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思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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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懷夕翻了個身,炕席下的稻草發出細碎的聲響。
    窗外,北疆的夜風掠過枯枝,發出類似嗚咽的聲響。
    她盯著房梁上懸掛的幹菜束,在黑暗中一根一根地數。
    第三十七根時,廂房傳來低沉的咳嗽聲,悶悶的,像是被人刻意壓抑在胸腔裏。
    她立刻屏住呼吸。
    一、二、三……
    咳嗽聲停了。
    許懷夕輕輕呼出一口氣,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枕邊的《齊民要術》。
    書頁已經翻得起了毛邊,尤其是“旱地作物”那一章。
    屯田營的荒地、坎兒井的水源、沈挽恙的咳疾……
    這些念頭在她腦海裏翻攪,像一鍋煮不開的雜糧粥。
    天剛蒙蒙亮,許懷夕就躡手躡腳地溜進了廚房。
    灶台邊堆著她昨夜整理的種子袋。
    黍米、耐寒麥種、胡商換來的西域苜蓿,還有一小包用油紙裹得嚴嚴實實的……江南稻種。
    這還是她好不容易在縣裏換的。
    “真要試?”
    沈挽恙的聲音冷不丁從身後傳來,嚇得她差點打翻陶罐。
    許懷夕轉身,看見他披著件單薄的外衫立在晨光裏,眼下泛著淡淡的青黑。
    顯然,他也沒睡好。
    “天冷!”
    “寅時醒的,睡不著,起來動一動更好。”
    他打斷她,伸手撥弄那包稻種,“北疆無霜期太短。”
    許懷夕咬住下唇:“坎兒井的水溫比尋常河水高些……若是搭暖棚……”
    沈挽恙突然咳嗽起來,這次又急又猛,震得肩膀都在顫。
    許懷夕慌忙去扶,卻被他輕輕擋開。
    “屯田營東側有塊背風坡。”他緩過氣來,從袖中取出張粗麻紙,“那邊的植物長得不錯,也許你可以在那邊試試。”
    紙上畫著精細的田畝圖,哪塊種黃芪,哪塊植甘草,甚至輪作的次序都標得清清楚楚。
    許懷夕一眼就認出,那些地塊全是離坎兒井最近的。
    取水最方便。
    她眼眶突然發熱:“什麽時候……”
    “年前。”沈挽恙轉身去舀水,“你總往荒灘跑,鞋底都磨薄了。”
    從家裏的木瓜樹,他就知道她喜歡做這些事,無意中他也就關注這些地方了。
    許懷夕低頭看自己的布鞋——果然,右腳的鞋跟已經開了線。
    早飯後,兩人蹲在準備中田的地方鬆土。
    許懷夕握著沈挽恙改良過的小鋤頭。
    柄短了三寸,更適合女子力道。
    她一邊刨坑一邊偷瞄身旁的人。
    沈挽恙刨土的姿勢很特別,先以腳尖輕點確定位置,再下鋤,像是把種地當成了某種精準的謀算。
    “挽恙,若是種成了江南稻……”
    她往坑裏撒著苜蓿籽,“您說咱們能不能釀米酒?”
    沈挽恙手腕一頓:“《北山酒經》載,糯米酒需發酵月餘。”
    “我知道!”
    許懷夕眼睛亮起來,“可以埋在炕洞裏,恒溫……”
    話沒說完,她的鋤頭突然“鏗”地撞上硬物。
    扒開土層,竟是半塊生鏽的犁鏵。
    前朝屯田遺物。
    沈挽恙用袖角擦去鏽跡,露出底下刻的字:“貞觀七年……”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想起《北疆誌》裏的記載
    貞觀年間,這裏曾是軍屯糧倉。
    “看來我們不是第一個試的。”許懷夕笑著說。
    沈挽恙將犁鏵碎片埋回土裏:“也許你會成功!”
    畢竟許懷夕的能力他是知道的。
    油燈下,許懷夕認真謄寫著春耕計劃。
    沈挽恙坐在對麵批閱屯田文書,時不時提筆添幾句。
    燭火將他修長的影子投在牆上,像幅流動的墨竹圖。
    “挽恙”,許懷夕突然抬頭,“若是……若是朝廷召您回去……”
    筆尖在紙上洇開個墨點。
    “不會。”沈挽恙聲音平靜,“流放罪民,非赦不還。”
    許懷夕盯著他骨節分明的手。
    那裏本該握黑白棋子,如今卻長滿握鋤磨出的繭。
    “但你教我的這些……”她指向滿桌圖紙,“總該有人傳承。”
    沈挽恙擱下筆,從案頭抽出一本裝訂粗糙的冊子。
    許懷夕翻開,發現全是水利農事的要訣,字跡工整如刻版,每頁邊角卻都畫著小小的圖示。
    如何綁暖棚的繩結、怎樣辨別土質……甚至還有她自創的“鐵釺炭烤法”的改良步驟。
    “給你的。”他輕咳一聲,“開春後,李校尉會撥兩個識字的小兵跟你學。”
    許懷夕突然把臉埋進書頁裏。
    墨香混著淡淡的藥氣,是沈挽恙身上常有的味道。
    雞鳴前最黑的時辰,許懷夕做了個夢。
    夢裏江南的稻浪連著北疆的麥田,沈挽恙站在田埂上咳血,了。
    血滴入土,竟開出滿坡的紅芍藥。
    她驚醒時,發現廂房亮著燈。
    透過窗縫,看見沈挽恙正在燭下封一封信。
    許懷夕僵在門外,指尖還保持著挑開窗縫的姿勢。
    屋內,燭火搖曳,映著沈挽恙手中那封剛用火漆封好的信。
    朱紅色的印痕清晰可見,赫然是“太子府印”。
    她心跳驟停,下意識後退半步,卻踩斷了簷下一截枯枝。
    “哢嚓——”
    屋內燭影一晃,沈挽恙的聲音已淡淡傳來:“懷夕,進來吧。”
    屋內比想象中暖和。
    沈挽恙沒有急著解釋,隻是撥了撥炭盆,又給她倒了杯熱茶。
    許懷夕捧著茶杯,熱氣氤氳而上,模糊了她的視線。
    “你看到了?”他問。
    許懷夕點頭,又搖頭:“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沈挽恙輕輕咳嗽兩聲,從案幾旁取出一隻檀木匣子,推到她麵前,“打開看看。”
    匣中整齊疊著幾封信,最上麵那封已經拆開,露出裏麵工整的字跡:
    “沈二公子,見字如晤……“
    許懷夕猛地抬頭。
    “我現在算是太子的客卿。”沈挽恙的聲音很平靜,仿佛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燭火“劈啪”炸了個燈花。
    其實之前幾件事,許懷夕也覺得沈挽恙不一般,和北疆的軍營有些關係,又清楚天下的大事。
    “為什麽不早告訴我?”許懷夕輕聲問。
    沈挽恙沉默片刻:“知道得越多,越危險。”
    他伸手,從匣子底層取出一封密函,遞給她。
    許懷夕展開,隻見上麵寥寥數語:
    “三皇子已察覺北疆異動,近日或將派人探查,務必小心。”
    “所以你這些年……”
    “算是韜光養晦吧。”沈挽恙輕聲道。
    但要是沒有許懷夕出現,他可能自生自滅,也可能不在這世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