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6章 虎落平陽處 龍遊淺灘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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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絲細如愁緒,斜斜織著京師府的初春。
    顧衝攏了攏長衫,那寒意卻仍從領口袖口鑽進來。他站在廊下,看著青石板路被雨水潤得油亮,倒映著灰蒙蒙的天空和飛翹的簷角。
    賣糖糕的小販挑著擔子在顧衝麵前走過,竹籃裏剩下的幾塊糖糕蒙著層水汽。“咚咚”敲梆叫賣的聲音,在雨霧裏散得很慢,帶著幾分有氣無力的沉鬱。
    有穿皂衣的小吏匆匆走過,油紙傘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緊抿的唇。馬蹄踏過水窪,濺起細碎的水花,驚飛了簷下躲雨的麻雀。那鳥兒撲棱棱地掠過牆脊,翅膀上抖落的雨珠,正好落在顧衝腳邊的青石板上,碎成一小片濕痕。
    雨又密了些,打在廊柱上劈啪作響。
    顧衝深深吸了口氣,鼻腔裏滿是濕冷的土腥氣。他望著街對麵那茶館的幌子在風雨中搖晃,朱紅色的“茶”字被雨水浸得越發深沉,像是一滴凝固的血。
    雨珠順著廊簷滴落,顧衝數著那滴落的水珠,一滴,兩滴,三滴……數到第十七滴時,他忽然輕輕歎了口氣。那口氣在冷空氣中凝成白霧,旋即被風打散,像從未有過一般。
    “唉,辰時就要到了,這雨怕是停不下了……”
    顧衝抬頭望了望,暗自咬了咬牙,象征性的用手掌遮住頭頂,彎身鑽進了雨幕之中。
    如此天氣,宮門前的守衛,仿若雕塑一般,巋然不動,任憑那細密的雨水如鞭笞般抽打在身上。
    忽然間,守衛目光所及之處,一個像猴子一般的身影,正上竄下跳奔向宮門而來。
    “站住!”
    守衛立時發出喝聲,借勢將佩刀從鞘中拔出來幾分,恐嚇道:“此乃皇宮禁地,膽敢靠近者,格殺勿論!”
    顧衝被這喊聲嚇得急忙站下腳步,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對守衛說道:“我是顧衝,是皇上喚我來的。”
    守衛冷笑一聲,橫刀攔住顧衝的去路。
    “哼,就你這模樣還敢冒充皇上召見之人,分明是想混進宮裏圖謀不軌!”
    顧衝無奈歎了口氣,“我真沒說謊,皇上有要事找我,你們若不信,可去通傳一聲。”
    守衛不為所動,“通傳?哪有那麽容易,你一介平民,還妄想讓我去驚動皇上,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說著,鋼刀出鞘,作勢就要動手。
    “等等……”
    顧衝後退一步,伸手喝道:“你們守衛營統領可是肖克成嗎?”
    “大膽,竟敢直呼統領名諱!”
    顧衝一聽這守衛營的統領還真是肖克成,這心裏便有了底氣,不由間語氣也強硬了起來。
    “大膽個屁,你速去稟告肖統領,就說顧衝前來求見,讓他速速出來。”
    “你這個刁民,竟敢口出狂言……”
    這守衛狗眼看人低,可他身邊的另一名守衛卻是覺察不對,急忙伸手攔住。
    “我說,這個人或許真得識得肖統領,不然他怎會有這般膽子敢來皇宮鬧事?”
    “他一介布衣,竟欲妄想見到皇上,你我若不將他拿下,這統領大人怪罪下來,你可擔得起嗎?”
    “依我之見,不妨你先看住此人,待我前去稟告副統領大人,是真是假稍後便知。”
    “哼,也好,稍後看我如何收拾他……”
    那名守衛瞥了一眼顧衝,轉身向宮門內走去。而與顧衝起爭執的這名守衛,則怒目圓睜,橫刀戒備,將顧衝當做犯人一般看守。
    守衛進到營房內,躬身施禮:“啟稟龐副統領,宮門外有一人自稱顧衝,指名求見肖統領……”
    這龐副統領不是別人,正是那龐千裏。
    想當初龐千裏遠在獵場當值,還是顧衝為他說話將其調回京師,他怎能不識得顧衝。
    如今肖克成尊為統領,平時並不在守衛營中,這宮門處便是龐千裏一人說得算,也算是大權在握。
    龐千裏一聽是顧衝,眼睛瞬間瞪大,立刻站起身來,“誰?顧衝……”
    那守衛一愣,“副統領,這人看著像個刁民,還口出狂言,斥責了嚴老六……”
    龐千裏急了,“你懂個屁,顧公公是皇上看重之人,也是我的恩人,休得無禮!”
