杯底有裂!縫!”最後兩個字,他幾乎是咬著牙從齒縫裏擠出來的。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到老吳身上。
老吳佝僂著背,渾濁的眼珠子慢悠悠地轉了轉,終於落在了地上那隻碎裂的燒杯上。他臉上沒有任何波動,既沒有驚訝,也沒有愧疚,甚至連一絲慌亂都沒有。他慢吞吞地蹲下身,用他那雙指甲縫嵌著黑泥的枯手,極其隨意地撥弄了一下那片最大的、帶著貫穿性裂痕的杯底殘片。
“裂縫?”他抬起眼皮,依舊是那副半死不活、仿佛沒睡醒的樣子,聲音幹澀得像砂紙摩擦,“哪兒呢?我怎麽沒看見?”他用手指在殘片邊緣的斷口處抹了抹,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的輕慢,“這明明就是新的斷口嘛。肯定是你們操作不當,加熱不均勻,或者磕著碰著了。”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仿佛拍掉什麽髒東西,目光掃過夏侯北染血的胳膊和張二蛋驚魂未定的臉,最終落在孫麗身上,聳了聳肩,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孫老師,現在的學生啊,毛手毛腳,弄壞了東西,就想著推卸責任。這年頭,人心不古嘍。”
這赤裸裸的顛倒黑白、推卸責任!這毫無人性的冷漠!
“你放屁!!”夏侯北再也壓製不住胸中翻騰的怒火和劇痛帶來的戾氣,他猛地一步踏前!右臂的傷口因為劇烈的動作傳來撕裂般的劇痛,鮮血瞬間湧出更多,但他渾然不顧!他高大的身軀帶著一股懾人的壓迫感逼向老吳,通紅的眼睛裏燃燒著憤怒的火焰,幾乎要將眼前這個佝僂的老頭燒成灰燼!“那裂紋就在那兒!清清楚楚!你他媽眼瞎了還是心瞎了?!你分給我們的時候就……”
“夏侯北!”孫麗尖利的聲音如同鞭子般抽了過來,瞬間打斷了夏侯北的怒吼。她橫身擋在了老吳前麵,臉色鐵青,胸口因怒氣而起伏著,手指幾乎要戳到夏侯北的鼻尖上。“你想幹什麽?!還想動手打人不成?!反了你了!”她聲色俱厲,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夏侯北臉上,“吳師傅是學校的老職工!兢兢業業幾十年!是你能汙蔑的嗎?!我看就是你們自己操作不當!毛手毛腳!還在這裏強詞奪理,推卸責任!擾亂課堂秩序!”
她轉向老吳,語氣瞬間緩和,甚至帶上了一絲安撫“吳師傅,您別跟這種學生一般見識。責任很清楚,就是他們操作不當!”她又轉向夏侯北和張二蛋,聲音再次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審判意味“你們兩個!實驗報告,記操作失誤,扣分!實驗成績,丙等!現在,立刻,馬上,把這裏給我打掃幹淨!一丁點玻璃渣都不許留下!否則,後果自負!”
“丙等”兩個字,如同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張二蛋的心上。他身體晃了晃,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巨大的委屈和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默默地從地上爬起來,忍著後腦的鈍痛和手腕的灼燒感,低著頭,開始默默地、機械地撿拾地上那些鋒利的玻璃碎片。冰冷粗糙的碎片邊緣割破了他凍得麻木的手指,細小的血珠滲出,他也渾然不覺。
夏侯北站在原地,身體因為極致的憤怒和強忍的劇痛而微微顫抖。右臂傷口的血順著指尖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砸開一小朵一小朵暗紅色的花。他看著孫麗那張寫滿偏袒和冷漠的臉,看著老吳那副置身事外、甚至帶著一絲隱秘得意的佝僂身影,再看看張二蛋那卑微麻木、如同行屍走肉般撿拾碎片的背影……
一股冰冷的、帶著血腥味的悲愴,瞬間壓倒了所有的怒火,凍結了他眼底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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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再爭辯。一個字也沒有。
他默默地轉過身,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回他們小組的實驗台。台麵上,一片狼藉,溶液橫流,散發著刺鼻的氣味。他伸出那隻沒有受傷的左手,拿起實驗台上那張空白的實驗報告單。報告單是劣質的再生紙,粗糙,泛黃,帶著一股難聞的紙漿味兒。
他拿起桌上那支公用的、筆杆開裂、筆尖粗糙的蘸水筆。筆尖早已幹涸。他沒有去找墨水。
在孫麗、老吳以及全班同學或冷漠、或好奇、或隱含同情的注視下,夏侯北緩緩地抬起了自己那受傷的、還在不斷滴血的右臂!
他伸出左手,極其緩慢地、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儀式感的沉重,卷起了右臂那被熱液浸透、被玻璃劃破、浸染了大片暗紅色血跡的棉襖袖子!
嘶啦——!
布料摩擦著傷口,帶來一陣鑽心的劇痛,但他眉頭都沒皺一下。
猙獰的傷口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整個右小臂外側一片狼藉皮膚被燙得大片紅腫,甚至有些地方已經起了水泡,幾道被玻璃劃開的傷口皮肉翻卷,深的地方隱約可見慘白的筋膜,暗紅色的鮮血正從傷口邊緣不斷地、汩汩地滲出,順著肌肉的紋理蜿蜒流淌,匯聚到手腕處,再滴落下去。整條手臂如同剛剛遭受過酷刑的戰場,慘烈而觸目驚心!
