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受女辱潛逃黑齒邦 觀民風聯步小人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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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九公聽了唐敖的話,不住點頭說:“唐兄這番話公正恰當,完全可以作為千古不變的定論。我剛才說的隻是就事論事,沒有從整體去看,難免有些片麵。就像左思《三都賦》的序,他說揚雄《甘泉賦》裏的‘玉樹青蔥’,玉樹不是本土所產,認為這是誤用;可誰能想到,那個玉樹是漢武帝用各種寶物製成的,並非地裏生長出來的。諸如此類的情況,如果不看全賦,隻看這篇序,肯定會說他連這麽小的事都考究不精細,更何況其他的呢?但其實他的賦好處很多,並不在這一點上。所以當時大家爭著抄寫傳閱,以至於洛陽的紙張都因此漲價。這麽看來,要是隻就事論事,就會把他的優點都埋沒了。 ”
說著話,他們又走到了人多熱鬧的地方。唐敖說:“剛才我因為這國人皮膚黑,沒怎麽仔細留意他們的長相;現在一路看過去,隻覺得他們美貌極了。而且不管男女,臉上都透著一股濃濃的書卷氣,那種風流儒雅的氣質,就好像是從這一身黑皮膚裏透出來的。仔細想想,他們臉上這股黑不但一點都不違和,反而覺得那些塗脂抹粉的人俗氣又醜陋。我看來看去,隻覺得自己相貌醜陋,十分慚愧。現在我們混在人群裏,被這周圍的書卷氣一襯托,隻覺得自己麵目可憎,渾身散發著俗氣。與其讓他們看著笑話,還不如早點離開!”於是,三個人躲躲閃閃,並肩前行。一邊走,一邊看著周圍的人都舉止端莊、文雅大方,再看看自己,隻覺得醜態百出。這麽一對比,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快走也不好,慢走也不行,不快不慢也別扭,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隻能打起精神,穩穩地邁著步子,彎著腰,挺著胸,伸著脖子,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好不容易走出城外,幸好這裏人少,他們這才伸直了腰,晃了晃脖子,長舒一口氣,稍微放鬆了些。林之洋說:“剛才被妹夫說破,我仔細看了看他們,果然都大大方方的,看到他們那個樣子,就不由自主地想要好好走路。我平時散漫慣了,今天被你們倆約束著,也不得不裝裝斯文,冒充一下儒雅之人。誰知道隻顧著擺架子,腰也酸了,腿也僵了,脖子也疼了,腳也麻了,頭也暈了,眼也花了,舌頭也幹燥了,嘴巴也幹渴了,實在是受不了了,也堅持不住了,再這麽擺下去,我就要癱倒了!趕緊逃命吧!現在走得我渾身發熱,幸好九公帶著扇子,借給我扇扇,我今天也出汗了。”
多九公聽了,這才想起老者的那把扇子還在自己手裏,於是停住腳步,打開扇子一起看。隻見一麵寫著曹大家班昭)的七篇《女誡》,另一麵寫著蘇若蘭的《璿璣全圖》,都是蠅頭小楷,字跡極其精美。兩麵都落了名款,一麵寫著“墨溪夫子大人命書”,下麵寫著“女弟子紅紅謹錄”,另一麵寫著“女亭亭謹錄”。下麵還有兩方圖章,“紅紅”下麵是“黎氏紅薇”,“亭亭”下麵是“盧氏紫萱” 。唐敖說:“從這圖章來看,紅紅、亭亭大概是她們的小名,紅薇、紫萱才是學名。”多九公說:“這兩個黑皮膚的女子既然這麽擅長書法,又有學問,學館裏應該擺滿了詩書才對,可為什麽書卻這麽少呢?沒想到她們肚子裏學問淵博,書桌上卻空空蕩蕩,和別的地方很不一樣。要是她們詩書滿架,我們看到了,自然會有所準備,怎麽會冒冒失失地進去,自討苦吃呢?”