    說罷,他三步並作兩步衝出營房,直奔宮門而去。
    到了宮門外,龐千裏老遠就看到顧衝被淋得濕透,狼狽地站在雨中,忙快步上前,彎身施禮:“顧公公,竟真得是你!龐千裏迎接來遲,還望恕罪!”
    顧衝見是龐千裏,心中一喜,“龐副統領,許久不見,別來無恙。”
    龐千裏起身,滿臉愧疚,“公公快隨我進去,莫要再淋雨了。”
    說著,他瞪了那守衛一眼,“還不快給顧公公賠罪!”
    那守衛嚇得連忙躬下身子:“屬下不知公公尊駕,多有得罪,還請公公寬恕。”
    顧衝又怎會與他計較,大度地擺擺手:“罷了,不知者不罪。”
    龐千裏帶著顧衝往宮內走去,邊走邊說:“公公,你這是去了哪裏?我可是有時日未曾見到你了。”
    顧衝見龐千裏並不知情,也懶得與他多費口舌,便說道:“皇上差我去了江南,這不剛剛才回來。”
    “難怪,我還曾問過肖統領,可肖統領卻不準我打聽公公下落,想來公公此去,必是為皇上辦大事去了。”
    顧衝笑了笑,停步在宮門處,望向了前方的金鑾殿。
    “公公,不如先去營房內,我差人打些溫水來,給公公換身衣衫。”
    顧衝搖頭道:“皇上在等著我,我怎敢耽擱,這便要去覲見聖上了。”
    “既如此,待我取把油紙傘來……”
    “不必了,龐副統領,告辭。”
    話音一落,顧衝便健步如飛,再次步入細雨之中,沿著宮道向深宮中走去。
    雨滴聲聲落下,顧衝走在宮道上,不由想起五年前自己初入宮時的模樣。
    那時他還是個充滿幻想的少年,與一眾同齡由此而過,而他站在隊尾,連抬頭看一眼金鑾殿都覺得僭越。
    而如今,自己可以步履從容地走在這條宮道上,再不必低頭疾行,甚至可以駐足仰望金鑾殿飛簷之上的走獸,這份自得,比起當年遙不可及的星辰更自在了幾分。
    靴底踩踏著青磚,伴隨著雨聲在空蕩的宮道裏傳出悠長的回響,像在替當年那個青澀的少年,輕輕應了一聲歲月。
    顧衝停了停腳步,目光望向了那側……
    凝香宮就在前麵,宮裏的擷蘭殿,有著他的一份牽掛。
    顧衝的思緒再次飄回到往昔,回想起與九公主相處的點點滴滴。這個刁蠻成性的公主,雖脾氣大,卻也有著天真可愛的一麵。每一次的爭吵與拌嘴,都成了他心中別樣的回憶。
    想當初,若沒有九公主相救,自己早就被割了命根,成了真正的太監,那就沒有現今的種種,更別提與莊櫻成婚一事了。
    一晃許久未曾見到九公主了,也不知她是胖了還是瘦了,是依舊那樣跋扈,還是漸漸改了性子……
    他正出神,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陣尖細的喝聲:“大膽奴才,竟敢擋美人的路!”
    顧衝猛地回首,隻見四名太監抬著一頂暖轎,穩穩地停在他身後不遠處。
    而這暖轎兩側,各隨行一名宮女,轎前另有一名年歲稍輕的太監,正用惡狠狠的目光盯著自己。
    “哪裏來的奴才,聽不到咱家說話嗎?還不快些讓開!”
