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3章 無畏擒龍(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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硯之在靜遠堂住到第四百五十天的時候,小滿剛過,新苗已經長到兩尺高,枝椏間抽出了十二片深綠的葉子,葉片邊緣帶著細小的鋸齒,像把把微型的小扇子,在風中輕輕擺動。她蹲在花架前給葉片噴水時,發現最頂端的葉腋間冒出個米粒大的芽苞,嫩綠的,裹著層細密的絨毛,像誰在枝椏上藏了顆綠珍珠。“這是要分枝了,”老人提著竹籃從菜地裏回來,籃子裏裝著剛摘的黃瓜,碧綠色的瓜身上還帶著小黃花,“比去年的枸杞早了五天,看來是攢足了勁。”
硯之把噴水壺往石桌上一放,水珠從壺嘴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細碎的響,像給新苗的成長鼓掌。她想起祖父《植物誌》裏的話:“植物的分枝是場鄭重的告別,老枝托著新枝,像把牽掛遞給更遠的地方。”正出神時,老人把黃瓜往竹籃裏一碼,黃花上的花粉簌簌落下,在新苗的葉片上粘了層金粉,像給綠色的小扇子撒了把碎金。
那天上午,參與“種子計劃”的讀者寄來了照片,信封上貼著各地的郵票,有的印著雪山,有的印著湖泊,還有的印著城市的高樓。“你看這張,”編輯指著張來自漠河的照片——雪地裏的臘梅籽發了芽,嫩白的芽尖頂著冰碴,像個倔強的童話,“收件人說這是他祖父當年種臘梅的地方,現在又長出新苗了。”
老人坐在竹椅上翻著照片,手指在漠河的芽尖上停頓,指腹的溫度仿佛能融化紙頁上的冰碴。“這就是種子的意思,”老人的聲音裏帶著黃瓜的清,“不管到了哪兒,隻要心裏有牽掛,就能紮下根。”他轉身從東廂房拿來個鐵皮盒,裏麵裝著各地寄來的泥土,有的帶著沙礫,有的混著草籽,“我想把這些土摻在一起,給咱們的新苗換次盆,讓它也嚐嚐各地的味道。”
硯之把各地的泥土倒在陶盆裏,漠河的黑土、海南的紅土、新疆的沙土在陽光下融成一團,像幅微型的中國地圖。她突然發現海南的紅土裏裹著片貝殼,邊緣被磨得光滑,像個小小的月亮,“這是大海給新苗的禮物,”老人用竹片把貝殼埋在盆沿,“讓它知道,遠方不僅有雪,還有海浪。”
中午吃飯時,李嬸帶來了剛烙的菜餅,餅裏卷著新摘的莧菜,紫紅色的菜汁把麵皮染成了晚霞的顏色。“我娘說莧菜餅得就著綠豆湯吃,”李嬸往碗裏盛著湯,綠豆在湯裏浮浮沉沉,像些會遊泳的綠珍珠,“敗火,配著新苗的勁兒正好。”
老人往硯之碗裏夾著菜餅,餅邊的焦脆混著莧菜的軟滑在舌尖散開,“你祖父夏天最愛這口,”他的筷子在餅上輕輕敲著,“說‘南方的綠得帶點紅,才熱鬧,不像北方的菜,青就是青,白就是白’。”
硯之咬餅時,突然發現餅裏嵌著顆小小的臘梅籽,是去年的果核剝出來的,想必是李嬸特意放的,“這是‘籽歸餅’,”李嬸指著籽笑,眼角的皺紋裏盛著陽光,“阿婉姑娘當年總愛往餅裏藏籽,說‘吃到的人能沾點草木氣’。”
下午,硯之幫著老人翻曬各地寄來的泥土,在漠河的黑土裏發現根細如發絲的紅繩,想必是哪位讀者特意纏在籽上的,在土裏泡得發紅,像條穿越千裏的思念。“這是人心跟著種子在走,”老人用鑷子把紅繩夾出來,晾在新苗的枝椏上,“紅繩牽著籽,籽牽著土,土牽著咱們的新苗,就像把天下的牽掛都纏在了一起。”