他伸出左手,用那粗糙的、布滿凍瘡和老繭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輕輕地蘸了一下自己手臂上那溫熱的、粘稠的、還在不斷湧出的鮮血!
殷紅的血珠,瞬間染紅了他蒼白的指尖。
然後,在死一般的寂靜中,在無數道震驚、恐懼、不解的目光聚焦下,夏侯北將那蘸滿了自己鮮血的指尖,懸停在了那張粗糙泛黃的實驗報告單上方。
他的眼神,如同古井深潭,平靜得可怕,卻又深不見底,蘊藏著足以毀滅一切的冰冷風暴。
他落指了。
沒有猶豫,沒有顫抖。
帶著自己體溫的、粘稠的鮮血,瞬間在粗糙的紙麵上暈開一小片刺目的暗紅。他移動手指,動作穩定得如同最精密的儀器。鮮血在紙麵上劃過,留下清晰而粘滯的軌跡。
他寫下了兩個字。
不是實驗名稱,不是實驗結論。
是——“人心”。
兩個由滾燙鮮血寫就的、歪歪扭扭卻力透紙背的字,帶著一種驚心動魄的慘烈和控訴,印在了報告單的正中央!那暗紅的色澤,在昏黃的光線下,如同兩朵怒放的血色地獄花,散發著令人窒息的悲憤!
這還沒完!
寫完這兩個字,夏侯北猛地抬起了那隻蘸血的左手!
在孫麗驟然收縮的瞳孔注視下,在老吳瞬間僵硬的佝僂身影前,在張二蛋驟然停住撿拾動作、充滿震驚淚水的目光裏——
夏侯北將自己那隻沾滿鮮血的手掌,五指張開,用盡全身僅存的力氣和所有的憤怒、悲愴、不甘,狠狠地、決絕地,按在了“人心”二字的下方!
“啪——!”
一聲沉悶而清晰的聲響!
一個完整的、邊緣清晰的、由溫熱血漿構成的——血手印!
鮮紅、粘稠、帶著生命餘溫的掌印,如同一個巨大而淒厲的驚歎號,一個用血肉鑄就的封印,一個來自深淵的無聲呐喊,死死地烙印在了那張象征著“丙等”屈辱的實驗報告單上!
報告單粗糙的紙麵貪婪地吸收著血液,那血手印的邊緣開始微微暈染、擴散,但掌心和指腹的紋路卻異常清晰。然而,就在那清晰的掌紋中,一個極其突兀的空白區域,如同被硬生生抹去的烙印,刺眼地存在著——那是左手小指指腹的位置!那裏,本該有清晰的指紋渦旋,此刻卻是一片模糊的、帶著細微疤痕的空白!那是舊日苦難留下的、無法磨滅的印記!
整個實驗室的空氣仿佛被徹底抽幹了!死寂!絕對的死寂!隻有水槽裏那水滴砸落的“滴答”聲,固執地敲打著凝固的時間,每一聲都如同重錘,敲在每個人的心坎上。
孫麗的臉色由鐵青轉為煞白,嘴唇哆嗦著,指著夏侯北,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響,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她看著那個觸目驚心的血手印,看著那缺失指紋的空白,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
老吳那一直耷拉著的眼皮終於完全掀開了,渾濁的眼珠裏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恐懼。他看著那個血手印,身體幾不可查地向後縮了一下,仿佛那紙上流淌的不是血,而是滾燙的岩漿。
張二蛋呆呆地看著那個血手印,看著夏侯北那條還在滴血的、慘不忍睹的手臂,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混合著臉上的灰塵,衝出道道汙痕。他喉嚨裏發出壓抑的、如同受傷幼獸般的嗚咽。
夏侯北按完手印,緩緩地收回了手。指尖的鮮血在空氣中迅速變冷、凝結。他看也沒看孫麗和老吳一眼,仿佛他們隻是兩團汙濁的空氣。他抓起那張印著“人心”和血手印、還帶著自己體溫和血腥氣的報告單,拖著那條受傷的、滴著血的手臂,一步一步,沉重而緩慢地,走向講台。
他的腳步踏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每一步,都留下一個模糊的、暗紅色的血腳印。
他走到講台前,孫麗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夏侯北沒有看她。他伸出手,將那張被鮮血浸透、變得沉甸甸的報告單,“啪”的一聲,輕輕放在了講台的正中央。
然後,他轉過身,不再理會身後死寂的教室和那無數道複雜的目光,也不再理會那條還在不斷滴血的手臂。他像一座移動的、沉默的、負傷的山嶽,一步一步,穿過死寂的實驗室,推開那扇沉重的、布滿汙漬的後門。
凜冽的寒風瞬間灌入,卷起了他破舊棉襖的下擺,也吹散了他身後留下的一路血痕。他的背影,在門外鉛灰色的、壓抑的天光映襯下,孤獨、決絕,帶著一種用血肉刻下的、永不磨滅的烙印,消失在了呼嘯的寒風之中。
那張報告單靜靜地躺在講台上,血紅的“人心”二字和那個殘缺了指紋的血手印,在昏黃的燈光下,散發著無聲的、卻足以撕裂一切虛偽的驚心動魄的力量。一滴尚未完全凝固的鮮血,順著紙的邊沿,悄然滑落,無聲地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濺開一朵小小的、暗紅色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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