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0章 筆尖上的雷劫

字數:5990   加入書籤

A+A-


    天穹之上,那道撕裂夜幕的金紋驟然擴張,宛如天神睜開了漠然的眼。
    第一道冊雷,不似凡間雷霆那般狂暴,反而帶著一種審判般的秩序與精準,化作一杆煌煌天筆,筆鋒直指大地之上那座最不起眼的寫名台。
    雷威未至,神意先臨。
    台前那百盞搖曳的自名燈,光焰瞬間被壓製到極致,仿佛風中殘燭,齊齊黯淡下去。
    更可怕的是,村落中每一個執筆自名者,他們皮膚上剛剛烙印下的名字,竟如同清水滴入未幹的墨跡,迅速暈開、模糊,仿佛要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徹底抹去。
    “阿牛!”陳三娘一聲驚呼,懷中的幼子皮膚上,“陳牛”二字已然化作一團汙跡。
    她下意識地抱緊孩子連退三步,腳跟卻重重磕在石階上。
    劇痛讓她猛然清醒,絕望的眼中迸發出瘋狂的火光。
    她沒有再退,反而一個箭步衝回台前,無視頭頂那足以碾碎神魂的威壓,一把抓起桌上盛著墨汁的硯台。
    毛筆飽蘸濃墨,她手腕翻飛,在粗糙的石質台麵上,以一種近乎自殘的力量,狂草出自己的名字——陳三娘!
    一筆一劃,力透紙背,更似刻入石中!
    奇異的一幕發生了,那漆黑的墨跡竟在雷光映照下泛起一層微弱卻堅韌的光華。
    筆鋒落定,“陳三娘”三字仿佛活了過來,構成了一道簡陋卻不屈的符文光牆。
    轟隆!
    冊雷轟然劈下,與光牆悍然相撞。
    光牆應聲崩碎,化作漫天墨點,陳三娘被巨力震得虎口開裂,鮮血順著筆杆流下,混入墨中。
    但她的筆,未停。
    “陳三娘!”她咳著血,寫下第二遍。光牆再現,比之前厚重一分。
    “陳三娘!”第三遍!第四遍!
    她的手臂肌肉墳起,青筋暴露,原本一個溫婉的農婦,此刻狀若瘋魔。
    每一次落筆,都耗盡她全身的力氣,每一次光牆的凝聚,都在抽取她的生機。
    她披頭散發,對著蒼天發出嘶啞的咆哮:“我寫一百遍!一千遍!我的名字我自己寫!你們撕得完嗎!”
    千裏之外,斷龍嶺,真名寨。
    就在冊雷落下的瞬間,寇仲心口猛地一痛,仿佛有什麽東西與他產生了共鳴。
    他豁然抬頭,眼中精光爆射,斷喝道:“天要收名!所有兄弟,聽我號令,刻名於胸!”
    三百草莽悍匪沒有絲毫猶豫,紛紛抽出腰間短刀,臉上是嗜血的狂熱。
    他們以刀為筆,以自己的胸膛為紙,一筆一劃,將自己親手所書的名字,深深地刻入皮肉之中。
    血肉翻卷,劇痛鑽心,卻沒有一人吭聲,隻有刀鋒劃過皮膚的“嗤嗤”聲此起彼伏。
    寇仲一把推開身前眾人,將那座剛剛熔鑄、尚在散發著灼人熱氣的鐵碑推至山寨正中。
    他棄筆不用,伸出右手食指與中指,並指如刀,任憑指尖被燒得焦黑,以自身精血為墨,在那滾燙的鐵碑上重重刻下四個大字——我名我定!
    字成刹那,血光衝霄!
    斷龍嶺上空風雲倒卷,那巨大的血色石碑竟與千裏之外陳三娘的寫名台產生了跨越空間的鳴動。
    一道凝練如實質的血光直衝天際,不偏不倚,正撞在即將落下的第二道冊雷之上。
    雷光被這股蠻橫的血氣一撞,竟硬生生偏移了七寸!
    最終落在了山寨外的荒穀之中。
    一聲震徹山林的巨響過後,整個山穀被夷為平地,焦土一片,衝擊波將真名寨的大旗撕開一道長長的裂口,但那旗杆,卻依舊挺立不倒!
    寇仲抹去嘴角溢出的一絲鮮血,感受著胸膛上那滾燙的傷口,臉上露出一抹輕蔑的冷笑:“你們的雷,劈的是紙上的名字。老子的血,寫的他娘的是命!”
    與此同時,幽冥裂穀深處。
    婠婠靜立於黑暗中,她清晰地感知到,那個被她種下情鎖的少年,仍在燈火下,固執地呼喚著一個早已不存在的名字——“小禾”。
    她本欲催動心獄之力,將這無謂的執念徹底抹去,斬斷這最後的因果。
    然而,就在她抬手之際,異變陡生。
    少年身前那盞孤燈的燈焰猛地一跳,竟在那微弱的光芒中,凝聚出一道模糊的虛影。
    那是一個穿著破舊裙裳的女孩,眉眼如畫,神情怯弱,正是阿禾的模樣。
    婠婠的指尖,幾不可查地微微一顫,那足以冰封神魂的力量,竟遲滯了片刻,未能出手。
    就是這片刻的遲疑,給了虛影機會。
    阿禾的幻影猛然抬頭,望向天空,那雙怯弱的眼眸中,此刻竟燃燒起前所未有的光亮。
    她用盡所有力量,發出一聲清越的呐喊,響徹雲霄:“我叫小禾!我還活著!”
