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水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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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午時分,許懷夕提著食籃來送飯。
    她從籃裏端出蒸餅、醬菜,還有一小罐難得的羊肉湯,“昨日野羊,我煨了一宿。”
    沈老爺捧著湯碗的手微微發抖。
    這雙手曾經做過百萬兩的漕運生意,如今卻因為連日的勞作布滿裂口。
    但奇怪的是,他竟覺得這碗粗瓷盛的熱湯,比從前府裏那些山珍海味更暖脾胃。
    “懷夕啊”,他忽然指著地頭幾株野草,“昨天老陳說這是藥芹?”
    沈老爺知道她最近在做販賣藥材的生意,也知道是她在給沈挽恙解毒。
    所以看到這些東西他也會記下來。
    大概是真的老了,經過流放,他的心態也變了。
    許懷夕眼睛一亮:“是白芷!治咳疾的良藥!”說著就要去挖。
    沈老爺攔住她:“先吃飯。”
    “老爺,我在家裏已經吃過了。”
    許懷夕采了白芷之後,沈老爺也吃得差不多,她收拾了碗筷一起帶回家。
    天擦黑的時候,沈老爺扛著鋤頭往回走。
    路過裏正家那片高粱地,他頓了頓,高粱杆子無力的垂著,明顯是旱著了。
    “沈老弟!”裏正小跑著追上來,搓著手道,“你那豆子……”
    “明日讓我家懷夕來教你們浸種。”
    沈老爺直接截住話頭,“但水渠上遊那截閘板……”
    “開!今晚就開!”
    裏正拍大腿,“你說那胡商給的種子,真能多收三成?”
    沈老爺笑笑沒答話。
    這些都是懷夕告訴他的,雖然還沒有收成,但是他信懷夕的話。
    雲哥兒那樣的毒她都有辦法,更何況是這些事。
    他望見自家炊煙已經升起,許懷夕肯定又在熬那止咳的梨膏。
    自打來了這北疆,這丫頭就變著法子找藥材。
    油燈下,沈老爺仔細擦拭著鋤頭。
    許懷夕在裏屋分揀草藥,忽然聽見老人低聲問:“懷夕,你說……人這輩子,是不是總要栽幾回跟頭,才知道腳該踩在哪兒?”
    藥碾子停了停。
    “二公子說,”她聲音輕輕的,“根紮得深的莊稼,倒伏了也能再站起來。”
    沈老爺望著窗外的月亮。
    北疆的月輪格外大,像是要把人前世今生都照透。
    —————
    許懷夕盤腿坐在炕沿,將今日挖到的白芷細細切成薄片。
    油燈昏黃的光暈裏,藥材的斷麵泛著珍珠般的光澤。
    她撚起一片對著光瞧——北疆的白芷比江南的質地更密,藥性也該更烈些。
    “二少爺受不得猛藥......”
    她喃喃自語,又從布袋裏排出甘草、茯苓,最後摸出個小紙包。
    是前日從胡商那兒換的西域冰糖。
    窗紙突然沙沙作響。
    許懷夕警覺地抬頭,見一道清瘦影子映在窗上,忙把冰糖藏進袖中。
    “還沒睡?”沈挽恙的聲音隔著窗欞傳來,比平日更啞三分。
    許懷夕指尖一顫,白芷片滑落在地:“在、在分藥材......你回來了。”
    沈挽恙前兩日跟著李校慰到上遊臨縣視察去了。
    “嗯。”窗外人影微微頷首,“三更了。”
    這是催她歇息的意思。
    許懷夕聽著腳步聲漸遠,才長舒一口氣,從炕席下摸出本手抄的藥草經。
    書頁間夾著張藥方,墨跡已有些褪色,是沈挽恙半年前咳血最凶時給她寫的。
    “白芷辛溫,應該加以......”
    她蘸墨添上“冰糖”二字,又狠狠劃掉,改成“枇杷蜜”。
    天蒙蒙亮時,沈家小廚房已飄出奇特的香氣。
    沈父吸著鼻子推開柴門:“懷夕啊,這煮的什麽?怪香的。”
    “藥膳粥。”許懷夕攪動著陶罐裏乳白的湯汁,“白芷燉羊骨,最是暖胃。”
    其實還偷偷加了冰糖。
    她心虛地瞄了眼門外——沈挽恙不喜甜食,若叫他知曉......
    “二公子呢?”
    “一早就去巡渠了。”沈父歎氣,“咳了半宿還......”
    陶勺“咣當”砸在灶台上。
    許懷夕解了圍裙就往外衝,差點撞翻晾藥的竹匾。
    新修的渠岸結著薄冰,許懷夕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藥囊在懷裏發燙。
    遠遠望見那道青灰色身影時,她險些驚叫出聲。
    沈挽恙竟蹲在冰水裏,徒手清理閘口的淤泥!
    “沈挽恙!“
    那人聞聲回頭,蒼白的臉上濺滿泥點。
    許懷夕不管不顧地衝下坡,靴子陷進冰碴也渾然不覺。
    “回去。”沈挽恙皺眉,“這處閘口......”
    話未說完,一陣嗆咳突然襲來。
    許懷夕趁機抓住他手腕,觸到脈搏時倒吸一口涼氣——這哪是活人的脈象?
    分明是繃到極致的弓弦!
    “您不要命了?”她聲音發顫,從藥囊掏出個油紙包,“先把藥含了。”
    沈挽恙瞥見紙包裏琥珀色的冰糖,眉頭剛皺起,就被她塞了滿嘴。
    “不是糖!“
    ”許懷夕急中生智,“是、是西域龍腦香!”
    冰甜的滋味在舌尖化開,沈挽恙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也這樣騙他吃過藥。
    他望著眼前少女凍紅的臉,鬼使神差地......咽了下去。
    “閘口明天讓李校尉派人來修。”
    “不行!這處關聯著......“
    “關聯著下遊三十畝藥田,我知道。”
    許懷夕拽著他往回走,“你之前批的文書我都看了。”
    沈挽恙腳步一頓。
    “那、那個......”她耳根發燙,“你不是說讓我學看水利圖嗎......”
    寒風卷著雪粒掠過荒原,許懷夕忽然覺得手上一暖。
    沈挽恙反手握住了她的腕子。
    “冰糖。”他目視前方,“下次少放半錢。”
    許懷夕瞪大眼睛。
    原來他早知道!
    傍晚的藥爐前,許懷夕偷偷往陶罐裏添了勺枇杷蜜。
    沈挽恙靠在窗邊看書,忽然開口:“白芷辛溫,走肺經。”
    久病成醫,對於一些簡單的藥理,沈挽恙的自己也是清楚的。
    “嗯。”
    “冰糖甘平,助濕生痰。”
    陶勺僵在半空。
    “但......”書頁輕輕翻過,“北疆燥烈,少佐無妨。”
    許懷夕咬住嘴唇,忽然從藥罐裏撈出一顆蜜棗:“那這個呢?”
    沈挽恙抬眼,見她指尖沾著晶亮的蜜汁,眼底浮起極淡的笑意:“酌情。”
    許懷夕趕緊點點頭,公子還是怕太甜啊!
    不過少一些也好,藥方還是得改。
    雪蟾酥在流放的路上已經用完了。
    不知道齊老那邊怎麽樣?
    還有沒有這樣的寶貝藥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