硯之把紅繩係在新苗的芽苞旁,風過時,紅繩在綠色的枝椏間輕輕跳動,像個跳動的音符。她突然想起昨天給新苗澆水時,發現陶盆的排水孔裏鑽出根新須,纏著片從海南紅土裏掉出來的貝殼,在陽光下閃著七彩的光,像給植物係了個會發光的信物。
那天傍晚,硯之在“種子計劃”的回信裏寫下:“植物的根須會順著牽掛生長,紅繩牽著貝殼,貝殼纏著新須,新須紮進混著各地泥土的盆裏,像把所有的思念都織成了網。”她寫這句話時,新苗的芽苞突然鼓了鼓,像在為文字加油。
夜裏下了場夜雨,雨點打在葡萄架上,沙沙的響像誰在院裏讀詩。硯之躺在床上睡不著,聽見老人在東廂房整理照片,時而有紙張翻動的輕響,時而有鉛筆標注的沙沙聲,像首溫柔的夜曲,在雨聲裏輕輕流淌。
天快亮時,硯之被鳥叫聲驚醒,是畫眉鳥在新苗的枝椏上唱歌,聲音婉轉得像支山歌。她跑到院裏,看見新苗的芽苞已經綻開,抽出三根嫩綠的新枝,像個小小的“y”字,托著晨露在陽光下閃著光。老人正往陶盆裏撒著草木灰,灰白色的粉末落在各地的泥土上,像給地圖撒了把星星,“這是給新枝的見麵禮,”老人用竹片把灰抹勻,“得讓它知道,不管來自哪裏,到了靜遠堂就是自家人。”
硯之蹲下去看新枝,枝節處的絨毛上沾著夜雨,在晨光裏凝成細小的珠,像給新生的枝椏戴了串珍珠項鏈。她突然發現中間的新枝上纏著根銀線,想必是從阿婉的繡品碎布裏脫落的,在土裏泡了這麽久,依然亮得像根月光紡的線。
那天上午,村裏的孩子們來給新枝“掛祝福”,每人手裏都攥著張畫著臘梅的紙片,用紅繩係在新枝上,五顏六色的紙片在風裏輕輕搖晃,像串會飛的心願。“我畫的是會結果的臘梅,”梳羊角辮的小姑娘踮著腳把畫掛在最高的枝椏上,紙角的紅繩和硯之係的紅繩纏在了一起,“我娘說畫得像,就能長得像。”
老人笑著把孩子們的畫擺得更勻些,讓每張畫都能曬到太陽,“這叫‘心想事成’,”老人的手指在畫紙上輕輕點著,“你心裏想著它結果,它就真的會結,植物聽得懂人話。”
硯之看著那些搖曳的畫紙,看著新枝在畫紙間伸展,突然想起祖父日記裏的話:“最好的培育不是施肥澆水,是讓植物在滿是祝福的地方生長,像孩子在笑聲裏長大,根須都會帶著甜。”她回到東廂房,在再版樣書的空白頁上畫了株多枝的臘梅,每個枝椏上都掛著張小小的畫,旁邊寫著:“靜遠堂的新枝,托著各地的祝福在長。”
中午,老銀匠送來個新打的銀鈴,鈴身是片臘梅葉的形狀,裏麵的撞珠是用去年的果核磨的,搖起來叮當作響,像串會唱歌的陽光。“我照著漠河照片裏的芽尖打的,”老銀匠把銀鈴係在新枝上,紅繩與銀鈴纏在一起,“說‘讓新枝聽著響長大,就像有人在旁邊唱歌’。”
硯之給銀鈴拍照時,發現鏡頭裏的紅繩、銀鈴、畫紙和新枝在陽光下融成團溫暖的光,像把所有的美好都揉在了一起。她突然注意到銀鈴的掛鉤處刻著個極小的“遠”字,和祖父鋼筆帽上的一模一樣,原來這些看似散落的標記,從來都在彼此呼應,像場跨越時空的接力。
下午,縣報的記者又來了,扛著台攝像機,鏡頭上纏著圈紅繩,和新枝上的紅繩如出一轍。“我們要做個‘種子計劃’追蹤報道,”記者對著新枝錄像時,銀鈴在鏡頭裏閃著光,“標題就叫‘一根紅繩連南北’,配著你這株新苗做封麵。”
老人坐在竹椅上接受采訪,手裏摩挲著各地的泥土,指甲縫裏還沾著漠河的黑土和海南的紅土,像捧著個微型的中國。“沒什麽好說的,”老人看著鏡頭時,眼尾的皺紋像被風吹過的水紋,“就是些種樹、看信的日子,跟這新苗一樣,抽枝了就往前長,不分南北。”