林之洋接過扇子扇著說:“這麽說,以後回家,我得多買幾擔書擺在桌上當擺設。”唐敖說:“勸舅兄千萬別打這充文人的主意!看看我們今天這副狼狽的樣子,就是個教訓。我可是受夠了!今天過了黑齒國,以後到的各個國家,不知道哪些地方文風最盛,還得請教一下,好提前做準備,省得再去自討沒趣。”林之洋說:“我們以前來往各地,隻知道賣貨,哪管什麽文風、武風。依我看,以後路過的像靖人國、跂踵國、長人國、穿胸國、厭火國這些國家,大概和我一樣,都是沒什麽文化的,可怕的是前麵有個白民國,好像有點文化底蘊。還有兩麵國、軒轅國,那裏出來的人也不一般。這些地方才學的高低,想來九公肯定知道,妹夫你問他就清楚了。”唐敖說:“請教九公……”剛說了一句,一回頭,驚訝地說:“怎麽九公不見了,又跑到哪兒去了?”林之洋說:“我們隻顧著說話,沒注意他又跑開了。難道九公記恨那兩個黑皮膚的女子,又去跟她們理論了?我們先等等,他一會兒肯定會回來。”
兩人閑聊著,等了好一會兒,隻見多九公從城裏走出來說:“唐兄,你知道他們桌上沒多少書是為什麽嗎?這裏麵是有原因的。”唐敖笑著說:“原來九公為了這點小事又去打聽了。您年紀這麽大,還這麽有興致,可見隻要遇事留心,自然什麽都能知道;我們邊走邊說,請九公講講這其中的緣故。”多九公一邊走一邊說:“我剛才去打聽了一下當地的風俗,原來這裏讀書人雖然多,但是書籍卻很少。這麽多年,雖然有中原人來販賣書籍,可剛到君子國、大人國境內,就被這兩個國家買走了。這裏的書,大多是從那兩個國家花高價買來的。至於古書,往往出了高價也買不到,隻有去拜訪親友家,如果他們有這本書,才能借來抄寫。找一本書,實在是太麻煩了。而且這裏不管男女,都絕頂聰明,每天能讀上萬字的人多得數都數不清。所以書就更不夠他們讀了。這個地方向來沒有盜賊,也沒人偷東西,就算金子掉在地上,也沒人去撿。他們見到不義之財,會說‘臨財毋苟得’。不過他們有個毛病:要是看到書籍,馬上就把‘毋苟得’這三個字拋到九霄雲外,不是借了不還,就是想辦法偷騙,那種想偷書的心根本控製不住。所以這裏把偷東西的人叫做偷兒,把偷書的人叫做竊兒;借東西不還的叫做拐兒,借書不還的叫做騙兒。因為有這些稱呼,那些藏書的人家看到這些竊兒、騙兒,都特別害怕,都把書藏在內室,不是至親好友,根本借不到。家家都是這樣。我們隻知道根據他們桌上的書來判斷他們學問的高低,難怪會吃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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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說著,不知不覺就到了船上。林之洋說:“我們趕緊逃吧!”吩咐水手起錨揚帆。唐敖因為那把扇子上的字寫得很好,就到船後麵,向多九公討要。多九公說:“今天唐兄和那個老者見麵時,說了‘識荊’二字,這是出自什麽典故呢?”唐敖說:“再過幾十年,九公就知道了。我剛才一直在想紫衣女子說的‘吳郡大老倚閭滿盈’這句話,怎麽也不明白。九公常年在江湖闖蕩,肯定知道這句方言是什麽意思吧?”多九公說:“我仔細琢磨了半天,也想不出來。我們何不去問問林兄呢?”唐敖就把林之洋叫過來,林之洋也說不知道。唐敖說:“要是說這句話裏藏著罵人的話,從字麵意思去推敲,也沒有什麽深奧的地方。依我看,裏麵肯定有玄機。我們得仔細猜猜,就像猜謎語一樣,一定要把它猜出來。要是猜不出來,被人家罵了還不知道呢!”
林之洋說:“這話是因為什麽事說的呢?二位先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說,我覺得這件事隻有我林之洋能猜出來,你們肯定猜不到。”唐敖說:“你為什麽這麽說?”林之洋說:“二位老兄剛才被她們考得膽戰心驚,現在還後怕呢,哪還敢亂猜?要是猜錯了,被那兩個黑皮膚的女子聽到,豈不是又要吃苦、又要出汗了?”多九公說:“林兄先別取笑,我來說說事情的經過。當時我們在談論反切音韻,那紫衣女子因為我們不懂反切,就輕聲對紅衣女子笑著說:‘若以本題而論,豈非吳郡大老倚閭滿盈麽?’那紅衣女子聽了,也笑了起來。這就是當時說話的情景。”林之洋說:“這話既然是因為談論反切引起的,依我看,她所說的‘本題’兩個字,肯定和反切有關。你們就到反切的書上找找,肯定能找到答案。”多九公突然醒悟過來,說:“唐兄,我們被這女子罵了!按照反切的方法來解釋,‘吳郡’切出來是個‘問’字,‘大老’切出來是個‘道’字,‘倚閭’切出來是個‘於’字,‘滿盈’切出來是個‘盲’字。她因為請教我們反切的問題,我們都說不知道,所以她說‘豈非問道於盲’向瞎子問路,比喻向什麽也不懂的人請教,不解決問題 )麽?”
