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塗誌明年長近四十歲，頭發花白，但精神矍鑠，穿著一套深藍色西裝，胸前口袋插著一方折疊整齊的白色手帕。
    見塗誌明進來，他緩緩起身，臉上掛著商人特有的精明笑容。
    “塗生，聞名已久啊。”
    邵逸府伸出手，聲音沉穩有力。
    塗誌明上前兩步，握住對方的手：“邵六叔客氣了！您老叱吒風雲的時候，我還在西北玩兒泥巴呢。”
    邵逸府聽言得意大笑。
    他是港島較早發家的富豪，地位尊崇，因此塗誌明尊稱一句“六叔”。
    兩人寒暄幾句後落座。
    不開玩笑的說，哪讓麵前這位邵爵士起身相迎的人，在港島超不過十指之數，現在塗誌明也算一個了。
    侍者悄無聲息地上前，為兩人斟上紅酒。
    那是1961年的拉菲，邵逸府特意從自己的酒窖中帶來的。
    “塗生最近在電視行業風生水起啊。”
    邵逸府啜飲一口紅酒，開門見山。
    “亞視的幾款娛樂節目收視率節節攀升，連我太太都每晚必看。”
    塗誌明微微一笑：“六叔過獎了。
    電視這方麵我是剛入行，比起邵氏的娛樂王國，還差得遠呢。”
    邵逸府搖搖頭，放下酒杯。
    “塗生太謙虛了。自古英雄出少年，反倒是我垂垂老矣，跟不上時代嘍！”
    塗誌明趕忙道，“您是老當益壯！”侍者開始上菜，先是一道法式鵝肝醬配烤麵包，接著是奶油蘑菇湯。
    兩人邊吃邊聊，話題從香港經濟談到國際形勢，卻都默契地避開了真正的議題。
    談判就是這樣，往往誰先開口算誰輸。
    主菜是煎牛排配鬆露汁，侍者為兩人重新斟滿酒杯後退出了房間。
    邵逸府終於沒熬過塗誌明，切入正題，“塗生，我今天約你，是有個提議。”
    他用餐巾擦了擦嘴角，“我想用邵氏旗下的十六家院線，加上電影製作公司，交換你手中的亞洲電視股份。”
    塗誌明手中的刀叉微微一頓，但很快恢複如常。
    慢慢咀嚼完口中的食物，放下餐具，端起酒杯輕輕搖晃，注視著杯中深紅色的液體。
    “邵先生這個提議很有意思。”
    塗誌明聲音平靜，“亞視我是花兩億港元買來的，您的邵氏電影加上院線，值這麽多錢嗎？”
    邵逸夫目光炯炯：“邵氏電影外加院線，價值一億兩千萬左右。
    不過亞視我也沒打算全部都要，就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吧，你看如何？
    畢竟這生意是我提出來的，我索性就吃點虧好了。”
    塗誌明笑道，“六叔，您真夠精明的。
    我看得很清楚，未來是電視的時代。
    電影需要觀眾買票走進影院，而電視直接進入千家萬戶。
    掌握了電視，就等於掌握了輿論和娛樂的咽喉。”
    其實塗誌明說的是場麵話而已。
    他買亞視，不僅看到了電視的商業價值，更看重其政治影響力。
    在即將到來的香港回歸談判中，掌握電視媒體意味著掌握話語權。
    相信邵逸府看重的也是這個。
    獲得女王封爵的港島人並不多，邵逸府就是其中之一。
    按說許多商界大佬比他要有財力得多，但女王偏偏就授了他一個勳爵。
    原因自然簡單，那就是他在影視領域地位舉足輕重，手中掌握著極大的話語權。
    “邵先生的眼光一向獨到。”
    塗誌明放下酒杯。
    “不過，我恐怕不能接受這個提議。”
    邵逸夫眉頭微皺：“塗生有什麽顧慮？價格可以再談。”
    “不是價格問題。”
    塗誌明直視邵逸夫的眼睛，“恰恰相反，我對邵氏的電影業務很感興趣。
    不如這樣，我出價收購邵氏的電影公司和院線如何？”
    房間內一時寂靜無聲。
    邵逸府顯然沒預料到這個反向提議，他靠在椅背上，手指輕輕敲擊桌麵。
    “塗生這個想法……很大膽。”
    他微微的笑了起來，眼睛越過塗誌明的頭頂，望向了他背後站得筆直的兩大保鏢。
    “我南洋漂流，港島創業，吃了多少流離之苦。
    生意做到今天，我看透了許多，也看淡了許多。
    塗生，同樣是白手起家，但是你比我要幸運的多。”
    視線轉回，他的語調變得滄桑。
    “我飄零之時，正是山河破碎之際。
    你發跡之時，卻是東大欣欣向榮之際。
    塗生，獨頭的生意最難持久，既然你我各有所需，何不合作一番呢？”
    塗誌明心念一動，詢問道，“如何合作？”
    “簡單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就得了。
    我用tvb的股份換你avb的股份。
    我用邵氏電影公司和院線的股份，換你耀東電影公司和院線的股份。”
    塗誌明先是一愣，接著輕笑了起來。
    他算明白了，對麵雲山霧罩這一套，到現在才算聊到根本上。
    什麽邵氏電影交換亞視，不過是障眼法而已。
    邵逸府真正的目的，就是想把邵氏集團和他的幸福傳媒集團深層綁定。
    “聰明人啊！”塗誌明暗道。
    很明顯邵逸府已經看穿了港島未來發展的大趨勢，開始未雨綢繆了。
    事實上，從八四年開始，邵逸府就開始不斷向大陸示好。
    一方麵在tvb的電視節目盡量不涉政，不抹黑大陸。
    另一方麵在大陸大搞慈善，每年投資一億港元，用於教育和醫療。
    一共修建了三千多座“逸夫樓”，用了四十七億港元，在大陸修成了不敗金身。
    之後任憑風浪起，老爺子都是穩坐釣魚台。
    在塗誌明眼裏，港島所謂的四大家族，生意做得雖然大，但政治眼光方麵，那可就差得遠了。
    尤其那個老李，天天在那裏當隨風草。
    以為憑著強大的財力可以做到左右逢源，其實是個傻鳥。
    早晚有一天玩兒脫了，被擺在砧板上切著玩兒。
    塗誌明思緒百轉，對麵邵逸府耐心等待，不時啜飲一口紅酒。
    窗外的維多利亞港燈火通明，一艘渡輪緩緩駛過，汽笛聲隱約可聞。
    “可以！”塗誌明道，“不過我的條件有點兒苛刻。”
    “有什麽條件盡管提出來。
    生意麽，有商有量才叫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