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1章 日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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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裏高利·巴甫洛維奇·斯捷潘諾夫推開生鏽的鐵柵欄時,公雞還沒開始打鳴。他裹緊褪了色的蘇軍呢子大衣,帽簷壓得比克格勃還低。這是1972年深秋的列寧格勒,涅瓦河上的薄冰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藍光。
\"第三百六十五天。\"老斯捷潘諾夫在門廊的日曆上畫了個紅叉。這個記錄始於三年前他被強製退休那天。當時勞動科主任拍著他肩膀說:\"老同誌,該讓位給年輕人了。\"現在他每天三點半準時出現在街角,比克裏姆林宮的大鍾還準。
街角早已聚集著七個灰蒙蒙的身影。他們自稱\"晨光守衛隊\",但街坊都叫他們\"被窩叛徒\"。其中最高的是前集體農莊主席庫茲涅佐夫,他總在黎明前朗誦普希金的詩,聲音像生鏽的鋸條:\"我起來——對著朝霞,湛藍的田野在望...\"
伊萬·格裏高利耶維奇在閣樓窗邊目睹這一切。他頭頂的吊燈是1956年匈牙利事件的紀念品,此刻正隨著樓下母親翻身的動靜輕輕搖晃。母親阿克西尼婭·伊凡諾夫娜的臥室永遠拉著厚重的天鵝絨窗簾——那是1967年捷克事件後,從布拉格帶回來的\"戰利品\"。
\"伊萬!\"樓下傳來父親特有的晨號子,\"該去肉聯廠報到了!達瓦裏希蘇斯洛夫同誌說再遲到就送你去西伯利亞挖土豆!\"
伊萬把臉埋進枕頭。牆上的列寧畫像正用責備的眼神俯視他,這是父親去年從莫斯科紅場帶回來的\"真跡\"。樓下傳來摔門聲,接著是父親軍用皮靴踩在冰麵上的哢嚓聲——就像在給冬將軍的部隊集合點名。
當最後一絲晨光被樓群吞沒,伊萬終於摸黑爬下閣樓。廚房裏飄著發酵的黑麵包酸味,母親正對著小鏡子畫眼影,暗紅唇膏抹得比《天鵝湖》的劇照還濃。
\"小夜鶯總算出窩啦?\"阿克西尼婭晃了晃手中的伏特加瓶子,\"要不要來點驅魔水?昨晚你爸又在說夢話,說看見穿白大褂的幽靈在冰箱後麵寫筆記。\"
伊萬灌下半杯隔夜茶,發現茶葉在杯底排列成奇怪的形狀——像極了昨天在肉聯廠冷庫看到的屍體編號。\"媽,你相信時間分界線嗎?\"他突然問,\"就是那種...把世界切成兩半的無形刀片?\"
阿克西尼婭的睫毛膏刷突然停在半空。窗外的路燈忽明忽暗,在牆上投下扭曲的人影。隔壁老波列沙耶夫家的收音機正播放著《喀秋莎》,但聲音扭曲得像是從海底傳來。
\"孩子,\"母親放下化妝刷,蒼白的指尖撫過桌麵上的裂縫,\"有些線不是用來跨過的。\"她突然抓住伊萬的手腕,力度大得驚人,\"記住,絕對不要在達恰別墅後麵的廢棄天文台逗留。那裏...時間的褶皺比聖彼得堡的凍土層還深。\"
肉聯廠冷庫的寒氣滲進骨頭縫裏。伊萬數著傳送帶上的豬腿,機械臂在頭頂劃出詭異的弧線——第三百六十五次重複。工友格裏沙湊過來,呼出的白氣在麵罩上結成霜花:\"聽說沒?晨光守衛隊又抓了個夜貓子。\"
\"這次是誰?\"伊萬的手在凍得發紫的豬皮上打滑。
\"庫茲涅佐夫他侄女。淩晨兩點在涅瓦大街畫油畫,被巡邏隊按了個"破壞生產罪"。\"格裏沙壓低聲音,\"聽說她畫的是...會走路的路燈?\"
下班鈴在四點整準時響起。伊萬沒去更衣室,而是鑽進了行政樓後的檔案室。這裏保存著全列寧格勒所有\"異常作息人員\"的檔案——紅皮文件夾上印著\"最高機密·時間保衛總局\"的火漆印。
月光透過氣窗在積灰的地板上畫出柵格。伊萬撬開編號\"19721138\"的櫃子,裏麵是本帶鎖的日記本,扉頁用血寫著\"致未來的夜行者\"。
1971年8月13日
今天又在達恰後山看見他們了。穿白大褂的人影在廢棄天文台周圍遊蕩,手裏的測量儀發出詭異的綠光。父親說那是氣象站的,可氣象站早在三年前就廢棄了。
1971年9月30日
發現規律了!每逢\"長日照日\"即白晝超過18小時的特殊天文現象),邊界就會變薄。今早三點在街角看見穿反的人——他們走路的姿勢像被無形線操縱的木偶。
1971年11月7日
他們抓走了柳芭。理由是她在淩晨三點澆花。親愛的妹妹被帶走時還在笑,說\"不過是去簽個字\"。可我知道,去了時間保衛局的人,從沒有完整回來的...