硯之給記者續茶時,發現茶杯的把手斷了半隻,是用各地寄來的紅繩纏著的,繩結裏還沾著些草籽,像個會發芽的補丁。“這是李嬸的手藝,”老人指著繩結笑,“她把讀者寄來的紅繩都攢著,說‘斷了的地方用牽掛補上,比原來還結實’。”
傍晚時,夕陽把院子染成金紅色,新枝上的銀鈴在暮色裏輕輕搖晃,叮當作響,像在為即將到來的黃昏唱讚歌。老人往陶盆裏埋著腐熟的豆餅,用厚土蓋嚴實了,“這是給新枝的營養餐,”老人拍著手上的泥土,“得讓它知道,有人在盼著它長得更壯。”
硯之看著那三根新枝在風中舒展,看著銀鈴在枝椏間舞蹈,看著孩子們的畫紙在暮色裏輕輕擺動,突然明白,靜遠堂的臘梅從來不是一株普通的植物——它是個容器,裝著漠河的雪、海南的浪、城市的風、鄉村的雨;它是條線索,牽著各地的泥土、讀者的紅繩、孩子們的畫紙;它更是個象征,證明美好的牽掛從來不會被距離阻隔,像紅繩纏著新枝,貝殼纏著根須,各地的泥土融成一團,在時光裏慢慢長成最動人的模樣。
夜裏,硯之躺在床上,聽見銀鈴在風裏輕輕作響,像祖父在遠處說“好孩子”。她知道,故事還在繼續——新枝會抽出更多的椏,銀鈴會搖響更遠的牽掛,“種子計劃”的臘梅會在全國各地紮根開花,而她和老人,會守著這院裏的草木,守著這株托著各地祝福的新苗,看臘梅如何從三根新枝,長成枝繁葉茂的樹,看那些看似散落的時光碎片,如何在思念裏拚出越來越大的圓,溫暖每個平凡的清晨與黃昏。
葡萄藤的新葉已經爬滿了花架,在月光裏輕輕搖曳,像在為新枝的生長打著節拍。硯之知道,這不是結束,是新的開始,就像那三根伸向天空的新枝,看似柔弱,卻在滿是各地泥土的盆裏紮著深根,等著在某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把所有的牽掛都長成觸手可及的風景。她的鋼筆在紙上輕輕跳動,寫下:“靜遠堂的紅繩,一頭係著過去的故事,一頭牽著未來的期待。”寫完這句話,硯之抬頭望向窗外,看見新枝上的銀鈴在月光裏輕輕點頭,像在說“是的,我們都在長”。
硯之在靜遠堂住到第四百八十天的時候,芒種剛過,新苗的三根新枝已經長到半尺長,枝椏間又抽出了七片新葉,深綠的葉片在陽光下泛著油光,像塗了層蠟。她蹲在花架前測量枝長時,發現最粗壯的那根枝椏上冒出個綠豆大的凸起,褐色的,裹著層薄皮,像誰在枝椏上粘了顆小石子。“這是要長花苞了,”老人背著竹簍從後山回來,簍裏裝著剛采的金銀花,白色的花瓣上還沾著晨露,“比去年的桂花早了整整十天,看來是被各地的好消息催的。”
硯之把軟尺往石桌上一放,金屬的刻度在陽光下閃著光,像給新苗的成長刻了道記號。她想起祖父日記裏的話:“植物的花苞是場沉默的宣言,它們在枝椏上積蓄力量,像把要說的話都憋成了圓鼓鼓的期待。”正出神時,老人把金銀花往竹籃裏一倒,花瓣上的露珠滾落,在凸起的花苞旁暈出圈水痕,像給褐色的小石子鑲了圈銀邊。
那天上午,“種子計劃”的讀者寄來了第二批照片,有的新苗已經長到一尺高,有的剛頂破土層,還有的結了小小的花苞——和靜遠堂的新苗像孿生兄弟。“你看這張來自新疆的,”編輯指著照片裏的臘梅苗,葉片邊緣帶著鋸齒,像把小小的彎刀,“種植者說這苗帶著股韌勁,風沙裏也能挺直腰杆,像極了靜遠堂的性子。”
老人坐在竹椅上翻著照片,手指在新疆的花苞上停頓,指甲縫裏還沾著後山的泥土,“這就是種子的厲害,”老人的聲音裏帶著金銀花的香,“不管到了哪兒,總能把根紮進土裏,把性子留著。”他轉身從東廂房拿來個青瓷瓶,把各地的花瓣都裝進去,漠河的雪梅瓣、海南的鳳凰花瓣、新疆的沙棗花瓣在瓶裏融成一團,像個濃縮的春天。
