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活著爭論
字數:10022 加入書籤
活著,或沉重的呼吸
深秋的寒意,已不再是薄霜,而是凝固的鉛,沉甸甸地灌注進臥牛山中學每一塊磚石的縫隙,每一寸凍土深處。高三(2)班的教室,窗戶緊閉,玻璃上凝結著厚厚一層渾濁的水汽,將窗外鉛灰色的、低垂欲墜的天幕暈染成一片壓抑的、令人窒息的混沌灰白。光禿禿的樹枝在凜冽的寒風中瘋狂地扭曲、抽打,枯槁的影子投在蒙塵的玻璃上,如同無數鬼魅在無聲地掙紮、嘶吼。教室裏,一股沉悶得令人胸口發疼的氣息彌漫著——那是舊書籍年深日久的黴味、粉筆灰幹燥嗆人的粉塵味,以及幾十個少年人因寒冷和無形重壓而壓抑、滯澀的呼吸,混合發酵出的沉重氣體,沉甸甸地淤積在每個人的肺腑之間。
趙建國站在三尺講台前,手裏捧著的不是慣常的教案,而是一本卷了邊、封麵磨損嚴重、連燙金的書名都模糊不清的舊書——餘華的《活著》。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肩線垮塌、肘部磨出毛邊、露出灰白襯裏經緯線的藏藍色舊中山裝,脊背似乎比記憶中的弧度更深地彎折下去,像一張不堪重負的弓。鬢角新添的霜雪在頭頂昏黃日光燈管慘淡的光線下,刺眼地閃爍著。他清瘦的臉頰上,刻著刀削斧劈般深刻的疲憊紋路,眼窩深陷,顴骨高聳,然而那雙眼睛卻異常明亮,如同幽深的古井裏投入了兩顆寒星,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仿佛能洞穿靈魂的穿透力,緩緩掃過台下幾十張年輕、卻過早地被生活蒙上沉重陰翳的臉龐。
他低低地咳嗽了兩聲,聲音在死水般寂靜的教室裏顯得格外清晰、沙啞,如同砂紙摩擦著生鏽的鐵皮。他翻開那脆弱發黃的書頁,紙張發出不堪重負的、仿佛隨時會碎裂的呻吟。他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滯澀,卻像一把生了鏽的鈍刀,緩慢地、極其用力地割開教室裏凝固如瀝青的空氣
“今天,我們讀《活著》。” 他頓了頓,目光沉沉地落在書頁上那個飽經滄桑、仿佛承載了千年苦難的名字上,“福貴,一個普通的農民。他的一生……” 趙建國的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像一株被命運反複揉搓、踐踏、連根拔起又隨手丟棄的野草。他失去了祖傳的土地,失去了潑天的富貴,失去了雙親,失去了溫順堅韌的妻子家珍,失去了活潑懂事的兒子有慶,失去了聾啞卻純善的女兒鳳霞,最後,連他僅剩的、相依為命、如同生命最後一點微光的外孫苦根,也被一碗撐破肚皮的豆子……帶走了……”
趙建國的聲音沒有任何刻意的煽情,沒有戲劇化的抑揚頓挫,隻有一種近乎殘酷的平實。每一個字,都像一顆剛從冰窖裏取出的、棱角分明的石子,投入台下那潭死水般的寂靜,激起一圈圈無聲的、卻沉重得令人心顫的漣漪。他講到福貴在血肉橫飛的戰場上目睹屍山血海,講到他在餓殍遍野的饑荒年代眼睜睜看著至親至愛一個個在懷中咽氣,講到他牽著那頭同樣衰老不堪、被喚作“福貴”的老牛,在荒涼的田埂上日複一日地孤獨行走,對著空曠死寂的田野,一遍遍呼喚著那些早已被黃土掩埋的名字……聲音像被風幹的枯葉,在冰冷的空氣中飄蕩。
“他活著。” 趙建國終於抬起眼,目光如同沉重的磨盤,沉沉地壓向台下每一張年輕的麵孔。“經曆了所有這一切非人的苦難,失去了生命中所有重要的、溫暖的牽絆,他依然……活著。” 他微微停頓,仿佛在咀嚼這“活著”二字背後難以言說的重量,“像他後來對那頭牛說的,活著,就是為了活著本身而活著,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榮耀、財富、夢想,或者……意義。” 他的聲音裏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一種對苦難本身那巨大到令人絕望的韌性的無奈確認。“這是一種……承受,一種……在命運的碾盤下,把自己壓扁了、碾碎了,骨頭渣子混著血咽下去,也要活下去的……韌性。”
