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3章 名字這東西,得自己焐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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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縷黑煙如垂死之人的最後一口歎息,掙紮著扭曲、升騰,最終在呼嘯的山風中被撕扯得無影無蹤。
廢墟之下,風長老的殘魂蜷縮成一團,淡薄得幾乎透明。
他幹枯的手掌中,死死攥著半塊溫潤如玉的“天授殘圭”,那是宗門萬年道統最後的憑依。
神識已然枯竭,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從魂魄深處撕下一片,劇痛無比,可他眼中那點執念,卻比萬年玄冰還要頑固。
“不……不能就這麽結束……”他喉間發出破風箱般的嘶磨聲。
他顫抖著抬起另一隻手,並指如刀,以最後的神念催動,狠狠劃過自己虛幻的心脈!
一滴濃稠如墨、卻又透著暗金光澤的精血,從魂體中被逼了出來。
這滴精血甫一出現,他本就稀薄的殘魂便又黯淡了三分,仿佛隨時都會熄滅。
他毫不猶豫,將這滴承載著他所有修為與生命本源的精血,點在了天授殘圭的斷口上。
“以我殘魂為薪,以我精血為引!”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仰天嘶吼,聲音在空曠的雲台廢墟上回蕩,充滿了不甘與瘋狂,“天名不可廢!冊序不可亂!給我……燃!”
嗡——!
天授殘圭猛地爆發出璀璨的金光,那光芒仿佛要刺破蒼穹,將這崩壞的秩序重新凝聚。
一絲神聖而威嚴的火焰在殘圭上跳動,掙紮著想要凝聚成一朵完整的“命名之火”。
然而,就在此刻,千裏之外,廣袤的大地上,卻是另一番景象。
千村萬落,無數簡陋卻鄭重的祭台被搭建起來。
人們不再向虛無縹緲的蒼天祈禱,也不再向威嚴冷漠的神像跪拜。
他們手中執著最普通的木筆、炭筆,麵前鋪著粗糙的草紙、光滑的石板,甚至是自己的手心。
“自名歸心祭”,開始了。
一個剛學會寫字的孩童,一筆一劃,在沙地上寫下“小石頭”。
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婦,用指尖蘸著水,在桌上寫下“翠花”。
一個斷了手臂的漢子,請妻子握著他的手,在木牌上刻下“李大山”。
他們寫下自己的名字,然後親口呼喚著身邊親人的名字。
“阿爹!”
“娘!”
“虎子,回家吃飯了!”
“春燕,我的婆娘!”
這無數或清脆、或沙啞、或深情、或急切的呼喊,匯聚成一股無形的聲浪。
這聲浪並非衝向天際,而是如春雨潤物般,滲入腳下的大地。
聲浪如潮,湧入地脈,引動了深藏於大地核心的名源之井。
轟隆隆!
名源之井發出沉悶而浩瀚的嗡鳴,井中不再是混沌一片,而是翻湧著億萬生靈最真摯的念力。
一道前所未有的、深邃如夜空的幽藍火焰,順著地脈瘋狂上湧,它不是焚燒萬物的毀滅之火,而是承載著萬千心意的“承名之火”!
其勢,如地龍翻身,直衝雲台山巔!
火至,悄無聲息。
那幽藍的承名火如水波般溫柔地拂過,風長老手中那塊爆發出萬丈金光的天授殘圭,就像被投入水中的一塊烙鐵,所有的光芒瞬間熄滅。
金光乍起,卻也驟然消散。
哢嚓。
一聲輕微到幾乎聽不見的脆響,天授殘圭上布滿了蛛網般的裂紋,隨即,無聲地化作了一捧齏粉。
那朵掙紮著想要燃起的“命名之火”,也被藍焰徹底吞噬。
風長老的殘魂被承名之火包裹,卻沒有感受到絲毫灼痛。
火光中,一幕幕幻象在他眼前流轉。
他看見自己還是個少年時,被師尊帶到宗門名冊前,師尊用朱筆寫下了他的名字——風無名。
師尊說“入我門者,當斬斷塵緣,忘卻俗名。無名,方能承載大道。”
他曾為此自豪了數千年,認為這是無上的榮耀。
可此刻,在萬家燈火的承名之火映照下,他卻清晰地看到了少年時自己眼底深處的那一絲茫然與不願。
他想起,被帶上山之前,村裏的夥伴都叫他“阿野”。
他喜歡這個名字,像山間的風一樣自由。
“原來……我從來不想叫這個名字。”
一聲夾雜著無盡苦澀與釋然的歎息,輕輕響起。
話音落下的瞬間,風長老的殘魂再也無法維持形態,如風中殘燭,驟然熄滅,最終化作點點光塵,與那冊籍的最後一縷天威一起,徹底歸於虛無。
焦黑的雲台之巔,殘火熄滅,冊籍成灰。
與此同時,一座荒廢已久的書院前,婠婠靜靜佇立。
風吹起她的裙角,她手中握著一支再普通不過的狼毫毛筆。
在她身後,那曾用於囚禁人心、操控七情六欲的“心獄九重”殘陣,正在緩緩消散。
她沒有強行破陣,而是將陣法中殘餘的怨力、欲念,盡數化為最純粹的能量,以自身真元為引,逆轉了其運行的軌跡。
原本陰森詭異的“情名血陣”,在她筆下,化作了一副溫潤平和的“名心陣圖”,籠罩了整個書院。
她提筆,蘸墨,在那早已腐朽的門楣上,寫下四個清秀而有力的字——名字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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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天光正好。
村裏的孩子們好奇地推開了書院吱呀作響的大門。
他們沒有看到恐怖的陣法,也沒有感受到任何威壓,隻看到四壁牆上,掛著上百幅字畫。
那些字畫上寫的,都是最樸素的名字。
“我叫小禾。”
“我叫鐵柱。”
“我叫墨知白。”
每一個名字,無論是稚嫩的筆觸,還是蒼勁的筆法,都充滿了生命力。
而在每幅字下麵,都有一行娟秀的小字“為什麽叫這個名字?”
