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壽衣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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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州腹地,沃野萬裏,坐天下難見之盛。
    皇宮內,朝會結束,百官與世家分成兩個批次離開宮廷。
    世家子弟先行,百官隻能後觀。
    等離了宮,一批登堂搬壇的鐵把式扛著車輦,迎接千相柳家的世子上架。
    柳家出朝會一共兩人,一位主脈的族叔,一位世子。
    大輦似轎,華蓋遮陰,廂內更有門道秘法釀製的太歲冰渣,來避暑消熱。
    柳家世子生得一副陰柔長相,微微敞著衣襟,拿著一柄繡著仕女圖的扇子往裏頭灌風。
    柳家族叔雖穿得華貴,但長相中庸,甚至隱隱間都對這世子有些討好的神態。
    他沒有實靠在輦中座椅上,聲音壓低,道:
    “世侄是何時知的那李家餘孽下落?這事……未向族中稟告過啊。”
    柳家世子一臉愜意,斜靠著座椅,慵懶道:“世叔問那麽多幹嘛,我想知道不就知道嘍……況且皇上又不是傻子,他豈能不知道還有這麽一尊人物躲在那山寨村落,犄角旮旯裏。”
    柳家族叔喉結滾動,深吸口氣道:“可你父親托我跟著你參與朝會,便是讓我聽著你的言語,若有失偏頗……”
    “族叔,你也太小家子氣了,想一想抓到了李家餘孽,我們會拿多少賞賜?”
    柳家世子淡淡一笑,打斷了族叔的話:
    “況且,你以為另六門都是吃閑飯的?他們不敢上報皇上,也隻是看在李家的薄麵兒上。
    不過要本世子說,這群人也都蠢得要命,當年圍剿李家的時候喊打喊殺,瓜分李家財產比誰都利索,現在又在這裏裝起來了。
    壞得不徹底,那就是蠢,又當又立。
    這聰明人,還得是我柳家來做。”
    族叔眼裏閃過一絲異色,嘴角微抽動:
    “可我聽說,這李家餘孽身邊不是還有位李家大管事?”
    “世叔消息挺靈通啊。”
    “也都是道聽途說,道聽途說……”
    柳家世子冷笑一聲,再開口道:
    “李長福已經跟我做過交易了,為了延緩李家餘孽的死期,他恨不得獻上所有……
    如今的李長福,已經構不成威脅了。
    就算他在斷江仙路上走出了很遠,觸摸到了白玉京,那又如何?
    當年李家也不過是甕中之鱉,他一個半隻腳踏入墳墓裏的老東西,拿什麽保得下那李家餘孽?
    如今李家之事已經挑明,皇上也唯獨給我柳家下了令,待盤州窟開,本世子便親自帶人,去將這李家餘孽活捉……帶回中州,薄了他的命數,拔了他的皮囊,煉作咒物!”
    族叔沉默片刻,同著柳家世子拱了拱手:
    “侄兒已經長大了,任何事都有自己的決斷,但……世叔還是要提醒你一句。
    李家人之所以能在懸在皇帝頭上,懸在七門頭上,不止是因為他們有白玉京裏的仙家眷顧。
    而是李家人……本身就狠,本身就是狼群。
    李家雖亡,可李家舊部散落天下,盤州窟開,局勢波譎雲詭,侄兒務必小心。
    退一萬步來說,更小心李長福魚死網破,畢竟是斷江仙,還是路子走得至遠的那批斷江仙……”
    柳家世子不屑搖頭,拿著一塊封凍的太歲冰碴,丟進了嘴裏。
    “世叔真是越老越怕事,秋後的螞蚱而已,怕他作甚?
    更何況那李家餘孽本就是爛泥扶不上牆的東西,天煞孤星的命格,你覺得會有多少李家舊部願意幫他?
    都在盼著他死啊……
    隻是本世子,願意背負這個名聲,嗬嗬。”
    族叔聞言,搖頭輕歎,便不再多說。
    ……
    ……
    “鎮娃子,你如今已成蛟龍氣,可要對抗你身上的災,還差得太遠,務必在九天後將自己吃成定府,好謀一線生機。
    另外,盤州窟開,這暗裏多少眼睛都在盯著,窟裏的東西可能沒多少人惦記,但中州那些東西,可都眼巴巴地看著咱走出這哀牢山呢……
    七月半時,務必小心兩類人。
    一是賒刀,二是千相。”
    李長福緩緩說著,李鎮聽得認真。
    待爺爺說起這位賒刀人的時候,李鎮才瞪大雙眼,回想起大半年前,自己初來乍到過馬寨子的時候,一個賒刀人留下的預言。
    明年七月半,過馬寨子的人盡數死絕……
    算算日子,也就剩下九天了。
    爺爺說過,賒刀人以預言成讖,而精進道行,所以這屠寨的凶人,一定會是那賒刀人。
    可自己屆時已經下窟,這寨子……
    “寨子這邊,由我保全。畢竟你我二人都算半個過馬寨子的寨民,也包含在他的讖言之中。
    他要屠寨,就要殺了我們爺孫。
    於我而言,他不值一提,可你人在窟中,務必小心。
    還有那千相柳家,小人一窩,保不齊已經在中州領命,就等著抓你了。
    你身上的災,大著哩……”
    李鎮沉默片刻,緩緩吐出口氣。
    “沒事,爺,我命硬,腸懸梁七日我都不死,更何況這些牛鬼蛇神。”
    “嗬嗬,好誌氣!”
