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章 卿拾落花歸巷陌,我勒駿馬向塵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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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倀仙的甲胄,披在李鎮的身上,便在這黃泉逆流之中,哪怕如刀割似的陰風水流,都足以抵擋得住。
怪不得亡魂一旦入了冥府,便幾乎沒了重返陽間的可能,沒有肉身,壓根抵擋不了黃泉的侵蝕。
吳小葵猶如一隻蜷縮起來的貓,在李鎮的懷裏,有著那層甲胄的保護,卻也免受黃泉侵蝕。
便不知過了多少時日,李鎮的意識都快陷入到混沌之中,仿佛在陰沉的雪地裏走了無數光陰。
噗啦……
似從老井裏鑽了出來,李鎮猛地吸了一大口氣。
是陽間的氣息……
高而密的耗子草幾乎遮蔽了李鎮的視線,偶有鴉叫聲傳來,比陰風還拖遝。
李鎮摸了摸麵頰,臉上的白鶴麵具依舊在。
冥府裏的一幕幕,都是真的……
與一位斷江,七尊渡江過招鬥法的場景曆曆在目。
身上忽地傳來一陣空虛之感,鎮倀仙已然退去了仙碑之中,身上那層甲胄,也消失不見。
地上,吳小葵的眉頭微微皺,她重重咳了一聲,吐出一灘褐色的血液。
那一口血噴出,便很快在地上結成了冰霜。
寒毒似乎被驅褪了。
吳小葵緩緩睜開眼,看著李鎮站在自己麵前,劫後餘生的喜悅讓她不禁眼眶濕潤,一把抱住了李鎮,推也推不開。
“李鎮……我,我差點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李鎮拍了拍吳小葵的背,示意安慰,同時渾身皮肉的劇痛感襲來。
他微微撕開衣袍的一角,眼睛瞪大。
自己從頭到腳的皮膚,全被撕走了去……
右手兩根手指明明還存在,卻怎麽也使喚不動。
李鎮恍然,自己是在冥府中被砍去了兩根手指,沒了手指的是靈魂,肉身的指頭雖在,可靈魂卻催動不了。
此兩指是用來催發點命燈絕技的劍指,要是真廢了,那實在有些痛心。
有心找仙碑裏哪位仙家找個對策,看到自己有些短得可憐的壽香,又忍住了。
如今,李失真剝了自己的皮,也不曉得用去做什麽了。
他是醫聖,莫非是用來煉製皮藥?
亦或者……
李鎮瞳孔微縮,他如果完整剝下了自己的皮,那倒還有一種可能。
冒充自己?
如今不知時日,按照蒼天盟的進度,肯定已經進入了盤州妖窟。這李失真如果冒充了自己,又會對幫子裏的眾人采取什麽措施?
留著一截壽香,還要等著對付這李失真。
心裏稍稍安穩下來,安慰罷吳小葵,生起了一堆篝火。
如今可從冥府之中借來陰火,點香柱,這點篝火倒更快捷了。
吳小葵圍著篝火坐下,眼裏有對李鎮的心疼,又有一種自責。
“都……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將你帶來這道貌岸然的參州醫聖跟前,你也不會落得皮囊被剝這般下場……”
李鎮搖搖頭
“我不怪你,在收服蛟祟娘娘之後,我身上的災發作了,那般境況實在緊急,更何況你也沒病急亂投醫,找的還是醫聖呢……
隻是這醫聖,居心叵測罷了。”
吳小葵烤著火,看向李鎮,小聲詢問道
“你身上的……災?”
李鎮點點頭,沉默片刻,想起這吳家的丫頭曾為了自己險些丟了兩次命,心裏已經真正接納了她,便也不再刻意隱藏,道
“其實我是李家遺孤,我身上的災,是中州符水張家種下的。”
“李……李家?”
吳小葵瞳孔微縮,頭皮微微發麻,雖然心裏早早有了答案,但還是問道
“是中州鎮仙李家?”
