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寨的三更天，尤在如今臘月時節，更濕冷刺骨。
    可聽到了這句話，李鎮渾身卻莫名湧上一股暖意。
    他仔仔細細看向眼前這老阿巴，借著微弱月色，看清這老墳前坐著的人影。
    兩鬢斑白，臉上皮肉已經垂墜，但老人還算精神，笑吟吟，總給人一種非常親切的感覺。
    可李鎮已不是當初的李鎮。
    有了李失真的前車之鑒，他可是爺爺的義子，都會想著剝了自己的皮，將自己打入冥府，眼前的老阿巴，更是常年在苗地，既然談論起爺爺，自己更需防備。
    “爺爺年事已高，在寨中養著身體，也沒跟著我出來跑江湖。”
    李鎮開門見山道。
    那老阿巴頓了頓，又“哼”了一聲：
    “還叫他爺爺？不過李家一介老奴，怎有資格當你爺爺？
    你也是個傻機靈，身份尊貴，連皇帝老子也不及，咋就這般輕易叫旁人爺爺？”
    聽了這話，李鎮心裏倒有些不舒坦。
    不談及原身，光是自己轉生至這方世道，已經不知被爺爺搭救過多少次了。
    包括妖窟裏的這次，若不是爺爺，自己怎還能活到這時候。
    早已被七門、朝廷及天下門道人圍殺於那洞子裏了，哪裏還有從衝喜河裏飄上來的機會。
    “阿婆此言差矣，爺爺雖是李家大管事，與我沒有血親，可爺爺養育我十九載，生恩不如養恩，這一聲爺爺……是該我叫的。”
    李鎮緩緩說道，神色平靜，但石碑空間裏的香柱已緩緩燃燒。
    若有任何苗頭，他便立即催動壽香的燃燒。
    “不過是他份內之事而已，一把老骨頭，哪裏還配作李家世子的爺爺？”
    老阿巴眼神微微眯起，神色似乎陷入追憶：
    “那李家前家主，仙君李猛，廢了大乾皇帝，新立周朝，壽元凋敝之後，更有白玉京接引，入了天穹之中，如此人物，才配稱作你李家世子的爺爺。
    而不是一個說話沒有把門的老頭兒，呆傻木訥，一輩子隻曉得忍讓的懦弱家夥。”
    李鎮聽罷，麵色變得不悅，姿態也沒了之前的恭敬。
    他一瞬站起，黑褂子隨著陰風搖擺，眉頭大皺，一股子莫名的威嚴，升騰而起。
    周遭老林子搖擺晃蕩，蟲蛇避退，三分龍相已有了對周遭生靈實質的影響。
    “稱呼你一聲阿婆，便隻是稱呼而已。
    你不過苗地裏一老蠱仙，又有何資格編排我李家大管事？
    李猛仙君是我血親爺爺不假，可李家大管事也是我爺爺！
    我不懂，你這蘇家的老阿婆，是站在什麽層次，什麽位置上，去評價李家大管事的！
    若你再有半分不敬，那咱們也便打開天窗說亮話。
    本世子一身本事傍身，莫說渡江，連斷江仙人也未必奈何得了我，若你仗著歲數老便可以口無遮攔，休怪本世子槊下不留情！”
    嘩啦！
    陰風吹得更狠，李鎮束發狂擺，手中鎮仙槊橫立身側，刀尖兒上的陰冷，足叫陰風都劃開。
    若有若無的甲胄，似乎立馬便要凝實在了身上。
    那老阿巴怔了怔，終於笑道：
    “法兒不錯，把式也正，李家世子，名不虛傳。
    三分肖父，三分肖祖，若李家正強盛，這天下該你坐坐。”
    李鎮冷哼一聲：
    “別以為說這些囫圇話，就能讓本世子對你有所改觀。
    說吧，這三更天請我過來，是為了作甚？
    若隻是為了貶低我李家大管事，那我們手底下見真章吧。”
    老阿巴抓了一把地上的濕土，往李鎮身上一灑，李鎮竟覺得困意瞬間湧上心頭，意識的迷離讓自己瞬間切斷了與鎮仙碑的關聯。
    手中鎮倀槊消失不見，身上的甲胄也不見了蹤影。
    這困意無法扛過去，幾乎要叫李鎮就地睡了過去。
    這老東西！
    心中暗罵一聲，便狠心咬向舌頭！
    這般迷魂的本事，靠咬舌尖一定不管用，將整個舌根咬斷，或許會換來一時的清明！