婠婠立於學堂之前,陽光透過窗欞灑在她身上,她輕聲對孩子們說“名字不是一個符號,也不是一道束縛你們的符咒。它是你來過、活過、被愛過的證明。”
她不再施展任何控心之術。
她隻是教他們,在寫下自己名字的時候,先閉上眼睛,靜靜地想一想——在這個世界上,是誰第一個這樣喊你?
你最喜歡誰喊你的名字?
你為什麽要叫這個名字,又或者,你將來想叫一個什麽樣的新名字?
那一筆,一畫,仿佛不再是冰冷的墨跡,漸漸有了溫度,連接著每一個人的過去、現在與未來。
天機斷口邊緣,徐子陵盤膝而坐,那柄曾斬斷天外窺伺、鎮壓萬千名劫的無名劍,此刻正靜靜地橫於他的膝上。
劍身黯淡,已無半分光華,唯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清氣在劍刃上纏繞。
就在剛才,他清晰地感知到,那最後一縷來自天外的窺探之念,那最後一絲糾纏於世間的“名劫餘影”,被那股自大地深處湧起的磅礴聲浪,徹底焚燒殆盡。
天地間,一片清明。
他緩緩起身,握住劍柄,走到斷口邊緣的一道石縫前,將這柄陪伴了他不知多少歲月的劍,深深地插入其中。
“名已自取,路已自走,”他低聲自語,像是在對劍說,也像是在對自己說,“無需再斷了。”
說完,他轉身,不再看那斷口一眼,步入了深山。
背影在晨霧中,漸漸模糊。
行至半山腰,他遇到一個迷路的樵夫。
樵夫見他氣質不凡,便上前拱手問道“這位先生,敢問下山的路該往哪邊走?”
徐子陵停下腳步,看了看樵夫焦急的臉,臉上露出一絲百年來從未有過的、屬於凡人的溫和笑意。
他指著遠處炊煙升起的地方,說道“順著喊你名字的人走,就不會迷路。”
樵夫一愣,滿臉不解。
徐子陵卻隻是笑了笑,邁步離去。
這是他百年來,第一次,以“徐子陵”這個名字,與一個凡人閑話家常。
村口,陳三娘正帶著村民們開山鑿石,叮叮當當的敲擊聲充滿了希望。
他們沒有建造神廟,也沒有重塑雕像,而是在村口建起了一片“寫名碑林”。
每一塊粗糲的石碑上,都刻著一個由本人親手書寫的名字,旁邊還附有一段質樸的小記。
“我叫陳三娘,因為我娘臨死前,拚盡力氣喊了我三聲‘三娘’。”
“我叫小石頭,我爹說我是他從山裏撿來的,但我娘告訴我,我是她心頭最硬也最暖的那塊石頭。”
孩子們在碑林間追逐奔跑,指著石碑上的名字大聲念出來。
老人們則搬來板凳,坐在碑前曬著太陽,聽著風穿過石碑的縫隙,發出嗚嗚的聲響,仿佛有無數個聲音在低語,在訴說。
村口那棵老槐樹精,將根須深深紮進了碑林的中央,與每一塊石碑相連。
它能感受到每一個名字下蘊含的厚重情感。
枝葉在風中輕搖,發出沙啞而欣慰的聲音“名字紮了根,魂兒……也就不再漂了。”
焚名神廟的舊址,趙軒立於那座巨大的神像前。
神像的雙目已徹底熄滅,那口曾連接天道名冊的井,此刻井心正靜靜流淌著幽藍的承名火,溫和而內斂。
他抬起手,對著神像輕輕一揮。
轟然聲中,那座象征著舊秩序的神像開始崩解。
但它沒有化作碎石墜落,而是在空中分解成億萬個微小的光點,如一場璀璨的飛雪,隨風飄散,落向人間大地。
每一點光,都精準地落入一盞燈下,落在一個正在執筆寫名的人手中。
那光點融入筆尖,便讓那支筆多了一分靈性;融入紙上,便讓那個名字多了一分光亮。
趙軒緩緩走下神壇,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裁決者或守護者。
他走入村落,來到一個寫名台旁,靜靜地看著。
一個雙目失明的女孩,正由母親握著手,用指尖蘸著墨,顫抖著在木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阿蓮。”
女孩寫完,有些不安地問“大哥哥,我……我寫得好嗎?”
趙軒看著那兩個歪歪扭扭、卻充滿了生命渴望的字,輕聲笑了“你寫得像光。”
他抬起頭,望向遠方。
他看見,婠婠的書院裏傳出朗朗的讀名聲;他看見,陳三娘正扶著一個老人,在碑林前辨認自己丈夫的名字;他聽見,深山之中,徐子陵的劍在石縫中發出一聲清越的輕鳴,與風相和;他感覺到,老槐樹精的枝葉在風裏愜意地點頭。
他低聲自語,聲音輕得隻有自己能聽見“以前,他們叫我趙軒,是因為我從另一個世界而來,帶著一個叫‘趙軒’的烙印。而現在——”
他看著眼前這片燈火璀璨的人間,看著每一張因擁有了自己名字而生動的臉龐。
“他們叫我趙軒,是因為我在這裏。”
夜幕降臨,萬家燈火齊亮,人間璀璨,宛若星海。
沒有人再問,誰有資格為自己取名。
因為,名字這東西,早就被那千萬雙粗糙的、溫暖的、有力的手,給焐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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