林之洋說:“你們倆明明都眼睛明亮,為什麽被比作瞎子呢?大概當時因為她年輕,沒把你們放在眼裏,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所以才把你們比作瞎子,這倒也挺巧。”多九公問:“怎麽個湊巧法?”林之洋解釋道:“那些旁若無人的人,就好像兩旁明明有人,可他們卻跟沒看見一樣。既然沒看見,那不就跟瞎子一樣嗎?這句話以後都能當作‘旁若無人’的注解了。海外的女子這麽調皮,等將來去了女兒國,她們成群結隊地聚在一起,還不知道會有多厲害呢。幸好我從來不會談論文學,要是她們找我談論,我可有個絕妙的主意,就用一句南方話,統統回她們‘不知道’。任憑她們說得再精彩,我始終是不知道,她們又能把我怎麽樣呢?”多九公笑著說:“要是女兒國執意要你談文,你不跟她們談,她們把你留在國中,看你怎麽辦?”林之洋說:“把我留下,我還是對她們一概說不知道。你們今天被那個黑皮膚的女子難住,走都走不出去,要不是我去救你們,怎麽能從她家裏出來呢?這麽大的恩情,二位打算怎麽報答我?”唐敖說:“九公剛才說怕女兒國把舅兄留下,日後要是真有這事,我們就去把你救出來,也算是以德報德了。”
多九公說:“依我看,這可不是以德報德,而是以怨報德。”唐敖問:“這話怎麽說?”多九公解釋道:“林兄要是被女兒國留下,他在那兒肯定過得很有趣,你卻把他救出來,這不是以怨報德嗎?”林之洋說:“九公既然說那兒有趣,等將來去了女兒國,我就去通知國王,把九公留在他們國家住下。”多九公笑著說:“我倒是想住在那兒,可到時候誰來替你掌舵呢?”唐敖說:“何止是掌舵,我還要求教九公音韻學呢。請問九公,我向來對反切一竅不通,不過按音韻讀‘大老’兩個字,為什麽不是‘島’字呢?”多九公說:“古代的韻書裏,‘道’字本來和‘島’字同音。現在把‘道’讀成‘到’,是把上聲讀成了去聲。就像‘是非’的‘是’,古人讀作‘使’字,‘動’字讀作‘董’字。像這樣的例子很多,數不勝數。大概古時候讀音重,讀‘島’,現在讀音輕,讀‘到’,這是因為讀音隨著時代流傳,輕重發生了變化,所以才會這樣。”林之洋問:“那個‘盲’字,我們一直都讀成和‘忙’字同音,現在九公讀成‘萌’字,也是因為輕重不同嗎?”多九公說:“‘盲’字本來屬於八庚韻部,讀音和‘萌’相同;要是讀成‘忙’字,那是林兄你自己讀錯了。”林之洋說:“要是說讀錯了,那也是我先生教的,跟我有什麽關係?”多九公說:“你們先生這麽粗心,就該打他手心。”林之洋說:“先生犯了這點小錯就要打手心,那那些整天荒廢學業、誤人子弟的,豈不是都要被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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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敖說:“今天被這個女子嘲笑了,將來一定要學會音韻學,才能心裏踏實。好在九公已經掌握了其中的精妙之處,能不能大概給我講講?我雖然天資愚笨,但隻要專心學習,大概還是能領會一些的。”多九公說:“我對這門學問也隻是略知皮毛,要是講其中的原理,都不知道從哪兒說起。主要是當初沒有得到真傳,心裏似懂非懂,猶豫不決,所以才這樣。唐兄要是想學,我聽說歧舌國的音韻學最為精通,等將來去了那兒,我陪你一起上岸,稍微探討一下,你應該就能學會了。”唐敖問:“‘歧舌’這兩個字是什麽意思?為什麽那個地方的人精通音韻呢?”多九公說:“那個國家的人從小就嘴巧舌靈,不僅精通音律,還能模仿鳥語,所以林兄之前在聶耳國買了雙頭鳥,就打算到那兒去賣。他們各種聲音都能隨口模仿出來,所以鄰國都叫他們‘歧舌國’。日後唐兄聽了他們的口音就明白了。”
船航行了幾天,到了靖人國。唐敖問:“請教九公,我聽說靖人在古代被稱為諍人,身高八九寸,大概就是小人國。不知道這個國家裏麵是什麽樣的景象?”多九公說:“這個地方的風俗刻薄,人心非常冷漠。他們說的話,處處都和別人相反。比如這東西明明是甜的,他們偏說是苦的;明明是鹹的,他們偏說是淡的,讓人捉摸不透。這是小人國一直以來的風氣,也沒什麽好奇怪的。”於是兩人上岸,來到城郭。城門非常矮,他們得彎著腰才能進去。裏麵的街道極其狹窄,兩個人都很難並排走。走進城內,才看到這個國家的人身高都不滿一尺,那些小孩隻有四寸高。他們走路的時候,怕被大鳥傷害,無論老少,都是三五成群,手裏拿著器械防身。他們嘴裏說的全是相反的話,十分詭詐。唐敖說:“世上竟然有這麽小的人,真是少見。”遊玩了一會兒,碰到林之洋賣貨回來,他們就一起回到了船上。
又航行了幾天,大家正在閑聊,船路過一片一望無際的桑林,裏麵有許多婦人,個個都長得嬌豔動人。後事究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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