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8章 名字疼的時候,才是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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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夜,圓月如霜,清冷的光輝灑滿大地,卻驅不散那自靈魂深處蔓延的寒意。
    毫無征兆,村中最先改名的書生墨知白猛地發出一聲悶哼,整個人如遭雷擊,蜷縮在地。
    他死死咬著牙關,額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間浸透了衣衫。
    月光下,他裸露的皮膚上,一道道細密的血痕憑空浮現,交錯縱橫,仿佛有一柄無形的手術刀,正一筆一劃地在他血肉乃至靈魂之上,刻下他曾經的名字,又試圖將其狠狠剜去!
    這聲悶哼像是點燃了引線。
    下一刻,村中各處,慘叫聲此起彼伏。
    數十道身影接連倒地,翻滾抽搐,其狀慘不忍睹。
    這些人無一例外,要麽是曾毅然決然為自己改了新名,要麽是在天榜碎裂時,最高聲唾罵冊府天規之人。
    婠婠身形如電,瞬間掠至墨知白身側,兩指搭上他的脈門,臉色驟然一變。
    那脈象狂亂如奔馬,卻又帶著一種被強行抽離根基的虛弱。
    她沉聲道:“不是病,也不是毒……是‘名’!他們的‘名’正在被從根本上剜除!”她眼中閃過一絲駭人的冷光,“好狠的手段,冊府這是在用極致的痛苦,來恐嚇所有試圖掌握自身名姓的自名者!”
    不遠處,雙目失明的阿蓮抱著頭,淚水混著血絲從她空洞的眼眶中流下,哭喊聲撕心裂肺:“我感覺到了……‘阿蓮’這兩個字……它們在被撕開!一筆一劃,從我腦子裏,從我心裏,被撕開!”
    柳婆婆踉蹌著抱起角落裏的小石頭。
    這孩子生來便啞,此刻卻瞪大了雙眼,小小的身軀因劇痛而劇烈顫抖。
    他無法呼喊,隻能伸出稚嫩的手指,在冰冷的地麵上,用盡全身力氣,一遍又一遍地描摹著那個簡單的“石”字。
    每一次描摹,指尖便滲出一縷鮮血,將那個字染得猩紅。
    絕望與哀嚎籠罩了整個村莊。
    婠婠站起身,凝視著月光下那些扭曲掙紮的身影,每個人的痛苦都像一根尖刺,紮在她的心頭。
    但在這片絕望的海洋中,她卻捕捉到了一絲至關重要的信息。
    她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壓過了所有的呻吟:“都聽著!疼……說明你們的名字還在心裏,還在靈魂裏!它在反抗,在掙紮!如果真被徹底抹去了,你們感受到的,該是麻木,是虛無!”
    這話如同一道驚雷,在眾人混亂的腦海中炸響。
    痛,是因為還在。
    次日,村中書院,婠婠以數日前布置“情名血陣”時遺留的幾縷陣法殘絲為引,布下了一座奇特的“痛名陣”。
    陣法不大,僅僅能容納十餘人圍坐。
    那些仍在劇痛中煎熬的村民被攙扶進陣中,臉上寫滿了恐懼與疑惑。
    “冊府想用痛來奪走你們的名字,那我們就反其道而行之。”婠婠站在陣眼,神情肅穆,“坐進去,不要回避痛楚,更不要壓抑它!當痛苦達到頂點時,用盡你們所有的力氣,喊出你們為自己取的名字!”
    墨知白第一個踉蹌著走進陣中,盤膝坐下。
    陣法啟動的瞬間,他感覺那剜心刻骨的痛楚放大了十倍不止!
    他幾乎要昏死過去,但婠婠的話語在耳邊回響。
    他猛地一咬舌尖,劇痛換來一絲清明,用盡畢生力氣,從喉嚨深處擠出嘶啞的咆哮:“我叫——墨!守!真!”
    每喊出一個字,都像是在撕裂自己的靈魂,一縷血線從他嘴角溢出。
    然而,就在他喊出第三個字的刹那,奇異的一幕發生了。
    半空中,三個由淡金色光芒組成的文字憑空浮現——“墨守真”,筆鋒蒼勁,竟如金石雕刻,散發著不屈不撓的意味。
    婠婠見狀,素手輕撫陣旗,露出一抹笑意:“看見了嗎?冊府以痛為刀,欲奪其名。我們便以痛為爐火,煉名成鋼!這痛是淬煉真名的烈火,燒掉的是冊府強加的虛妄,留下的,才是你們真正的自己!”
    一夜過去,陣中十餘人雖個個精疲力竭,麵色慘白,但眼中的神光卻前所未有的明亮。
    他們身上那剜割般的痛楚雖未完全消失,卻已能忍受,甚至可以行走如常。
    有人下意識地念出自己的名字,竟能引動院中那口古井的井火,發出一縷微光。
    與此同時,李長風在另一間屋子裏,徹夜未眠。
    他麵前攤開著那片從神像廢墟中找到的玉簡殘篇,上麵的古老文字在燭火下閃爍著幽光。
    經過一夜的解讀,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被他揭示出來。
    他抬頭,看向一旁為他護法的趙軒,聲音幹澀:“我明白了。那所謂的‘名主’,根本不是一個單一的意識,它……它是由無數萬年以來,被冊府囚禁、抹殺的命名者,在極致的痛苦和怨念中,被迫凝聚而成的‘怨念共體’。”
    趙軒瞳孔一縮。
    “這個共體沒有自己的思想,隻有本能。”李長風繼續說道,“它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吞噬他人命名時的痛苦來維係自身。我們越是反抗,越是疼痛,就等於在喂養它,讓它變得越強。但……如果我們放棄反抗,不再疼痛,名字就會被徹底抹去,我們也會成為它的一部分。”
    這是一個死局。
    “所以,”李長風眼中燃起一簇瘋狂的火焰,“真正的反抗,不是不怕痛,而是痛著,也要喊出來!用我們的意誌,把名字喊得比它的怨念更響亮!”
