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涼亭內的喧囂漸漸散去，人群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清瀾師伯與逸鶴前輩這兩位久別重逢的故人，並未隨波逐流，而是心有靈犀般，默契地移步至不遠處的另一處雅致所在——茗軒亭。
    此亭雖小，卻布置得極為清幽。亭內設有一張樸拙的石案，案上擺放著整套素雅的茶具：素白的瓷壺、幾隻同色的品茗杯，還有小巧的茶則、茶匙、茶針，一應俱全，顯然是為品茗靜思而設。月光透過疏朗的竹影灑落亭中，在石案上投下斑駁的光痕，更添幾分靜謐。
    兩人在石案兩側的蒲團上安然落座，動作從容。無需言語，這方小小的茶亭便成了他們隔絕塵囂的一方淨土。
    恰在此時，高安步履輕捷地走了過來，手中捧著一個精巧的紅泥小炭爐，爐內炭火正旺，上麵穩穩架著一個素麵鐵壺，壺嘴已開始冒出絲絲縷縷的白氣，發出輕微的“嘶嘶”聲。
    “二位前輩，水已備好。”高安將炭爐小心地放在石案旁的地上，恭敬地行禮後便悄然退下，將這片寧靜的空間完全留給了他們。
    炭火的暖意驅散了夜露的微寒，壺中水聲由細微逐漸變得清晰起來。這煮水的聲音，成了此刻最生動的背景音。
    逸鶴前輩的目光落在清瀾師伯身上，帶著一絲溫和的詢問。清瀾師伯微微頷首，伸出素白而修長指節分明的手，動作行雲流水般開始了茶儀。似乎他們之前就有過這樣一起喝茶、聊天，沒有半點不自在！
    她先是用茶匙從茶罐中取出一小撮茶葉，置於掌心，借著月光和爐火的光芒，細細觀察其色澤形態——那是上好的陳年普洱，條索緊結，色澤烏潤泛著油光。她將茶葉輕輕投入溫熱的瓷壺中，動作輕柔而專注。
    水沸了，壺嘴噴出急促的白色蒸汽。清瀾師伯提起鐵壺，沸水如銀鏈般注入壺中，瞬間激蕩起茶葉，一股醇厚而略帶陳韻的茶香隨著熱氣氤氳升騰，彌漫在小小的茗軒亭內，瞬間蓋過了草木夜露的氣息，也仿佛衝淡了經年離別的塵埃。
    洗茶，衝泡，分湯……每一個步驟她都做得一絲不苟，沉靜如淵。暖黃的爐火映照著她清瘦的側臉，專注的神情仿佛在進行一場無聲的儀式。氤氳的茶煙在她麵前嫋嫋升起，模糊了她清冷的眉眼，卻又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柔和。
    逸鶴前輩靜靜地看著她泡茶，眼中追憶之色更濃。這熟悉的動作，這專注的神態，與記憶深處某個模糊卻溫暖的片段重疊在一起。時光仿佛在這一刻發生了奇妙的倒流。
    清瀾師伯將一盞琥珀色、湯色透亮的茶湯輕輕推至逸鶴前輩麵前，自己麵前也放了一盞。茶香四溢，沁人心脾。
    “你泡茶的手藝，還是這麽好。”逸鶴前輩端起茶盞，並未急於品嚐，而是看著那溫潤的茶湯，聲音低沉而感慨，“這茶香，這水韻，恍如昨日。”
    清瀾師伯也端起自己麵前的茶盞，指尖感受著瓷壁傳來的微燙溫度，目光落在蕩漾的茶湯上，倒映著亭外的一角月色。她沉默了片刻，才淡淡道：“熟能生巧罷了。” 語氣依舊平淡，但那份專注泡茶時流露出的柔和並未完全散去。
    “這些年……” 逸鶴前輩的聲音打破了這份寧靜，語調帶著一種悠遠的追憶，仿佛穿越了漫長的時間長河才抵達唇邊。他沒有轉頭，目光依舊膠著在沉靜的遠山上。
    “尚可。” 清瀾師伯的回答幾乎是立刻響起，簡潔得沒有一絲多餘的修飾，也聽不出太多起伏的情緒。
    短暫的沉默在兩人之間彌漫開來。逸鶴前輩似乎早已預料到會是這樣的回答，也深知這簡單的兩個字背後可能涵蓋的千山萬水和風霜雨雪。他輕歎一聲，那歎息輕得轉瞬即逝。
    他沒有追問。有些話，不必問出口。有些心結，也非一朝一夕、三言兩語能解。強行揭開，或許隻會驚擾了此刻這份難得的、脆弱的平靜。
    於是，逸鶴前輩自然而然地轉換了話題。他開始講述，語調平和舒緩。他講起雲遊四方時見過的奇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講起深海之下瑰麗詭譎的珊瑚森林；講起雪域高原上，那仿佛觸手可及，純淨得令人窒息的星空；也講起一些微不足道卻觸動心靈的感悟，比如某座荒僻古刹裏一株頑強生長的野花，某個邊陲小鎮裏一碗暖人心脾的粗茶……
    清瀾師伯靜靜地聽著。她依舊沒有太多言語，目光沉靜地落在遠處的山巒上。隻有那偶爾微微顫動的眼睫，和在她眸底深處緩慢流淌的月華星光，顯示出她並非全然未聞。
    逸鶴講述到某個趣處，她唇角會幾不可察地向上牽動一絲極淡的弧度，淡得如同水墨畫上最輕的一筆。當他說起某個驚險之處，她握著欄杆的手指會無意識地收緊一分。更多的時候，她隻是極簡地回應一兩聲：“嗯。”“是麽？”“原來如此。” 聲音清淡，如同落在青石上的露珠。
    闊別經年，滄海桑田。有些傷痛已沉澱入骨，有些隔閡早已生根。他們都不是擅長剖白心跡的人，也深知言語在沉重的歲月麵前，有時，顯得多麽蒼白無力。
    此刻，能隔案而坐，共品這一壺清茗，聽著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在耳邊低語，感受著對方就在身側的氣息——這份沉默的陪伴，這份無需言語的懂得，這份曆經滄桑後還能安靜地站在彼此身邊的安然，或許，便是時光給予他們最好的饋贈，也是此刻最好的“敘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