教室裏的空氣仿佛瞬間被抽幹了所有溫度,凍結成一塊巨大的冰坨。隻有壓抑到極致的呼吸聲,以及後排角落裏無法壓製的、沉悶的咳嗽——張二蛋用拳頭死死抵住嘴唇,每一次嗆咳都撕扯著胸腔,瘦削的肩膀劇烈地聳動。許多穿著單薄舊衣的農村學生深深地低垂著頭,目光空洞麻木地落在自己磨破露出線頭的袖口,或是凍得開裂、滲著血絲的指甲縫上。趙建國口中那個遙遠而模糊的“福貴”,此刻像一麵冰冷而清晰的鏡子,無比殘酷地映照出他們父輩、祖輩在黃土地裏掙紮求存、佝僂如蝦米的沉重身影。承受,韌性,活下去……這些從書本裏跳出來的詞匯,對他們而言,不是抽象的文學概念,而是每天呼吸的空氣裏都帶著的鐵鏽味,是飯桌上永遠稀薄寡淡的糊糊,是父母眼中揮之不去的愁苦。一種巨大的、無聲的共鳴和更深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無聲地漫過教室後排。
淚水的質問與陰影中的低語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後麵更精彩!
就在這沉重的、幾乎要將人溺斃的靜默中——
教室前排,一個纖細的身影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猛地彈起!
是林雪薇。
她穿著一件質地精良、觸感柔軟的米白色羊絨衫,襯得她脖頸修長,肌膚在昏黃燈光下泛著細膩的冷光。然而此刻,她那張總是保持著優雅距離感的精致臉龐,卻血色盡褪,蒼白得像一張脆弱的宣紙。嘴唇無法控製地微微顫抖著。那雙清澈如秋水的眼眸裏,此刻蓄滿了搖搖欲墜的淚水,如同兩泓瀕臨決堤的苦水湖,劇烈地閃爍著痛苦、巨大的困惑和一種前所未有的、幾乎要將她撕裂的掙紮。
“趙老師!” 她的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哭腔,像被尖銳的玻璃碎片哽住了喉嚨,猛地衝破了教室裏死寂的帷幕,顯得如此突兀而尖銳,瞬間撕裂了所有壓抑的偽裝。她纖細的手指死死抓住課桌冰冷的邊緣,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繃緊、泛出死寂的青白,單薄的身體甚至因為這突如其來的爆發而微微搖晃,仿佛隨時會倒下。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間聚焦在她身上。前排穿著光鮮的城市學生們,臉上寫滿了驚愕與不解,後排低著頭的學生們也抬起了頭,眼神複雜。
“承受?韌性?” 林雪薇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瀕臨崩潰邊緣的、近乎淒厲的質問,淚水終於決堤,洶湧地順著蒼白光滑的臉頰滾落,砸在她麵前攤開的、嶄新的、封麵光潔的《活著》書頁上,迅速洇開一小片深色的、不規則的濕痕。“趙老師,福貴……他為什麽不反抗?!他經曆了那麽多不公!那麽多苦難!被地主奪走祖產,被強行拉去當兵送死,看著自己的親人一個個在眼前悲慘地死去……他為什麽不憤怒?!為什麽不抗爭?!為什麽隻是像個……像個沒有靈魂的軀殼一樣承受?!忍受?!”
她的聲音因激動而劇烈顫抖,充滿了對自己過往認知的巨大顛覆和對趙建國口中那“韌性”的強烈拒絕與本能排斥。“忍受這樣的命運,像圈裏的牲口一樣麻木地活下去,這……這真的就是您說的‘活著’嗎?!這難道不是……不是一種……比死亡本身還要巨大、還要悲哀的……屈辱嗎?!” 她仿佛第一次如此赤裸裸地、毫無緩衝地看到了自己精致世界之外那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黑暗深淵,這認知帶來的劇烈衝擊讓她頭暈目眩,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住。她需要一個答案,一個能解釋這巨大荒謬的答案!