    趙軒沉默了許久,緩緩取下了腰間那支陳舊的毛筆——那是神像崩解時,唯一留下的物件。
    就在李長風話音落下的瞬間,那原本幹涸的筆尖,竟毫無征兆地滲出了一滴殷紅的血珠,與他胸口的心脈產生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共鳴。
    村子的另一頭,柳婆婆召集了村中所有的婦人。
    她顫巍巍地從床下取出一個積了厚厚灰塵的木箱,打開來,裏麵是碼放得整整齊齊的白色布條,每一條都帶著淡淡的歲月痕跡。
    “這是我們村三十年來,接生的每一個娃兒的‘初啼布’。”柳婆婆渾濁的眼中閃著淚光,“孩子來到世上的第一聲哭喊,就是他們為自己命名的第一個聲音。這布上,浸透了最純淨的‘初生之念’。”
    婦人們將這些布條剪碎,用清冽的井水浸泡,再混入參果的粉末,連夜趕工,織成了一件小小的紅色肚兜。
    她們將這件肚兜,為村裏最年幼的那個、正因名痛而啼哭不止的嬰兒穿上。
    奇跡發生了。
    當月亮再次升到中天,那剜名之痛如期而至時,穿著紅肚兜的嬰兒竟隻是咂了咂嘴,安然沉入夢鄉。
    正在巡視的婠婠感知到這一幕,眼中滿是震撼。
    她能感覺到,那小小的紅布中,蘊含著一種純淨無偽、不染塵埃的初生之力,它像一層最溫柔的屏障,將那惡毒的“名蝕”之力完全隔絕在外。
    “原來,最弱小的,反而能抵擋最強大的。”趙軒撫摸著那件柔軟的紅肚兜,低聲自語,“冊府高高在上,從不屑於看凡人一眼,所以它永遠不會懂——一個接生婆婆的手,有時候比天上神官的筆,更有力量。”
    也就在這一刻,趙軒體內那股與毛筆共鳴的力量達到了頂峰。
    劇痛如潮水般湧來,他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嘶吼,而是閉上了雙眼,憑借著自己那洞察命名機緣的獨特天賦,向內審視。
    在他的靈視之中,腳下的大地變得透明。
    他赫然看見,地脈深處,竟浮現出九處巨大的、散發著黑氣的能量節點,其形狀宛如一棵棵倒著生長的巨樹,根係盤根錯節,深深紮入大地,而樹冠的頂端,則連接著遙遠的天外虛空。
    “名蝕節點!”趙軒瞬間明白了。
    他沒有絲毫猶豫,當即率領墨知白等幾位已經能勉強行動的村民,連夜趕往北嶺。
    在那裏,一口被村民廢棄多年的古井,正不斷向外冒著絲絲縷縷的黑氣,井壁上,刻滿了無數已經模糊不清、被強行抹去的姓名。
    這裏就是最近的一個節點!
    趙軒站在井邊,任由那剜名之痛衝擊自己的神魂。
    他以自身最劇烈的痛楚為引子,將那支滲血的毛筆猛地刺向井中!
    “以我之名,燃!”
    井中那沉寂已久的井火,被他的意誌與名字引動,轟然逆卷而上,化作一道金色的火焰,凶猛地灌入那地脈深處的節點之中!
    “啊——!”
    一聲不似人聲的淒厲慘叫,仿佛從九幽地獄傳來,通過節點,在眾人靈魂深處炸響。
    那是名主無數分念中的一道,被這蘊含著不屈意誌的井火灼燒時發出的哀嚎!
    當最後一絲黑氣被井火燒盡,井水重新恢複了清澈。
    一片薄如蟬翼的金葉,緩緩從井底浮起,飄到趙軒麵前。
    葉片上,一行小字如烙印般清晰:終審將啟,名主親臨。
    長夜將盡,天邊泛起魚肚白。
    趙軒立於村口的碑林前,看著那些挺過了痛苦的村民,正用手指、用石塊,甚至用自己的鮮血,在石碑上一筆一劃,鄭重地書寫著自己的名字。
    他們的動作很慢,每一次落筆,臉上都會閃過一絲痛楚的神情,但眼神卻無比堅定。
    他輕聲說道,像是在對自己,也像是在對所有人說:“名字,疼的時候……才是活的。”
    話音剛落,他猛地抬頭望向天際。
    在東方晨曦與未盡夜幕的交界處,一顆本不該出現在那裏的星辰,正散發著妖異的深紫色光芒。
    它不是靜止的,而是在以一種肉眼可見、卻又無比緩慢、帶著無上威嚴的速度,悄然移動,逐漸淩駕於這片大地的正上空。
    那顆紫星,越來越亮,越來越大,宛如一隻閉合了億萬年的巨眼,正在緩緩撐開它的眼皮。
    即將,睜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