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燕國之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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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武九年,三月,遼西,陽樂城。
已至初春的陽樂並未見半分暖意,城外,漢軍的赤色龍旗連營十裏,如一片燃燒的火海,將陽樂城死死圍困。
城內,則是一片看不到盡頭的死寂與絕望……
丞相府的後院,藥味濃得化不開,與庭院中那幾株早梅的清香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說不出的淒苦味道。
臥房之內,炭火燒得很旺,卻驅不散那股從骨子裏滲出的寒意。
燕國丞相程昱,靜靜地躺在病榻上,這位曾經追隨了曹操一生,卻又在最關鍵的時刻背叛的毒士,這位也算為曹氏江山嘔心瀝血的謀主已是油盡燈枯……
他那張蠟黃的臉上泛著一層死灰,眼窩深陷,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喉間發出破風箱般的“嗬嗬”聲。
曹丕一身玄衣,坐在榻邊,親手端著一碗參湯,用湯匙小心地撇去浮沫,試圖喂到程昱嘴邊。
他的手很穩,可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卻泄露了他內心的驚惶……
漢軍還在城外攻城,而程昱卻已經要先離他而去了……
“仲德……再喝一點吧,這是沃沮那邊進貢的上好人參……”
他的聲音幹澀,竟隱隱帶著一絲哀求。
程昱緩緩地搖了搖頭,那雙曾經銳利如鷹的眼睛已是一片渾濁,他費力地抬起幹瘦的手,輕輕攥住住了曹丕的衣袖。
“陛……陛下……咳!咳!咳!”
他剛剛開口,便是一陣劇烈的咳嗽,仿佛要將心肺都咳出來。
一旁的司馬懿見狀,連忙上前,輕輕拍著他的後背,為程昱順氣。
待氣息稍平,程昱的眼中回光返照般地亮起一絲神采,他死死地盯著曹丕,一字一頓地說道。
“老臣……怕是不行了……隻是有幾句話……不吐不快!”
“仲德你說,朕聽著!朕都聽著!”
曹丕反手握住程昱的手,往日溫潤的手已然冰冷得像一塊石頭。
“蔣欽圍城……其誌……不在陽樂……”
程昱喘息著,目光卻投向了牆上那幅巨大的堪輿圖。
“他……他是在逼我們……逼我們與他決戰……我若離世,我軍士氣必然不振……萬萬不可……陛下可早做打算,陽樂小城……丟了便丟了……”
“朕知道!朕知道!”
曹丕連連點頭,眼眶已然泛紅。
“如今遼東……遼東才是……我大燕的根基……”
程昱的聲音越來越低,卻依舊執拗。
“陛下……萬不可……意氣用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當年先帝……亦有……定鼎之敗……隻要……隻要人還在……我曹氏……就還有希望……”
他的手猛地攥緊了曹丕的衣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嘶聲道。
“陛下……當……效仿勾踐……臥薪……嚐膽……切記……切記啊……”
話音未落,程昱的手便無力地垂了下去,那雙渾濁的眼睛徹底失去了光彩,緩緩地閉了起來。
“仲德!仲德!”
曹丕如遭雷擊,抱著程昱那具尚有餘溫的身體,發出了野獸般的悲鳴。
殿內的內侍、宮女齊齊跪倒在地,一片嗚咽。
司馬懿默默地站在一旁,看著狀若瘋癲的曹丕,那張永遠波瀾不驚的臉上,終於也浮現出一絲波瀾。
他上前一步,躬身下跪道:“陛下,程公已去,還請節哀。當務之急,是為程公發喪,並穩住城中軍心!”
曹丕的哭聲逐漸止住,他緩緩抬起頭,那雙赤紅的眼中是無盡的悲慟與茫然。
在這一刻,他失去了最忠心的一位謀主,在這座被漢軍圍住的孤城裏,他感覺自己是那樣的孤單無依……
章武九年,三月,燕國柱石,尚書令程昱病逝於陽樂,享年八十。
消息傳出,全城縞素……
而燕軍本就低迷的士氣,更是雪上加霜。
城外的蔣欽似乎也得到了消息,攻勢愈發猛烈,仿佛要趁著這個機會,將這最後的抵抗徹底碾碎。
當天夜裏,在數名燕軍的背叛下,他們偷偷打開了城門,投降了漢軍,已經堅守數月的陽樂城就此陷落……
“殺!”
在蔣欽的帶領下,無數漢軍蜂擁而入,喊殺聲、慘叫聲、金鐵交鳴聲響徹整個陽樂,將這裏化作一片人間煉獄……
陽樂,郡守府。
“陛下!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司馬懿一把拽住失魂落魄的曹丕,雙目赤紅地嘶吼著。
徐質與樂綝等將渾身浴血,提著兵刃,死死地護在周圍,率領著最後的燕軍親衛,向東衝去。
“走……走!”
曹丕拉著司馬懿的手,慌張的道:“快!去遼東!仲德說過,去遼東,尚有一片生機!”
“都聽到了?陛下說了,去遼東!讓我們從這裏殺出去!去襄平!曹仁將軍!煩請斷後!”
“明白!”
司馬懿聽到曹丕的喃喃自語,當機立斷,指揮著剩下的大軍,向著東門突圍。
而曹仁則拚死斷後,領著數千燕軍渾身浴血,硬生生頂住了漢軍的追擊,但自己卻是險死還生,幾乎戰成了一個血人……
然而,蔣欽早已料到他們會向東逃竄,在此處布置上萬漢軍,曹丕帶著眾人左衝右突,卻依舊無法突圍。
“完了……全完了……”
曹丕看著眼前黑壓壓的漢軍,臉上露出了絕望的苦笑。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大地突然開始劇烈地震動起來。
一陣沉悶如雷的馬蹄聲,自北方傳來,仿佛有千軍萬馬正在奔馳!