伊萬的手指在紙頁上顫抖。窗外傳來整齊的腳步聲——七個人影排成一列從樓下經過,手裏提著帶\"時間衛士\"徽章的黑色公文包。為首的正是庫茲涅佐夫,他左眼戴著單片眼鏡,月光下鏡片折射出六角形的光斑。
突然,檔案櫃深處傳來窸窣聲。伊萬猛地合上日記本,發現櫃底縫隙裏卡著張泛黃的照片:七個穿白大褂的人站在天文台前,其中一人右臂不自然地扭曲著——那分明是父親年輕時的臉。
\"夜航船\"咖啡館藏在聖以撒大教堂地下防空洞裏。伊萬掀開偽裝成暖氣片的活板門,黴味混著咖啡香撲麵而來。這裏的顧客都戴著造型誇張的墨鏡,牆上的壁畫是旋轉的星空——畫工拙劣得像是出自精神病人之手。
\"第一次來?\"吧台後的女人抬起頭。她左眼戴著鑲嵌夜明珠的青銅眼罩,右耳垂掛著三隻黃銅鑰匙。胸牌上寫著\"卓婭·夜鶯·彼得羅娃\"。
\"我找《夜行者指南》。\"伊萬把日記本攤在吧台上。
卓婭的機械義眼突然亮起紅光。她抓起咖啡杯潑向牆角,液體在接觸牆紙的刹那發出嘶嘶聲,顯現出熒光字跡:\"時間褶皺點:列寧格勒坐標n59°57"00\" e30°19"00\",危險等級:x\"
\"小雛鳥,\"卓婭的聲音突然變成多重回聲,\"你爸是晨光守衛隊七人眾之一吧?那個總在三點半晃蕩的怪胎?\"
伊萬僵住了。咖啡館深處傳來管風琴變奏曲,旋律扭曲得像是用碎玻璃演奏的《喀秋莎》。角落裏幾個戴單片眼鏡的人突然齊刷刷轉頭,眼鏡片反射著相同的六角形光斑。
\"別緊張,\"卓婭突然恢複正常,\"你媽年輕時可是我們夜航者聯盟的傳奇。1956年她用三瓶伏特加就搞到了克裏姆林宮的時間防禦圖。\"她從櫃台下取出個青銅羅盤,\"拿著這個去天文台,但記住——絕對不要在整點站在測量儀中央。\"
伊萬握緊羅盤,金屬表麵浮現出詭異的紋路,像無數交錯的血管。當他轉身時,發現所有顧客都保持著相同的姿勢:右手扶眼鏡,左手按在桌麵的紅色按鈕上。
達恰別墅坐落在城郊的鬆林裏。父親總說這是\"單位福利\",但伊萬知道真正的戶主是那個叫\"時間保衛總局\"的機構。穿過結霜的藍莓叢,後山廢棄的天文台在月光下顯出病態的慘白色。
羅盤指針突然劇烈抖動。伊萬摸到腰間的匕首——那是母親去年送的生日禮物,刀鞘上刻著\"致我永恒的夜行者\"。他數著台階向上,每七階就會出現個帶抓痕的標記。
穹頂大廳的景象讓伊萬窒息:七台巨大的青銅測量儀排列成北鬥七星狀,中央懸浮著個發光的球體。球體表麵不斷變換著畫麵——有時是伊萬在肉聯廠切肉,有時是父親在街角踱步,更多時候是陌生人在不同時間做同樣的事。
\"真準時。\"身後傳來父親的聲音。
格裏高利·巴甫洛維奇從陰影裏走出,左眼戴著和庫茲涅佐夫同款的單片眼鏡。他的軍大衣上別著枚從未見過的勳章——圖案是交叉的鐮刀與沙漏。
\"爸...\"伊萬後退半步,匕首滑進掌心。
\"你媽媽給你講過時間守衛者的事吧?\"老斯捷潘諾夫的聲音異常平靜,\"1956年匈牙利事件後,我們發現了這個秘密——人類根本不是自然進化來的,我們是時間農場的牲畜。\"
他指向懸浮球體:\"看見那些畫麵了嗎?每個"人"都是被設定好程序的npc。有人被設定成早六點起床,有人被設定成淩晨三點出門。邊界線不是用來分隔晝夜的,\"他的聲音突然變成機械音,\"是用來防止程序衝突的。\"
伊萬突然注意到父親右臂不自然地扭曲著——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樣。\"你們...不是人類?\"
\"曾經是。\"老斯捷潘諾夫摘下單片眼鏡,露出機械義眼,\"但現在我們有了更高使命。知道嗎?你媽媽當年逃跑時破壞了核心程序,現在時間線開始崩壞了。\"他指向某個畫麵——伊萬看見自己正在和此刻的自己對話。
