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5章 順從者的挽歌
字數:6794 加入書籤
那是1936年的深秋,盧加市的霧氣像是從地底下鑽出來的,有著一股子生鐵混著煤渣的味道,讓人覺得不安。聖十字街18號的綠漆鐵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伊裏亞·安德烈耶維奇·索羅金站在門口,手裏攥著一隻走得比現實還慢的懷表——五點四十七分,指針像被凍住了一樣,死活不肯再往前爬一格。
“你又晚了,伊留沙。”母親阿克西尼婭·伊凡諾夫娜的聲音從門廳深處飄來,像是從一隻舊茶壺裏倒出來的,帶著一股子陳年茶垢的苦澀。
她站在那兒,矮小的身子裹在一條洗得發白的圍裙裏,手裏拿著那把樺木掃帚,掃帚毛已經禿得像個老頭的腦袋。她腳下的地板亮得能照出天花板上那塊像斯大林側影的黴斑——那黴斑是去年冬天長的,起初隻是個黑點,後來慢慢長出了鼻子和胡子,現在連煙鬥都隱約可見。
“我沒晚,是表慢了。”伊裏亞嘟囔著,把懷表塞進兜裏,那表是父親留下的,走得慢,但活得比父親還長。
母親沒接話,隻是用圍裙擦了擦手,那雙手上布滿了凍瘡和裂口,像是一張被揉皺又展開的地圖,每一道裂口都是一條通往過去的秘密小徑。她遞給伊裏亞一隻搪瓷缸,裏麵裝著昨晚剩下的蕎麥粥,粥麵上浮著一層灰白色的皮,像是一張死人的臉。
“帶著,別餓著。”她說,聲音低得像是怕吵醒天花板上的斯大林,“還有,別讓人看見你讀那些詩。”
伊裏亞點點頭,沒說話。他知道“那些詩”指的是什麽——一本藏在《聯共黨史》書套裏的普希金,扉頁上還有父親用橡樹皮墨水寫的批注:“野薔薇在鐵絲網裏也能開花。”那行字下麵還有一行更淡的,像是後來補上去的:“但開花不代表能結果。”
他接過搪瓷缸,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母親的手,冰涼,像是一塊剛從地窖裏拿出來的磚頭。
“我走了。”他說,轉身推開門,門外的霧氣立刻撲了進來,像是要把他重新拖回屋裏。
母親在他身後念起了晨禱,聲音斷斷續續,像是被霧氣打濕了:“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你的國降臨……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她頓了一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如同《真理報》的社論所說,順從是工人階級的第一美德。”
伊裏亞沒回頭,他知道母親不是在禱告,是在背《工人行為規範》。自從父親1930年被劃為“富農分子”後,他們家的禱告詞就換成了這個。上帝被開除了,換上了科裏亞金同誌——一個從未存在過卻無處不在的人。
盧加機械廠坐落在盧加河支流旁,外牆刷著褪色的赭紅色塗料,像是一塊被反複咀嚼過的口香糖。伊裏亞在門衛室簽到時,值班員瓦西裏·彼得羅維奇正用酒精爐煮著某種可疑的綠色液體,那味道像是把舊襪子泡在汽油裏再點燃。
“早啊,索羅金同誌。”瓦西裏咧嘴一笑,露出三顆金牙和一顆缺口,“今天又要為社會主義添磚加瓦啊?”
伊裏亞沒搭理他,拿起筆在簽到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那支筆是公用的,筆尖分叉,寫起來像是要把紙劃破。他剛寫完,考勤鍾突然發出一聲嗚咽,像是有人用生鏽的鋸子在鋸一根骨頭。
“這鍾又犯病了。”瓦西裏頭也不抬地說,“上次它這麽叫的時候,第三車間的彼得羅夫跳了盧加河,屍體撈上來的時候,口袋裏塞滿了《工人守則》。”
伊裏亞沒接話,轉身往車間走。身後傳來瓦西裏哼歌的聲音,調子是《國際歌》,但詞被改了:“奮起吧,被奴役的人們……順從,還是解放……”
裝配車間主任庫茲涅佐夫同誌站在衝壓機床旁,穿著一套灰色呢子西裝,胸口別著一枚“勞動紅旗勳章”——當然是複製品,真品據說在1934年大清洗時被當作“反革命證據”收繳了。此人有著蒙古人種特征的狹長眼睛,左眼虹膜是琥珀色的,右眼卻是普通的棕色,看起來像是兩顆不同品種的葡萄被硬塞進同一個眼眶。
“索羅金同誌,”庫茲涅佐夫的聲音像是從生鏽的管道裏擠出來的,“聽說你母親在貴族醫院當清潔工?”