李鎮點頭。
吳小葵沉默片刻,“怪不得長福阿伯本事那麽厲害,原來他是鎮仙李家之人,我早該想到的,隻是我兄長與我都愚笨,想不到那一層去。”
李鎮緩緩點頭,一探左手,打出如箭矢般的生死氣,樹杈上便掉下來一隻鴉子,鴉生白毛,長得還算稀奇。
簡單處理了下,架在篝火上,緩緩轉著圈兒。
在冥府裏步步殺機,終於有機會閑暇片刻了,不過吃了這頓,下一頓,就該嗅著妖窟裏的血腥咽飯食了。
“你說你是遺孤……那偌大的李家,隻剩長福阿公和你了麽?”吳小葵眨巴眨巴眼睛,好看的眸子滿是對李鎮的心疼。
早就覺得這才是及冠之年的少年郎,臉上總是帶著淡淡的陰鬱,以為是天賦之高帶給他與同齡人之間的代溝,卻沒想到,他就是那話本裏的可憐人,巷裏街坊孩童童謠裏的天亡李家……
“對,長福阿公也並非我的爺爺,他是我李家大管事,隻是這麽多年來,他將我帶在身邊,把屎把尿拉扯大,在我眼裏,他比親爺爺還親。”李鎮緩緩道。
吳小葵頓了頓,“阿公不是你爺爺?那……那……”
“我父李龕,乃鎮仙李家家主,仙君之列,我是唯一的子嗣,偌大的李家血脈,也隻有我一人逃出生天。
如此,才叫作李家遺孤。”
李鎮緩緩說著,似乎在說著一件極其微不足道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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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小葵咽了口唾沫,輕輕搭著手,將那鴉子的麵兒翻了下,又不動聲色地輕輕搭上李鎮沒有皮膚,血刺拉糊的手。
“我早該想到的……是我太笨了,我不知道那醫聖拿了你的皮去作甚,但出了事,我會盡可能地幫你,哪怕搭上我的性命。”
李鎮戴著白鶴麵具,心中有所觸動。
不知過了多久,那隻長白毛的鴉子也已經烤好。
從腰包裏掏出些粗愣的鹽巴,撒在鴉子上,遮蓋住了腥味,聞著也有些勾人食欲。
李鎮將鴉子遞給了吳小葵。
“多吃些,剛魂歸肉身,驅了寒毒,太歲過猛,暫時不食,吃些熟食,暖暖身子……”
鴉子肥楞楞的,吳小葵扯下了一隻腿,遞給李鎮
“你也得吃。”
李鎮擺擺手,指了指臉上的麵具
“我不能摘下它,會嚇到你。”
吳小葵聞言,輕輕往李鎮麵前一湊。
她探出手,剝下了那張遮蔽一切的白鶴麵具,便看見了李鎮的臉。
失去了皮囊,連牙齦血管經脈都裸露在外。
頭發更是不存,腦袋跟個鹵蛋似的。
放在前世,李鎮這張臉都夠拍三集恐怖片了。
吳小葵瞳孔微縮,拿著那張麵具,怔住。
李鎮笑了笑,
“我說了,會嚇到你的,麵具給我……”
吳小葵將麵具藏於身後,將烤熟的鴉腿塞到李鎮嘴邊。
她嫣嫣一笑,眸子裏帶著些濕潤
“很可愛,你的頭原來這麽圓……快吃吧,趁熱。”
李鎮愣住,指著自己的臉
“你……不怕?”
吳小葵搖頭
“有什麽好怕的,早在哀牢山你將我三魂帶回的時候,我的心就長在了你身上。
哪怕你現在變得跟人僵一樣恐怖,那也是最可愛的人僵。
走南闖北這麽多年,我沒過過多少安生日子,唯有跟你在一塊的時候是最開心的……
李鎮,你是我的心上人,便不代表我稀罕你的皮囊,而是你的為人。
我這條命,也是你從冥府帶回來的,我又如何會怕你?”
李鎮咬下一口鴉腿,
“真好吃。”
那個趕屍門道出身的姑娘,修了半輩子的鐵把式。
她說她將自己練成了榆木疙瘩。
可真當碰見一個想著法子從她手裏學絕技的少年郎時,那心間高高築起的圍牆,便不知何時倒塌了。
這個世道裏,或許並沒有所謂的兒女情長,便連強如定府的門道人,也不曉得自己哪天會成為哪隻大詭口中的血食。
大夥的腦袋都別在褲腰帶上,緊巴巴地過日子,為了活著而活著,說句搭夥過日子,都奢侈得緊。
要問吳小葵跪在這間陰惻惻的屋子前,麵對那黑氣滔天的醫聖提出的試藥條件,這修習鐵把式的豪爽女郎,心底總歸是有那麽一絲發怵。
可想起這才十八歲的少年郎,為了自己心中那點子稀有的愛意,便不惜搭上一條說珍重不珍重,說卑賤不卑賤的性命。
她說再來一次並不會後悔。
這個晚上,二人從那李失真的木屋裏倒騰出來許多酒水。
這老小子嘴養得刁,喝的都是陳釀好酒。
吳小葵喝得個酩酊大醉,抱著李鎮便說娶親雲雲。
她借著酒勁釋放著自己的貪婪,可最終還是嚷嚷著,那隻白鴉子烤得真好吃,希望李鎮永遠烤給他吃。
李鎮沉默地坐在夜色中,耗子草遮蔽了視野,陰山裏陰風陣陣,呼嘯刺耳,足以淹沒這世道裏任何不合時宜的情感。
背負著一尊吞噬壽命的仙碑,體內坐擁著兩個世道的意誌,他曉得,自己這一生,定是如履薄冰,不得善終。
生來便背負的仇恨,天生的短壽,同樣讓李鎮不敢有任何的奢求。
他隻能拍著那喝醉的姑娘的背,一遍一遍念叨著
“天下太平之後……天下太平之後……”
吳小葵酒勁早已散了,她沉沉地睡著,什麽也不應答,隻想享受這片刻的溫存。
因為天一亮,就要上路。
許是詩詞雲,
卿拾落花歸巷陌,我勒駿馬向塵沙,天下攘攘,天下熙熙,終是雲鷹不渡深潭水,錦鯉難攀萬仞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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