趙建國看著眼前淚流滿麵、渾身顫抖的林雪薇,眼神複雜得如同糾纏的亂麻。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麽,試圖解釋這沉重如山的現實,解釋那無邊的黑暗與個體力量的渺小,解釋那“活著”本身在絕境中迸發出的、卑微卻真實的力量……然而,喉嚨卻被無形的、滾燙的沙礫死死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這個女孩天真的、帶著血淚的質問,像一把淬了毒的鋒利錐子,不僅刺向福貴,更狠狠地刺向他內心深處同樣存在的、無法解答的困惑和無邊無際的無力感。反抗?向誰反抗?如何反抗?這沉重如山的現實,這盤根錯節的羅網……
就在這時,一個極其微弱、仿佛來自地底最深處、被絕望浸透的聲音,在教室後排最陰暗的角落裏幽幽響起,像一縷隨時會斷掉的遊絲。
“能活著……能吞糠咽菜地喘著氣……能睜著眼看到明天的太陽……對有些人來說……就已經是……是用盡這輩子所有力氣……在反抗了……”
聲音來自李小花。她穿著那件洗得發白、幾乎看不出原色、袖口磨得油亮發硬的舊棉襖,身體深深地佝僂著,幾乎要將整個瘦小的身軀都縮進課桌投下的那片濃重陰影裏。她低著頭,長長的、枯黃打結的劉海像一頂破敗的草帽,嚴嚴實實地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一個瘦削得幾乎隻剩皮包骨的下巴,和兩片幹裂脫皮的嘴唇。她沒有看任何人,目光如同被焊死,死死盯著自己麵前攤開的、同樣破舊的語文書——那書頁的空白處,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寫滿了無數個小小的、用力刻進紙纖維裏的“忍”字!那些“忍”字歪歪扭扭,一個疊著一個,像無數道醜陋的傷疤,又像無數隻絕望的眼睛,爬滿了紙頁的每一寸空白,無聲地尖叫著。
她的聲音輕得像一陣掠過墳頭的陰風,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被生活徹底磨平棱角的疲憊和一種認命般的、近乎死寂的麻木。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千瘡百孔的肺腑深處,硬生生擠壓出來的、帶著濃重鐵鏽味的血沫子。
“反抗?” 她似乎在對著書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忍”字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回答林雪薇那遙遠得如同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天真的質問,聲音飄忽不定,卻字字如淬了冰的針尖,紮進人心最柔軟的地方,“餓著肚子……頂著別人的白眼和唾沫星子……挨著凍……忍著打罵……還能喘著氣……還能睜著眼……還能想著熬過今天……明天……後天……這……這難道不是……我們這樣的人……唯一能做的……反抗嗎?”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後麵精彩內容!
她放在膝蓋上的、同樣枯瘦的手,無意識地、神經質地絞緊了自己破舊棉襖那磨得發亮的下擺,布料在指下發出細微的、不堪重負的呻吟,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繃緊、突出,泛著一種毫無生氣的青白。那細若遊絲、卻重逾千斤的聲音,如同投入滾沸油鍋的一滴冰水,瞬間在死寂得令人窒息的教室裏轟然炸開!
碎裂的蛛網與站著的嘶吼
林雪薇猛地轉過頭,那雙被淚水洗過的、通紅的眼睛難以置信地、死死地盯住角落裏那個幾乎要與陰影融為一體的身影。吞糠咽菜?喘著氣?睜著眼?想著明天?這就是反抗?這和她從小被教導的、書本裏謳歌的、影視劇裏塑造的——那些充滿英雄氣概、振臂一呼、改天換地的“反抗”截然不同!這太卑微!太絕望!太……像蜷縮在泥濘裏的螻蟻了!這顛覆性的、赤裸裸的認知,像一把生鏽的鈍鋸,在她剛剛被趙建國顛覆的世界觀上,又狠狠地、反複地拉扯!讓她臉上的淚水更加洶湧,內心充滿了巨大的混亂、一種被冒犯般的尖銳刺痛,以及一種更深沉的、無法言說的恐懼。她無法理解!更無法接受!