他的手指在i5型車床的操作手冊上敲出規律的節奏,噠噠噠,像是某種密碼。伊裏亞注意到他的指甲是黃色的,像是被煙熏過的象牙。
“是……是的,庫茲涅佐夫同誌。”伊裏亞的喉結不安地滾動,像是一隻被困在皮膚下的老鼠。
“很好。”庫茲涅佐夫咧嘴一笑,露出兩排整齊得可疑的牙齒,“順從是工人階級的第一美德,你母親是個模範公民。”
伊裏亞沒說話,他注意到車間裏的其他工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十二台車床同時陷入詭異的靜默。那些機器像是被施了定身法,鑽頭懸在半空,鋸片停在半途,連鐵屑都凝固在了空氣裏。
“去吧,”庫茲涅佐夫揮了揮手,“今天你去第三車間,協助維修那台老衝壓機。它最近……不太聽話。”
伊裏亞點點頭,轉身往第三車間走。身後傳來機器重新啟動的聲音,十二台車床同時發出呻吟,像是十二張嘴在齊聲背誦《工人行為規範》。
第三車間是廠裏最早的車間,牆上的標語還是1928年的,紅漆剝落,隻剩下“全世界無產者……”幾個殘字,後麵被劃掉了,改成了“……聯合起來順從”。那台老衝壓機蹲在角落裏,像一頭患了關節炎的恐龍,渾身鏽跡斑斑,隻有衝壓頭還亮得刺眼,像是某種不肯腐爛的眼睛。
“你來了。”一個聲音說。
伊裏亞嚇了一跳,轉身看見一個老頭站在他身後,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工裝,胸口別著一枚“1905年革命老兵”的徽章——那徽章看起來比老頭本人還老。
“我是彼得羅夫的叔叔。”老頭說,聲音像是從一台漏氣的留聲機裏放出來的,“我來教你修這台機器。”
“彼得羅夫?”伊裏亞愣了一下,“那個跳河的?”
“跳河?”老頭咧嘴一笑,露出空蕩蕩的牙床,“不,他是被機器吞了。這台衝壓機……它吃人。”
伊裏亞沒說話,他想起考勤鍾的嗚咽,想起食堂裏永遠隻剩半塊發黴黑麵包的飯盒,想起更衣櫃裏每天多出的陌生補丁。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影子,發現它正朝著與人群相反的方向延伸,直到消失在車間盡頭的蒸汽閥門後麵。
“開始吧。”老頭說,遞給他一把扳手,那扳手冰涼得像是從死人手裏拿過來的。
接下來的三個月,怪事開始像盧加的霧氣一樣,無聲無息地滲透進伊裏亞的生活。首先是食堂的鋁製飯盒——無論他裝多少食物,打開時都隻剩半塊發黴的黑麵包,麵包上有時還留著牙印,像是有人先嚐了一口。然後是更衣櫃裏的工裝服,每天都會多出陌生的補丁,那些補丁縫得極其工整,針腳細密得像是從皮膚裏長出來的。最離奇的是考勤鍾,每當伊裏亞打卡時,機械齒輪就會發出類似嗚咽的聲音,像是有人被困在裏麵,用生鏽的指甲刮擦著鐵壁。
某個暴風雪肆虐的午夜,加班後的伊裏亞在工具間發現了庫茲涅佐夫的秘密。主任正蹲在角落裏,用蘸水鋼筆往《生產進度表》背麵畫符咒,那些扭曲的西裏爾字母像被燙傷的蚯蚓,在紙上痛苦地蜷縮。當伊裏亞看清某個符號時——那是用血寫的“順從”——車間所有的吊燈突然爆出電火花,在雪夜裏綻開詭異的紫紅色光暈。
庫茲涅佐夫抬起頭,琥珀色的左眼在黑暗中閃爍著貓科動物的光。他咧嘴一笑,露出兩排整齊得可疑的牙齒:“你看見了,索羅金同誌?”