    李鎮牙口用力，狠狠咬下。
    嘴裏卻忽然多了一物。
    一個風幹掉的糍粑。
    “嗬嗬……好孩子，李長福沒白疼你。”
    那老阿巴笑了笑，示意李鎮坐到自己身邊：
    “我叫你來這老墳跟前，隻是同你嘮嘮家常而已，至於那李長福，本來也就沒有多好，阿婆隻是說的實話而已。”
    李鎮嚼碎了糍粑，大口吞咽下去，身上那層沉重無法阻擋的困意，終於緩解。
    他一屁股坐在了老阿巴身邊。
    這阿婆……
    本事有點逆天了。
    她似乎有很多種本事能震得住自己，更能趁著剛才的空隙絞殺自己。
    但她並沒有這麽做。
    方才一把黑土讓自己險些迷了心智，這便是老阿婆的底氣。
    而一口糍粑，便是老阿婆吐露出來的善意。
    李鎮沒得選了，隻好坐在她跟前了。
    “李長福，三十五歲凝了靈江，便已是渡江仙人。
    未到甲子歲數，便已劈開了靈江，成了斷江仙人。
    這般天賦本事，在李家的外姓中，顯然是拔得頭籌的。
    你爺爺李猛，也重用了李長福，這偌大的李家，上下瑣事，便也壓在了他的身上。
    聽起來，這李長福是有本事的，可便是因為他，惦念著李猛那份情分，在斷江路幾乎走到了圓滿，甚至尋求到了食祟之機，卻也不舍得破境……
    我說他懦弱，便也是因為如此。
    他甘願做一個李家大管事，甘願隱姓埋名十八年，甘願在柳家一個小輩兒跟前下跪……”
    聽到這，李鎮瞳孔猛地一縮：
    “爺爺……給柳家小輩下跪？！”
    中州七門裏，李鎮最熟悉的，便也是符水張家，和千相柳家。
    這兩個門第都在妖窟中與李鎮交過手。
    千相柳家本事怪，最早也在過馬寨子裏與李鎮有過過節。
    可如今聽到這老阿巴這麽說，心頭便沒有了懷疑。
    他能說出爺爺的履曆，自然也沒有道理騙自己。
    “是啊……不過柳家一個小輩，曉得了你窩藏在盤州一個寨子裏，知此秘密，便要挾李長福下跪，奪了其命數。
    李長福沒了身上那層命數，壽元也凋零到無。
    他用自己的命數尊嚴，換來讓你平安入妖窟。
    所以，我說他懦弱，說他沒本事，你沒意見吧？”
    老阿巴字字誅心。
    李鎮罕見地沉默。
    “甲子前，李長福是我見過最有種的人。
    他隻身下九陰窟，在食祟大詭的秘境裏，斬獲一句斷江道行的魃屍。
    天下九州，誰不驚歎。
    如此才雄，卻淪落為一個寨子裏的半仙！可笑，可笑！
    不過，他到底算有些腦子的。
    李長福將那具魃屍，贈予湘州趕屍吳家，便求得一姻緣。
    斷江境的魃屍換姻緣，那時候的吳家，求之不得。
    李長福說，換那吳家老祖吳趕川未出世的曾孫女結姻，吳趕川求之不得。
    可又問李長福為何是曾孫女，李長福並沒明說。
    隻是讓那曾孫女別碰趕屍門道，並將她逐出吳家，任其遊蕩江湖，碰上的第一樁姻緣，便是她的正緣，也是他李長福謀求的姻緣。
    後來，這吳趕川有了曾孫女，賜名小葵。
    老婆子我也才曉得，這天下，多了一尊天生聖人。
    你說這李長福笨吧，也笨得要命。
    會算計吧，也算得到這吳家的曾孫女是聖人。
    還算到，你從衝喜河裏浮出來，會飄到我這寨子裏……
    可就是這般一個人，怎麽就算不到，自己的死期呢？”
    老阿婆說著，竟是老淚縱橫。
    李鎮張了張嘴，渾身汗毛豎起的同身，又沉默片刻，才問：
    “阿婆怎會知曉得這麽清楚？”
    老阿巴擦拭去老淚，看了李鎮一眼：
    “因為，我是那老東西的發妻，陪著他，看過了這麽多光景，見證他登斷江，下九陰山，斬魃屍，奪天機……”
    李鎮聞言，又是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