隻見地平線的盡頭,一麵“張”字大旗迎風招展,旗下,無數頭戴皮帽、身披獸皮的鮮卑騎兵,發出野獸般的咆哮,如同一股黃色的洪流,狠狠地撞進了漢軍的包圍圈!
為首一員大將,銀盔銀甲,手持一杆長槍,威風凜凜,正是被派去征伐鮮卑的張合!
“儁乂!”
曹丕看到張合的身影,仿佛看到了救星,激動得涕泗橫流,他知道,自己的命,保住了……
張合沒有多言,隻是率領著如狼似虎的鮮卑騎兵,硬生生在漢軍的陣型中撕開了一道口子。
“陛下!快走!”
張合一槍挑飛一名漢軍校尉,厲聲喝道。
曹丕一行人不敢有絲毫耽擱,在張合的掩護下,終於殺出重圍,頭也不回地向著遼東的方向亡命而去。
而張合則在碣石山一帶停留了下來,這裏有曹丕命司馬懿建立的諸多烽燧關城,曹洪堵住了盧龍塞,而張合自己就必須在這裏阻止漢軍的追擊……
另一邊,曹丕與司馬懿、曹仁則領著敗軍一路向東,風餐露宿,直到十幾日後,這支不足三千人的殘兵敗將,終於抵達了遼東郡治,襄平。
這座公孫家曾經的大本營,成為了曹氏政權最後的棲身之所。
兩個月後,五月,襄平城。
曹仁府中,彌漫著濃重的藥味。
這位曹氏宗族的頂梁柱,此刻已是奄奄一息。
朝歌突圍、鄴城突圍時留下的重傷,再加上陽樂斷後時新添的創口,已經掏空了這位老將所有的生命力……
曹丕、滿寵、司馬懿以及匆匆趕到的曹彰等人圍在榻前,神情肅穆。
“咳……咳咳……”
曹仁在一陣劇烈的咳嗽中醒來,他猛地咳出一口黑血,濺在被褥上,觸目驚心。
“大都督!”
曹丕虎目含淚,一個箭步衝上前去,扶住自己這位叔父。
曹仁艱難地睜開眼,目光緩緩落在了曹丕的臉上。
他渾濁的眼中流下兩行熱淚,聲音嘶啞絕望。
“陛……陛下……臣……臣無能……有負陛下重托,更有負……先帝……咳……咳咳……大好基業,斷送於我等之手……臣……罪該萬死!”
他掙紮著,想要從榻上起身行禮,卻被曹丕死死按住。
“大都督!您別動!一定會好起來的!朕已經派人去請最好的郎中了!”
曹丕的聲音帶著哭腔,他此刻所有的君王威儀都已蕩然無存,隻剩下一種麵對親人逝去的無助。
“沒……沒用了……”
曹仁慘然一笑,他拉著曹丕的手,仿佛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泣聲道。
“陛下……事已至此……我軍……已是山窮水盡……若……若實在不行,便……降了吧……為我曹氏,留下一絲血脈……也好……去向先帝……請罪……”
“降?”
這兩個字像一柄燒紅的鐵錘,狠狠砸在曹丕的心上,也砸在了在場所有人的心上。
“不!不降!朕死也不降!”
曹丕猛地甩開曹仁的手,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他狀若瘋癲地嘶吼著。
“朕是先帝的兒子!朕是大燕的天子!朕寧死,也絕不向劉瑁那逆賊低頭!”
曹仁看著情緒失控的曹丕,眼中閃過一絲悲哀與不忍,他張了張嘴,似乎還想說什麽,卻終究沒能發出聲音,頭一歪,徹底沒了聲息!
大都督、陳侯曹仁,就此病逝襄平,時年五十三歲。
相距不到三個月,燕國便連續損失兩位重臣,在悲傷數日後,並與諸人反複商議後,曹丕終於下達了封賞的旨意。
曹丕下令在襄平城內,設立太廟以祭祀先祖,允程昱、曹仁,配享太廟。
同時加贈程昱為車騎將軍、東阿侯,諡曰“肅”,表彰其臨危不亂,為國盡忠的功績。
曹仁則諡號“忠侯”,表其忠勇之心,天地可鑒。其嫡子曹泰繼承陳侯爵位,其餘諸子曹楷、曹範皆受封列侯。
祭奠那日,曹丕身著厚重的祭服,親自焚香。
他看著那兩塊嶄新的靈位,沉默良久,最終緩緩跪倒在地,淚如雨下。
“叔父,仲德……朕,無能啊……”
他對著空無一人的大殿,對著那冰冷的牌位,喃喃自語,聲音中充滿了無盡的悔恨與不甘。
“父皇……兒臣後悔了,若是您還在……但事到如今,朕……絕不認輸!”
曹丕猛地抬起頭,那張憔悴的臉上,浮現出一種近乎扭曲的猙獰。
“劉瑁!朕定與你不死不休!朕要在此厲兵秣馬,朕要讓整個遼東,整個三韓,整個草原,都成為朕的天下!總有一日,朕會親率百萬大軍,踏平長安,一雪前恥!”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太廟中回蕩,充滿了瘋狂的執念。
司馬懿、曹彰、張合、曹泰等人靜立其後,神情各異。
而在這場燕國之殤的背後,一個新的時代,正在這片冰冷的土地上,悄然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