伊裏亞沒說話,他注意到主任的影子正在地板上蠕動,像一條被切掉頭顱的蛇,斷口處滴落著黑色的液體。那液體落在水泥地上,發出腐蝕的嘶嘶聲,冒出一縷縷白煙,煙裏浮現出細小的字跡——全是《工人行為規範》的條款。
“順從是美德,”庫茲涅佐夫輕聲說,“但反抗……是藝術。”
他站起身,影子也跟著立起來,卻比本人高出一倍,頭部頂到天花板,分叉成數十條黑色觸須,像一棵被閃電擊中的枯樹。那些觸須緩緩伸向伊裏亞,尖端長著細小的牙齒,每一顆都刻著“順從”二字。
伊裏亞後退一步,撞上了工具架,一把鐵錘掉下來,砸在他腳背上。疼痛讓他清醒過來,再抬頭時,工具間裏隻剩他一個人,地上留著一灘黑色的黏液,像是一灘被凍住的影子。
與此同時,阿克西尼婭最近總在淩晨三點驚醒。梁讚省的老家傳來消息,祖宅的東正教堂壁畫上,所有聖徒的眼睛都流下了瀝青般的黑血。更詭異的是,她每天擦拭的醫院走廊地麵,總會在次日清晨浮現出兒子的名字,用某種發光苔蘚拚成,字跡工整得像是從《工人守則》裏拓下來的。
“伊裏亞·安德烈耶維奇·索羅金。”
那些苔蘚在黑暗中發出淡綠色的光,像是一群被囚禁的螢火蟲,拚出那個名字後便死去,第二天又會有新的苔蘚長出來,繼續這個永無止境的儀式。
1937年主顯節前夕,伊裏亞發現自己的影子開始反向生長。當他在紅色索具廠食堂排隊時,影子卻朝著與人群相反的方向延伸,直到消失在食堂盡頭的蒸汽閥門後麵。更可怕的是,影子偶爾會脫離他的身體,蜷縮在工具箱裏發出類似啜泣的聲音。
“你母親教你的順從,正在殺死你。”某個雪夜,影子突然開口說話。它的聲音像是從生鏽的留聲機裏放出來的,帶著電流雜音和鐵鏽味。伊裏亞看著自己在機床上的倒影,影子的嘴角正在滲出暗紅色的液體,那液體滴在金屬表麵,發出腐蝕的嘶嘶聲,冒出一縷縷白煙,煙裏浮現出細小的字跡——全是《工人行為規範》的條款。
與此同時,盧加市開始流行一種怪病。患者會突然喪失記憶,隻記得要“絕對服從”。最先出現症狀的是市蘇維埃大樓的文書們,接著是教師和工程師。病人眼球會變成乳白色,瞳孔位置浮現出細小的鎖孔狀紋路,像是有人在他們眼睛裏安裝了微型保險櫃。醫生們束手無策,隻能在病曆上寫“急性集體性順從綜合征”,然後給每人發一本《工人守則》,讓他們每天朗讀三遍。
伊裏亞在機械廠資料室找到的舊報紙顯示,這種病症每隔十二年就會在盧加爆發一次。上次大流行發生在1925年,當時有十七名工人集體跳進結冰的盧加河,屍檢報告顯示他們的胃裏都裝著順從誓詞的手抄本,紙張被胃酸腐蝕得隻剩邊緣,但字跡依然清晰可辨,像是用某種永不褪色的墨水寫的。
1938年複活節前夜,伊裏亞在組裝車間發現了一本被油汙浸透的《工廠日誌》。泛黃紙頁上記載著1925年那批自殺工人的共同點:他們都是“家底薄弱但家教嚴苛”的類型,每個人的母親都曾在貴族醫院當過清潔工,每個人的父親都曾被流放過。更悚人的是,頁腳鉛筆注釋顯示,每個病例都曾被庫茲涅佐夫親自指導過——而那時的庫茲涅佐夫,還是個剛入廠的實習生,左眼就已經是琥珀色的了。
