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雲終究還是被趕出了黑廠。
    連帶著秦大山都被工頭狠狠打了一頓，險些傷到筋骨，差點也被一起趕了出來。
    雖然還是失去了這份活計，但天雲還是很感激秦大山對自己的保護，其他幾名同伴也盡了本分......隻能說自己倒黴，偏偏在這個時候染病失去了幹活的能力。
    這世道如此，人們辛勞付出，卻也庸庸碌碌，直至灰暗麻木，被高位之人貶低的一無是處，最後不屑一顧。
    討要工錢的過程自然艱辛而屈辱，天雲全都忍了下來，點頭哈腰，好話說盡，才從工頭手中拿走了自己應得的薪酬。
    其實工頭還是留情了，黑廠之所以稱之為黑廠，不隻是因為幹活勞累、規矩森嚴，那些因為意外情況被驅趕出黑廠的人，一般來說是拿不到工錢的。
    一些染病、殘缺的泥腿子，就算吵鬧一番又如何，怎麽抵得過黑廠的手段，連官府裏也有黑廠老板的人脈。
    隻是，工頭雖然凶戾，但終究不是個徹徹底底的惡人，他猶豫再三，背著上麵的狠毒規矩，還是給了天雲七成的工錢。
    而天雲被抽打責罰，不但不能表現出憤怒，還要感恩戴德地道謝，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樣，才能順利帶著這些工錢離開。
    仿佛那不是用血汗換來的酬勞，而是上位者殘羹剩飯的施舍。
    很諷刺，然而，這就是現實。
    離開之前，剛好是收工回窩棚的時間。
    天雲借口收拾東西，與同伴們回到窩棚之中，偷偷將一半工錢塞到了秦大山手裏，也給其他幾名同伴分了剩下的工錢。
    “天雲，你這是幹嘛！這是你的血汗錢呐，再說了，你生著病呢！”
    秦大山背上的猙獰傷口還沒凝固，疼的齜牙咧嘴的，連忙推辭不敢收。
    其餘幾名同伴也眼神複雜。
    “唉，怪我們......要是站出來幫你多說幾句話，工頭看我們態度堅定，可能反而不會說什麽......”
    他們有些後悔，也對天雲此刻的舉動感到羞愧。
    亂糟糟的世道，一個發著高燒的窮苦漢子，虛弱不堪，舉目無親孤苦無依，突然失去了賴以生存的生計，想把工錢分給同伴......
    他們看出來了，天雲這是在自尋死路，已經對未來絕望了，在平靜的等待死亡降臨。
    然而，不管他們如何推辭，天雲都堅定地將討要來的工錢全都分給了他們，秦大山為了他更是挨了許多打，那一半的工錢其實也就十來個銅板，連給秦大山治傷的藥錢都不一定夠。
    然而這是天雲此刻能做的唯一事情......
    “人這一生，太累了.......”
    “像我們這樣的窮苦百姓，一輩子就跟走鋼絲一樣，瞻前顧後，小心翼翼。這也不敢、那也不敢的，生怕做錯了決定，就害了一家人......”
    “然而，天災人禍，神鬼妖魔，凡人的生老病死太過脆弱，任何一點意外，都能讓我們置身煎熬地獄之中。”
    天雲高燒不退，腦中混沌一片，但思維反而出奇的清晰，就如同置身紅塵之外，點評這一切。
    他的腦海裏，似乎浮現出了一道高高在上的人影，一身華貴紫衣，銀白束冠，麵容和現在的自己一模一樣......
    那道人影像是傳說中的神仙，俯瞰著山下的紅塵人間，嘲笑凡俗疾苦，譏諷七情六欲皆為螻蟻之欲。
    自己卻獨坐廟宇高台，享受世人香火，於煙霧縹緲中永生不朽。
    他笑世人愚鈍，看不穿俗物，為醃臢雜念奔波一生，自己卻又為了所謂的香火而謀算，圈養世人、放牧眾生。
    直到有一個更加‘愚蠢’的青年仙神出現，天真而可笑，但卻拚著頭破血流，將他拉下了神壇，摁進了紅塵泥汙裏......
    至此，才親眼看見了有血有肉的人間，觸及到了善惡難辨的紅塵。
    “眾叛親離、妻離子散、突遭橫禍......”
    “這樣千變萬化卻又注定悲哀的人生，我好像......已經走過了太多遍，好無趣、好灰暗。”
    “我很失望，不想再走了......”
    天雲歎息，眼中閃過了濃烈的迷茫之色。
    窩棚中幾人有些不明白天雲的話語，覺得雲裏霧裏的，但又聽出了他話語中的悲哀死意，也是長長一歎。
    天雲所走的路，對應著那個高坐廟宇的身影給眾生世人製造過的苦難，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
    就好像被困在了一隻無形的大手裏，受盡責罰，循環不休。
    再度感謝過秦大山之後，告別幾名同伴，天雲什麽也沒有帶走，隻是孑然一身，搖搖晃晃地走出了黑廠。
    他身軀溫度很高，就好像有一團火焰在炙烤、在灼燒。
    身體很燙，心卻很冷，因為天雲知道自己將要麵對的是什麽。
    身無分文，孤苦無依，前路茫茫灰暗，回首過往，渾噩一片。
    想來，自己不是凍死餓死在哪個無人問津的角落裏，就是被官府的人強行抓壯丁，死在戰場的某處屍堆中。
    無所謂了......既如無根之萍，何須在意埋骨之地。
    腦海中隱隱浮現著大量模糊的記憶，那是一次次的生離死別，一幕幕撕裂般的悲痛呼喊。
    如果那些都是真的......自己到底犯下過怎樣的罪行，才會得到這樣無止盡的懲罰？
    人們已經生活得足夠苦了，自己到底是怎樣的惡毒，才會那樣對待他們？！
    天雲.......天雲到底是誰！
    李...李......那個身影，你在哪兒，求你出現，告訴我答案！
    天雲腦海中一陣胡思亂想，身體很是虛弱，好像一個醉酒之人般步伐搖晃。跌跌撞撞走出了黑廠沒多遠距離，突然眼前一黑，直接倒在了城鎮前的泥路邊。
    泥路還算寬闊，是通往不遠處小城鎮的主要路徑。
    在天雲意識陷入渾噩黑暗之前，他聽到了一道好聽的聲音。
    “咦......路邊怎麽躺著個人？”
    “路有遺骨無人拾......世道都亂成這樣了？”
    說話的是個女子，聽起來年紀並不算很大，聲音裏充斥著詩書文卷之氣。
    “原來還有氣息.....”
    “罷了罷了，上天有好生之德，遇到我，也算你命不該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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