    話音未落,她那由執念構成的虛影,竟主動迎向了空中正在凝聚的第三道冊雷。
    沒有驚天動地的碰撞,隻有一瞬間的絢爛。
    雷光如煙花般炸裂,阿禾的身影徹底消散。
    但那一聲“我還活著”,卻如洪鍾大呂,震蕩在百裏之內所有自名者的心頭。
    那些因恐懼而黯淡的名字,竟奇跡般地重新亮起,光芒比之前更加堅定。
    婠婠怔立原地,許久,才低聲呢喃:“原來……這世上,有比情鎖更重的東西,是執念。”
    雷霆三擊,皆被凡人以不同方式擋下。
    天穹之上,那宏大的意誌仿佛被激怒了。
    雷雲翻滾,一個身披金甲的身影踏著雷光而至,他手中托著一塊殘缺的玉圭,圭上浮現出無數條細密的金鏈,散發著專門針對魂魄的陰冷氣息。
    “天授殘圭!”來者正是李長河,他目光冰冷地俯視著下方仍在掙紮的陳三娘,聲音不帶一絲感情:“你不過一介凡婦,螻蟻之身,也配執名於天地之間?”
    話音落,他手中殘圭一震,百道金鏈如聞腥而動的毒蛇,破空而出,目標直指那座小小的寫名台,要將這反抗的源頭連根拔起,將所有執名之魂盡數鎖拿!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道紅雲突然自地底衝天而起,擋在了寫名台前。
    那是一個渾身焦黑,幾乎不成人形的身影——紅雲。
    他以殘破之軀硬撼金鏈,雙掌猛地按在地上,口中喝出洪荒古音:“名非天賜,乃心所承!”
    他殘破的身軀在接觸金鏈的刹那間,轟然崩解,化作一道濃鬱的灰霧屏障,竟暫時遲滯了金鏈的攻勢。
    在徹底消散的前一刻,他用盡最後的神念,向山巔之上的趙軒傳去一道意念:“用他們的筆……不是你的火。”
    山巔,趙軒目睹了這一切。
    從陳三娘的死守,到寇仲的血誓,再到阿禾的獻祭,以及紅雲最後的忠告。
    他本已準備引動師門禁器“焚名神像”,以雷霆手段焚盡來犯之敵。
    但玄真子的話語,紅雲的犧牲,讓他猛然醒悟。
    真正的護燈人,不是高高在上的神佛,而是那些願意在燈下,寫下自己名字的,每一個凡人。
    他緩緩收回了準備掐動法訣的手,反而將體內奔湧的道火盡數凝聚於右手指尖。
    那不是焚燒萬物的毀滅之火,而是溫暖而充滿生機的承名之火。
    他將燃燒的指尖,輕輕點向自己的眉心。
    “我名趙軒——”他一字一頓,聲音不大,卻傳遍四野,“非天授,非冊定,自書於心!”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體內的道種發出雷鳴般的轟響!
    那一點承名之火瞬間被引爆,順著他的經脈奔湧而出,從他全身億萬毛孔中噴薄,化作萬千纖細的火絲,隨風散向人間大地。
    每一絲火,都帶著趙軒的意誌。
    它們飄入千村萬落,精準地落入每一個執筆之人的燈火之中。
    凡持筆者,無論老幼婦孺,無論草莽英雄,皆感覺心中一熱,隨即,他們手中的毛筆筆尖,竟“噗”的一聲,自發地燃起了一點豆大的金色火焰。
    千千萬萬的筆,在同一時刻燃燒。
    大地之上,仿佛亮起了漫天星辰,與天空的雷雲對峙。
    第四道,第五道,乃至成百上千道冊雷,如暴雨般傾盆而下。
    然而,迎接它們的,卻是無數燃燒著火焰的筆鋒。
    一點星火,微不足道。
    但萬千星火,足以燎原!
    無數燃燒的筆鋒向上刺出,沒有驚天動地的巨響,隻有無數“嗤嗤”的輕鳴。
    那足以抹殺神魂的冊雷,竟被這些凡人的筆鋒輕易刺穿、撕裂,化作漫天光雨,無害地灑落。
    天外那道宏大而漠然的聲音,第一次出現了停頓。
    仿佛,它第一次被“人”這種生靈,問住了。
    雷雲緩緩散去,天光乍現。
    陳三娘虛脫般地跪坐在地,看著懷中幼子皮膚上重新清晰穩固的“陳牛”二字,喜極而泣。
    村落裏,響起了劫後餘生的歡呼。
    她擦幹眼淚,撐著寫名台站起身,挨個查看村裏人的情況。
    名字都保住了,燈火也重新明亮起來,一切似乎都過去了。
    直到,她的目光落在一個角落裏的少年身上。
    少年名叫鐵柱,他胸口上“鐵柱”二字刻得比誰都深,清晰無比。
    可他的眼神,卻空洞得可怕,直勾勾地望著前方,對周圍的歡呼和哭泣充耳不聞,仿佛一具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
    陳三娘心中猛地一沉,一個冰冷的念頭不受控製地冒了出來。
    名字保住了……可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