當天午夜,伊裏亞尾隨庫茲涅佐夫來到盧加河畔的廢棄船塢。月光下,主任的身影正在發生恐怖的變化——他的影子突然裂成數十條黑色觸須,纏住正在巡邏的民警。那些觸須刺入民警的耳道,後者立刻開始用《聯共黨章》條文說話,聲音卻帶著庫茲涅佐夫的音調,像是有人把主任的聲帶移植到了民警的喉嚨裏。
船塢深處傳來沙沙聲,像是無數人同時在背誦《工人守則》。伊裏亞躲在生鏽的起重機支架後,看到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二十多個穿著老式工裝的透明人正跪在地上,用指甲在鑄鐵地板上刻畫順從符號。他們的後頸處都嵌著銅製銘牌,刻著“1925年集體自殺者”的字樣,銘牌邊緣已被磨得發亮,像是被無數次撫摸過。
當庫茲涅佐夫開始用盧甘斯克方言念誦咒語時,透明人們突然齊刷刷抬頭。伊裏亞這才發現他們都沒有眼睛,取而代之的是在眉心位置嵌著門鎖——那種老式莫洛佐夫保險櫃的銅製鎖芯。此刻所有鎖芯都在哢噠作響,像在期待著某個密碼,而那密碼,伊裏亞隱約覺得,就藏在他母親每天淩晨三點驚醒時的喘息裏。
1938年五一勞動節前夕,整個盧加市陷入瘋狂。市蘇維埃大樓的擴音器裏循環播放著《國際歌》,但歌詞被篡改成了“順從即解放”。街上的行人開始用同一種節奏搖擺,像被無形絲線操控的木偶,他們的影子全部反向生長,匯聚到市中心廣場,形成一片黑色的湖泊,湖麵上漂浮著無數個“順從”二字,像是一群被淹死的字母。
伊裏亞在母親珍藏的家族聖經夾層裏發現了真相:阿克西尼婭的曾祖母曾是沙皇時期盧加女巫審判的幸存者,這個家族世代守護著對抗“順從詛咒”的秘密儀式。但母親從未告知真相,因為真正的順從不是屈服於他人,而是壓抑自我意誌——而壓抑到了極點,就會像過度充氣的鍋爐一樣爆炸,炸出的不是碎片,是無數個新的“順從”。
五月一日淩晨,紅色索具廠的所有車床突然自行運轉,加工出成堆的銅製鎖芯。伊裏亞在車間角落找到了蜷縮的母親——阿克西尼婭的皮膚正在剝落,露出下麵由工整字跡組成的身體:每個細胞都是她手抄的《工人行為規範》片段,那些字跡在血肉間蠕動,像是一群被囚禁的蛆蟲。
“隻有摧毀順從的源頭...”母親用盡最後的力氣指向工廠正門的列寧像。伊裏亞這才注意到雕像的瞳孔位置嵌著庫茲涅佐夫辦公室的鑰匙,而那鑰匙,正是他影子昨夜啜泣時掉落在工具箱裏的那一把。此刻,整個盧加市的居民都像夢遊般朝工廠湧來,他們的鎖孔狀瞳孔在晨光中泛著冷光,像是一群被召喚的鑰匙,而鑰匙孔裏,正等待著被插入的“順從”。
當伊裏亞用工廠鑰匙打開雕像的機械心髒時,發現裏麵藏著1925年的《盧加日報》。頭版照片上,年輕的庫茲涅佐夫正在給獲獎工人頒發順從勳章,照片角落裏有個模糊人影——正是阿克西尼婭年輕時的樣子,她的眼睛沒有被鎖孔替代,而是閃爍著與整個時代格格不入的叛逆之光。配圖文字觸目驚心:《模範工人集體踐行社會主義核心順從觀》,而文字下方,有一行用指甲劃出的痕跡,歪歪扭扭地拚出一句話:
“順從是鎖,反抗是鑰匙,但鑰匙孔裏,藏著下一個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