城市學生們的臉上,則露出了毫不掩飾的錯愕、困惑,甚至浮上了一絲居高臨下的、毫不掩飾的鄙夷。前排一個穿著嶄新名牌羽絨服的男生,嘴角難以抑製地向上扯了扯,發出一聲極輕卻清晰無比的嗤笑,和同桌飛快地交換了一個“荒謬至極”、“不可理喻”的眼神。在他們看來,李小花這番如同夢囈般的話語,簡直是對“反抗”這個神聖而光輝詞匯的褻瀆和玷汙。
而教室後排那些穿著寒酸的農村學生們,在李小花的低語炸響後的短暫死寂中,許多人都默默地、更深地低下了頭,仿佛要將自己埋進塵埃裏。李小花的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鼓槌,精準地敲打在他們心上最痛、最麻木、最習以為常的地方。那不是什麽深奧的道理,那就是他們每天呼吸的空氣,是他們父母被生活壓彎的脊梁發出的呻吟,是他們自己掌心被凍裂的傷口裏滲出的、帶著鐵鏽味的血絲。麻木?認命?卑微?是的,或許就是如此。活著,用盡全身力氣、卑微到泥土裏地活著,就是他們唯一能抓住的、對抗這無邊絕望深淵的方式。他們攥緊了藏在桌下的拳頭,指甲深深陷進凍得麻木的掌心皮肉裏,卻感覺不到絲毫痛楚,隻有一片冰冷的、無邊無際的死寂在蔓延。
就在這巨大的認知鴻溝和洶湧的情緒漩渦將教室徹底撕裂成兩個無法理解的世界,空氣緊繃得如同拉到極限、下一秒就要斷裂的弓弦時——
“哐當——!!!”
一聲如同山崩地裂、驚雷炸響般的巨響,毫無預兆地、狂暴地撕裂了所有壓抑的寂靜、無聲的對抗和冰冷的絕望!
是夏侯北!
他像一頭被囚禁太久、終於掙斷了所有鎖鏈的狂獸,猛地從後排座位上暴起!巨大的力量帶著毀滅一切的狂暴,瞬間帶翻了身前那張沉重的、飽經滄桑的木製課桌!課桌轟然翻倒,桌麵上的書本、文具盒、散落的紙張如同被颶風席卷,稀裏嘩啦、天女散花般散落一地!而他那隻穿著破舊不堪、沾滿幹涸泥濘的解放膠鞋的右腳,如同戰場上轟出的重炮,帶著積蓄已久的、玉石俱焚的雷霆萬鈞之勢,狠狠地、毫無保留地踹在了自己麵前那張課桌的側麵!
“轟——!!!”
沉悶而恐怖的撞擊聲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巨大的力量讓沉重的課桌猛地向側麵平移!鐵質的桌腿與冰冷堅硬的水泥地麵劇烈摩擦,發出令人牙酸、頭皮發麻的尖銳金屬刮擦聲!火星似乎都從接觸點迸濺出來!同時,覆蓋在桌麵上的那塊厚厚的、早已布滿歲月劃痕的暗綠色玻璃板,再也承受不住這來自地獄般的狂暴衝擊力!
“哢嚓嚓——!!!”
如同寒冬冰麵驟然崩裂!無數道細密、猙獰、扭曲的白色裂痕,以他踹擊點為中心,如同擁有生命的毒蛇般,瞬間向四麵八方瘋狂地蔓延、擴散、交織!頃刻間,整塊玻璃板布滿了密密麻麻、縱橫交錯、令人頭皮發麻的白色裂痕!像一張被無形的巨手瞬間狠狠砸碎的、巨大而冰冷的蛛網!慘淡的陽光透過布滿裂紋的玻璃,折射出無數道扭曲、破碎、光怪陸離的光斑,詭異地投射在夏侯北那張因極致憤怒而扭曲變形、如同地獄修羅的臉上,也投射在周圍同學驚恐失措、如同見了鬼魅的臉上!
夏侯北站在一片狼藉和破碎的光影之中,胸膛如同破敗的風箱般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血腥氣。他臉上沒有任何淚水,隻有一種被徹底點燃、足以焚毀整個世界的狂怒!他那雙深陷的、布滿猩紅血絲的眼睛,此刻亮得如同地獄熔爐裏噴湧的岩漿,噴射出足以灼傷靈魂的、毀滅性的光芒!他死死地盯住前方,目光似乎穿透了教室斑駁的牆壁,穿透了外麵鉛灰色的、令人絕望的天幕,死死釘在某個無形的、卻又沉重得如同泰山壓頂的存在之上!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後麵更精彩!