    那太監凶巴巴地喝斥著顧衝,手中的拂塵揮向了顧衝的麵額。
    顧衝下意識地向後退去,那拂塵緊貼著他的麵龐掠過,冰冷的雨水濺落在他的臉頰上。
    一瞬間,顧衝的濃眉緊皺,心中怒火升騰。但同時,他雙眸中卻也流露出一縷無奈之色。
    遙想昔日,自己五爪蟒袍加身,乃是這宮中宦官之主。然今時今日,竟遭一小太監斥責,實有虎落平陽之感。
    “雲公公,發生了何事?“
    轎中傳出一女子之聲,聽其聲音年歲應是不大,但這聲音卻顯得有些冰涼,正如此時的天氣一般。
    那年輕宦官急忙到轎前躬身:“回主子,是一個不長眼的奴才擋住了去路。”
    “哪裏來的奴才,竟敢擋我去路。”
    “奴才也是不知,主子稍待,待奴才問個明白。”
    “罷了,這陰雨天氣,我們還是快些回宮吧。”
    “主子,那這個奴才……”
    “罰他跪此地一個時辰。”
    “遵命。”
    這主仆二人的對話,顧衝在一旁聽得真切,他心中的那團怒火燒的更加濃烈。
    “好,很好!我本無意與你計較,你卻這般為難與我。既然如此,那便休怪我不客氣了。”
    顧衝心中暗自冷哼,還未等那小宦官上前訓話,他便雙膝著地,跪在了雨水中。
    “哎喲,你到是識相,給咱家聽好了,美人罰你跪此一個時辰,若是時辰未到膽敢起身,哼!便要了你的狗命。”
    小宦官將拂塵搭在了手臂上,仰脖喊道:“起轎回宮。”
    暖轎漸漸消失在細雨之中,冰冷的雨水像無數根針,刺在顧衝的脊背上。
    他跪在宮道旁,積水已經漫過了腳踝,頭發黏在額前和臉頰上,水珠順著下頜線不斷滴落,砸在積水裏,漾開一圈圈微小的漣漪。
    身上的長衫早已被雨水浸透,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消瘦的輪廓。他就那樣直挺挺地跪著,背脊卻挺得筆直,仿佛一尊被雨水衝刷的石像,隻有微微顫抖的指尖泄露了他並非毫無知覺。
    已經跪了多久?顧衝自己也記不清了。但他卻知道,自己跪的時間越久,剛剛那個美人的結局就會越慘。
    皇上此刻正在玉經閣等著自己,而自己卻遲遲未到,這可算是欺君之罪,這個罪自己可是擔不得,那就隻好讓那個美人去為自己擔著了。
    雨,終於停了下來。
    從芷嫻宮那麵走來三名宮女,當先一人手中攥著錦帕,身後兩人拎著錦盒,向著凝香宮這麵走來。
    顧衝跪地之處,恰是兩宮交匯之地。那幾名宮女見到這裏跪著一人,眼中充滿了好奇,向著顧衝打量過來。
    忽然間,當先那名宮女頓了下腳步,用驚疑的目光凝視著顧衝,小心翼翼地走近了一些,試問道:“可是顧公公嗎?”
    顧衝抬起眼眸,隻覺得這宮女有些眼熟,一時之間卻又想不起來她是誰。
    “真得是顧公公,你……你怎會跪在此處呀?”
    那宮女一臉驚訝,隨即彎下身子,急聲道:“我是穎兒呀,公公可還記得我?”
    “穎兒……?”
    顧衝努力回憶著,穎兒又道:“公公難道不記得淩貴妃嗎?”
    穎兒提起淩貴妃,顧衝便想了起來,這穎兒可不就是淩秀女身邊的那個侍女。隻是他不知,淩秀女如今已是淩貴妃了。
    “我想起了,穎兒,原來是你。”
    穎兒忙不迭地點頭,追問道:“公公為何長跪於此呀?”
    顧衝抹了把臉上雨水,歎聲道:“剛剛我擋住了一位美人去路,便被責罰在此跪地一個時辰。”
    穎兒焦急地跺跺腳,“是哪位美人如此狠心,剛剛這雨未曾停歇,公公跪了一個時辰,怕不是要得了風寒。不行,我要去告訴淩貴妃……”
    “誒,穎兒……”
    顧衝凝視著穎兒轉身離去,嘴角微揚,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若淩蘇兒念及往昔情分願意相助,那自是求之不得。這皇上或許會偏愛美人,然而淩蘇兒定然不會如此。
    果真,沒一會兒,淩蘇兒竟帶著穎兒親自趕了過來。
    顧衝重見淩蘇兒,她的身上已然褪去了昔日的青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莊嚴肅穆,沉穩大氣的貴妃儀態。
    “顧公公,快些起身。”
    淩蘇兒全然不顧貴妃身份,伸出手來攙扶顧衝起身,穎兒也來到顧衝身側,兩人合力將顧衝拉了起來。
    顧衝跪的時辰過久,雙腿早已乏力,站起身晃了幾下,這才勉強站穩。
    “拜見貴妃娘娘。”
    顧衝裝出樣子還欲跪下,淩蘇兒連忙道:“顧公公不可,快些與我回宮去換上幹淨衣衫。穎兒,命人速去熬些薑湯來給顧公公驅寒。”
    “奴婢遵命。”
    穎兒應了一聲,轉身對那兩名宮女道:“還愣著作何,快些攙扶顧公公回宮。”
    “遵命。”
    顧衝心中偷樂,看來這個淩蘇兒並沒有忘記當年自己對她的幫助。
    既然這樣,那個美人可是要倒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