    李長福讚道,眼裏透出一絲猶豫:
    “其實這窟你也不必下,隻要你在莊子上,我們背靠哀牢山,聚風藏氣,就算是仙家來了,爺爺也能僵持七三,保你一時無憂。
    可,這窟不下,便是避開了災,折損了你的氣運,此後你身上再難起勢,隨著日月輪轉,也就慢慢變得人微言輕,成了一個普通的鐵把式……
    爺爺最後問你,這窟你大可不下,你還願意去直麵災麽?”
    說實在的,誰不怕死。
    李鎮來了這方世界,也就隻有在爺爺的莊子裏待著會有安全感些。
    其餘時候,不是在氪命,就是腦袋別到褲腰帶上,隨時準備搏命。
    這一路走來,很多次都隻剩下一口氣。
    而麵對災,便退縮,饒是李鎮自己也能感知的到,自己會失去一切。
    失去鎮仙碑,失去李家命數。
    李家之仇,不能不報,苟活有何價值?
    這世道如此精彩,活著成為仙君,一窺那白玉京盛榮,又如何?
    “去,妖窟我定去,千相柳敢抓我,我也定叫他有來無回。
    就算死在窟裏,也值了。
    有這麽好的爺爺,還有貓姐,還有關照我的兄弟,這一輩子不算白走。”
    李鎮說罷,便扯開了麻袋,往嘴裏不停地喂黑太歲。
    老蛟肉,充實肉身,若真吃成定府鐵把式,也多了一點子底氣。
    “好好……好好好,當真是我李家世子,肖父七分!鎮娃子,你大可一去,這寨子裏,有爺爺守著。”
    李長福渾濁的眼中多了一點淚花,李鎮也是微怔,從來沒見過爺爺這麽激動過。
    ……
    正午吃了飯食,李鎮從寨子裏借來一輛牛車,此行要拉著麻袋壯著的黑太歲,回去郡裏。
    去倀鬼十八彎的時候,並沒有騎照夜玉獅子,李鎮也暗自慶幸還好沒有騎馬,否則要把愛馬折在了參州……
    牛車是壽衣張家的。
    別的人,李鎮也不太認識。
    壽衣張鋪子裏,他拿出一道黃褂子,笑嘻嘻道:
    “李小哥兒,你也是寨子裏最出息的人了,來來來,之前答應你的,我可每天都盼著。
    這是我用畢生之能耐縫製而成的壽衣,放眼十裏八鄉,都沒我這本事了。”
    李鎮皮笑肉不笑,可想了想自己在妖窟會遇到的景象,還是將壽衣接了過來:
    “我真的謝謝你。”
    “誒,跟我客氣什麽,李小哥的恩情我都沒還上呢,這一件壽衣算什麽,等你平安回來,我給你縫個十件八件的。”
    壽衣張笑容熱絡,看向李鎮。
    “你……知道我要去做什麽?”
    壽衣張愣了愣,笑道:
    “曉得曉得,李小哥出息了,去出人頭地啦!”
    李鎮低低一笑:
    “但願吧。”
    “誒,李小哥可要記得,咱這壽衣神著哩,等你遇到危險的時候,披在身上,保管你平平安安的。”
    “行,行。”
    鋪子後屋裏牽出了牛車,老牛“哞哞”地叫了幾聲,似乎宣示著不滿。
    壽衣張抱著碩大牛頭,臉貼在牛臉之上,對著不停忽閃的牛耳朵,小聲道:
    “乖,跟著李小哥,去發財吧……說不定你也可以開個智,從此平步青雲。”
    老牛眼睛微斜,拉著一輛架子車,駛近李鎮跟前。
    抱著壽衣,李鎮翻上牛車,貓姐也踩上了李鎮的肩。
    目送一人一貓一牛車離去後,壽衣張才坐回了鋪子,靠著櫃台,眼睛迷瞪,手裏又拿出了針線:
    “縫縫補補,又是一年……
    希望這次不用做太多壽衣吧,俺可不想掙這生意。”
    呼……
    一陣過堂風吹進了鋪子。
    鋪子衣櫃驟然打開。
    櫃子裏彌散出一股屍臭味道,一頭長相猙獰的幹屍,哢吧哢吧的轉過頭,抬起了雙臂。
    壽衣張拿著一身鮮豔的壽衣,走到櫃子跟前,給幹屍披上,教訓道:
    “老娘老娘,現在還用不上你,再等九天,再等九天哩。”
    壽衣穿上,這老嫗一般的猙獰幹屍,終於消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