穹頂突然開始旋轉。伊萬發現自己站在無數個鏡像裏,每個鏡像都在不同時間點做不同的事。當羅盤指針指向十二點整時,所有鏡像突然同步成相同的動作——舉起匕首刺向父親心髒。
血噴在懸浮球上。球體發出刺眼的藍光,穹頂開始坍縮。伊萬聽見父親最後的聲音:\"去找柳芭...她在時間之外...\"
列寧格勒大監獄的走廊長得像沒有盡頭的冬夜。伊萬握著卓婭給的鑰匙,每開一道門就看見不同的自己——有穿囚服的,有穿軍裝的,還有渾身是血的。
最深處的牢房裏關著個年輕女人。她正在牆上畫油畫,畫麵是無數個重疊的列寧格勒,每個街角都有個穿白大褂的人影。
\"柳芭?\"伊萬試探著問。
女人轉過身,左臉是正常的 savic 麵容,右臉卻布滿機械紋路。\"你終於來了,小夜鶯。\"她的聲音帶著電子雜音,\"我還以為你永遠發現不了時間牧場呢。\"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伊萬攥緊羅盤。
\"1970年他們啟動了"永恒黎明計劃"。\"柳芭的機械眼閃爍著紅光,\"把全城人分成早六點和晚六點的npc,互相仇恨又互相依存。就像你爸和你媽——一個負責生產,一個負責消耗。\"
她突然抓住伊萬的手按在牆上。牆麵瞬間變成屏幕,顯示著無數數據流:\"看這個!他們用時間褶皺當圍欄,用生物鍾當程序代碼。而你,\"柳芭的機械眼突然變成藍色,\"你是唯一的"自由變量"——你媽在生你時故意打破了時間鎖定。\"
警報聲突然響起。走廊盡頭出現七個穿白大褂的人影,手裏提著帶\"時間重置器\"字樣的金屬箱。為首的庫茲涅佐夫舉起單片眼鏡,冷冷地說:\"清除故障單元。\"
柳芭猛地推開伊萬:\"去天文台!那裏有原始程序!用你爸的血...\"她的聲音戛然而止,身體開始像素化分解。
當伊萬再次衝進天文台時,懸浮球已變成血紅色。七個白大褂正在輸入指令,屏幕上滾動著\"係統重置倒計時:000300\"
\"住手!\"伊萬揮動匕首,刀鋒劃破自己的手掌。血滴在球體上發出刺耳的尖嘯。
庫茲涅佐夫轉身,機械義眼發出紅光:\"你以為自己是英雄?不過是程序漏洞!\"他突然變成半透明狀態,身體裏露出齒輪和電路板。
\"我媽媽說過,\"伊萬舉起羅盤,金屬表麵浮現出柳芭畫的油畫,\"真正的自由不是打破圍欄,而是讓圍欄不再存在!\"
羅盤指針開始瘋狂旋轉。當它停在十二點整時,懸浮球突然裂開,露出裏麵跳動的光核——那是所有時間線的源頭。伊萬伸手觸碰的刹那,無數畫麵湧入腦海:父親三點半出門是為了給夜行者送情報,母親熬夜是為了破譯時間代碼,而他自己...
\"原來如此。\"伊萬笑了。
他抓起匕首刺入光核。穹頂在爆炸中化作無數光點,每個光點都是個平行世界的列寧格勒——有的永遠白天,有的永陷黑夜,更多的是晝夜正常交替的平凡世界。
當最後的光點消散時,伊萬站在空蕩的天文台裏。晨光透過破碎的穹頂照進來,不遠處傳來公雞的鳴叫。
1972年11月8日《真理報》角落有條不起眼的消息:\"列寧格勒時間保衛局發生技術事故,相關人員已妥善安置。\"而街角的晨光守衛隊,不知何時起開始有夜行者加入。
伊萬在閣樓窗邊看著父親和母親並肩走向菜市場——老斯捷潘諾夫還是三點半起床,但這次他帶上了阿克西尼婭的保溫杯;母親還是淩晨才睡,但早餐時總給父親留熱湯。
牆上的列寧畫像不知何時變成了雙麵鏡——正麵是嚴肅的領袖,反麵是笑著的普通人。伊萬撫摸著母親給的匕首,刀鞘內側新刻著一行小字:\"給永恒的日與夜。\"
窗外的涅瓦河上,薄冰在陽光下泛著正常的金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