“放——屁——!!!”
一聲如同受傷孤狼在懸崖邊發出的、泣血的、炸雷般的怒吼,從他撕裂的喉嚨深處狂暴地爆發出來!聲音嘶啞、狂暴,帶著一種要將五髒六腑都撕碎嘔出的血腥味,狠狠砸在教室斑駁的牆壁上,震得窗欞嗡嗡作響,灰塵簌簌落下!
“跪著活——?!” 他幾乎是咆哮著,每一個字都像剛從熔爐裏取出、淬了劇毒的子彈,噴射而出,帶著毀滅性的力量,狠狠砸向李小花,砸向趙建國,砸向這間壓抑的教室,砸向整個荒謬的世界!“跟死了——有什麽區別?!!”
他猛地抬起那隻剛剛踹裂了課桌、沾滿灰塵和碎屑的右腳,重重地踏在翻倒的課桌邊緣,身體如同拉滿的勁弓般危險地前傾,如同一尊從血海屍山中爬出的怒目金剛,一根青筋暴突的手指戟指向前方虛無的空氣,仿佛在指著那沉默的蒼天,指著那無形的命運,指著這間令人窒息的牢籠,指著所有被磨平了棱角、選擇了“忍受”的靈魂!
“老子——寧肯站著死——!!!” 吼聲如同絕境中的最後宣言,帶著玉石俱焚、九死不悔的決絕,在死寂的教室裏瘋狂回蕩,“也——絕不跪著活——!!!”
“轟——!!!”
最後一聲咆哮的餘音尚在冰冷的空氣中震顫、嗡鳴,被他狂暴力量踹得平移的課桌,終於徹底失去了平衡,帶著上麵那塊布滿蛛網般恐怖裂痕的沉重玻璃,如同一個被斬首的巨人,轟然一聲,重重地、側翻在地!玻璃板再也支撐不住,“嘩啦啦——” 一聲脆響,徹底爆裂!無數鋒利的、閃爍著寒光的碎片如同冰雹般向四麵八方激射飛濺!冰冷的碎屑在水泥地上跳躍、滾動,發出刺耳的聲響,映照著無數張驚駭欲絕、慘白如紙的臉!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這狂暴的毀滅瞬間徹底凝固、碾碎。
巨大的聲響和駭人的破壞力,如同無形的巨手攫住了所有人的心髒,讓整個教室陷入一片死寂的真空。所有的思維、情緒、爭論、淚水、麻木,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毀滅性的爆發瞬間碾成了齏粉!
巨網下的佝僂身影
林雪薇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在原地,臉上的淚痕在冰冷的空氣中迅速變得冰涼刺骨。她眼睛瞪得極大,瞳孔裏清晰地倒映著夏侯北那如同魔神降世般的狂暴身影,倒映著滿地狼藉的玻璃碎片和翻倒的課桌。夏侯北那一聲聲“跪著活不如死”、“站著死”的泣血嘶吼,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剛剛被李小花那卑微“反抗論”所顛覆、又被趙建國的“韌性說”所困惑的認知廢墟上。帶來一種靈魂被硬生生撕裂般的劇痛和前所未有的、近乎窒息的巨大衝擊。她下意識地踉蹌後退了一步,身體重重撞在身後的課桌邊緣,發出一聲沉悶的鈍響。她看著夏侯北,看著那雙燃燒著毀滅與不屈火焰的眼睛,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近距離地感受到一種來自生命最深處的、純粹的、不顧一切也要爆發的憤怒力量。這力量讓她感到滅頂的恐懼,讓她四肢百骸都在顫栗,卻又像一道刺破無盡黑暗的、慘白的、灼目的強光,將她混亂迷茫的內心瞬間照得一片空白,隻剩下巨大的轟鳴。
巨響爆發的瞬間,李小花那本就蜷縮在陰影裏的身體劇烈地、如同觸電般猛地一顫!她像一隻被巨大爆炸聲嚇破了膽的兔子,雙手死死抱住自己枯草般的頭發,整個人拚命地向後縮,幾乎要將整個身體都擠進狹小的課桌底下,仿佛那裏是唯一的安全洞穴。夏侯北那狂暴的、帶著血腥味的怒吼和玻璃爆裂的刺耳聲響,像無數把冰冷的鋼錐,狠狠刺入她早已麻木僵死的神經末梢。她感到一種滅頂的、足以摧毀一切的恐懼,仿佛自己剛剛用盡畢生力氣、在貧瘠心田裏築起的那道名為“忍受”的、搖搖欲墜的脆弱堤壩,在這股裹挾著毀滅意誌的狂暴怒潮麵前,瞬間被衝垮得無影無蹤,連一絲痕跡都沒留下。“站著死”……這三個字像三根燒紅的、帶著倒刺的鐵釘,狠狠地、毫不留情地釘進了她卑微求存的、早已傷痕累累的靈魂深處,帶來一種近乎窒息的、靈魂被灼穿的劇痛。她放在語文書頁上的手劇烈地顫抖著,如同寒風中的枯葉,指下那個剛剛寫下的、墨跡未幹的“忍”字,被一滴突然滾落的、冰冷的、絕望的淚水徹底洇開、模糊、化為一團醜陋的墨漬。
趙建國站在講台上,身體幾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仿佛被那聲巨響和隨之而來的毀滅抽走了支撐的脊梁。他手中那本承載著苦難與沉默的《活著》,“啪嗒”一聲輕響,掉落在講台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書頁攤開,正好是福貴拉著那頭同樣衰老沉默的老牛,在血色夕陽下孤獨行走的插圖。他看著台下的一片狼藉——翻倒的課桌、滿地閃爍寒光的玻璃碎片、夏侯北那雙燃燒著毀滅火焰卻空洞得令人心悸的眼睛、林雪薇慘白茫然如同迷失的臉、李小花在角落陰影裏蜷縮顫抖的卑微身影……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疲憊和深不見底的、如同冰海般的悲哀,如同洶湧的黑色潮水,瞬間將他整個淹沒。他想開口,想說些什麽,嘴唇翕動了幾下,卻如同離水的魚,發不出任何有意義的聲音。喉嚨裏像是被滾燙的沙礫和冰冷的絕望同時填滿,又幹又痛,火燒火燎。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像一個關節生鏽的木偶,彎下那早已不堪重負的腰,伸出手,去撿拾地上那本沾了灰塵的《活著》。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後麵精彩內容!
就在他彎腰,指尖即將觸碰到書脊的瞬間——
“呼——!!!”
一股不知從何而來、裹挾著深秋刺骨寒意的穿堂風,如同掙脫了束縛的幽靈,猛地從教室後門灌入!風勢強勁、冰冷、帶著橫掃一切的蠻橫!
嘩啦啦——!
講台上攤開的教案紙頁,如同被驚起的、垂死的白鴿,被這股突如其來的狂飆粗暴地裹挾著,瘋狂地翻飛、旋轉、發出絕望的哀鳴!其中一頁,被風卷著,打著詭異而輕盈的旋兒,不偏不倚地掠過趙建國低垂的、花白頭發的頭頂,飄過死寂凝固、仿佛時間停止的教室上空,最終,輕輕地、卻又帶著一種宿命般的精準,無聲地貼在了那塊布滿蛛網般猙獰裂痕、側翻在地的課桌玻璃板上!
那張教案紙,恰好是空白的。
雪白、脆弱、毫無內容的紙張,如同葬禮上的裹屍布,覆蓋在冰冷、破碎、布滿死亡裂痕的玻璃之上。
那縱橫交錯、如同命運脈絡般猙獰的白色裂痕,透過薄薄的、毫無抵抗力的紙背,清晰地、詭異地、帶著一種嘲弄的意味,浮現出來。
像一張巨大、冰冷、無形的網。
罩住了那一片刺目的空白。
也沉沉地、徹底地,罩住了講台上,那個彎著腰、撿起書本、卻仿佛被這無形的巨網捕獲、再也無法挺直脊梁的、沉默而佝僂的、凝固的身影。他的影子,被昏黃的燈光拉得細長、扭曲,釘在斑駁的牆壁上,如同一個永恒的、屈從的符號。
喜歡滄桑之情請大家收藏101novel.com滄桑之情101novel.com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