硯之把青瓷瓶擺在新苗旁,讓花苞也“聞聞”各地的香,褐色的凸起在陽光下泛著油光,像顆被香氣喂飽的珍珠。她突然發現瓶底的裂縫裏卡著根紅繩,是從新疆的信封裏掉出來的,纖維裏還沾著細沙,像條穿越沙漠的思念。
中午吃飯時,李嬸帶來了剛包的粽子,葦葉的清香混著糯米的甜漫了滿院。粽子的形狀有三角的、長條形的,還有個圓鼓鼓的,像新苗的花苞,“我娘說這叫‘花苞粽’,”李嬸用棉線把粽子捆成串,繩結打得又快又穩,“阿婉姑娘當年教她的,說‘端午的粽子得有個盼頭,像花苞等著開花’。”
老人往硯之碗裏放了個“花苞粽”,葦葉上的水珠滴在青瓷盤裏,像顆小小的淚。“你祖父吃粽子總愛留個角,”老人的筷子在粽繩上輕輕劃著,“說‘給明天留口甜’,結果第二天準忘了,粽子在碗裏結了層白霜,像撒了把碎雪。”
硯之剝開葦葉時,糯米的黏裹著豆沙的甜在舌尖炸開,突然發現粽心藏著顆臘梅籽——是去年的果核剝的,想必是李嬸特意放的,“這是‘籽抱粽’,”李嬸指著籽笑,眼角的皺紋裏盛著陽光,“阿婉姑娘說‘種子抱著粽子,就像把春天裹進了夏天’。”
下午,硯之幫著老人給新苗施肥,用的是各地寄來的草木灰混合而成的“百家肥”,漠河的灰帶著鬆煙味,海南的灰混著椰香,新疆的灰裹著沙礫,在陶盆裏融成一團,像給新苗的花苞撒了把各地的祝福。“這是讓花苞嚐嚐天下的味道,”老人用竹片把肥抹勻,“將來開出的花,才帶著四海的香。”
硯之把肥往花苞旁的土裏埋時,發現新疆的草木灰裏裹著片幹枯的沙棗花,花瓣已經發脆,卻依然保持著完整的形狀,像個小小的星星。“這是沙漠給花苞的禮物,”老人用手指把沙棗花埋在花苞正下方,“讓它知道,遠方不僅有風沙,還有甜得發稠的香。”
那天傍晚,硯之在給讀者的回信裏寫下:“植物的花苞會記住所有的味道,鬆煙的苦、椰香的甜、沙礫的澀都藏在褐色的皮裏,像把各地的牽掛都釀成了開花的力量。”她寫這句話時,新苗的花苞突然抖了抖,像在為文字加油。
夜裏起了風,葡萄藤的新葉被吹得嘩嘩響,像誰在院裏翻著本寫滿風的書。硯之躺在床上睡不著,聽見老人在東廂房用笛子吹《茉莉花》,笛聲混著風聲漫進來,像把所有的牽掛都吹成了繞梁的旋律。
天快亮時,硯之被露水打濕的窗紙驚醒,推窗時看見新苗的花苞又鼓了些,褐色的皮上裂開道細小的縫,露出裏麵淡淡的綠,像個害羞的姑娘悄悄撩開了麵紗。老人正往陶盆裏澆著井水,水瓢在晨光裏晃出細碎的光,“這是給花苞的晨露,”老人用瓢沿輕輕碰了碰花苞,“得讓它知道,每天都有人盼著它睜眼。”
硯之蹲下去看裂縫,綠色的花瓣尖頂著點褐色的皮,像個剛睡醒的嬰兒頂著胎發。她突然發現裂縫裏纏著根極細的銅絲,想必是從阿婉的繡繃上脫落的,在土裏泡得發綠,像給花苞係了個小小的銅鎖,要把所有的期待都鎖到開花那天。
那天上午,村裏的孩子們來給花苞“講故事”,每人手裏都拿著本樣書,在新苗旁念著裏麵的段落,稚嫩的聲音混著風聲漫出來,像給花苞聽了場流動的書展。“我念的是開花那段,”梳羊角辮的小姑娘踮著腳把書舉到花苞旁,書頁的影子在褐色的皮上晃來晃去,“我娘說多聽聽開花的故事,花苞長得才快。”
老人笑著把孩子們的書擺成圈,讓花苞被文字包圍,“這叫‘書香催花’,”老人的手指在書頁上輕輕點著,“你祖父說‘文字裏的營養比肥料還管用,能讓花苞開出帶墨香的花’。”
硯之看著那些晃動的書頁,看著花苞在文字的影子裏悄悄鼓脹,突然想起昨天整理祖父的《植物誌》時,發現“臘梅”條目下貼著張泛黃的藥方,是阿婉的筆跡:“花苞初綻時,需用晨露混著鬆煙墨的水擦拭,花色更豔,香氣更久。”藥方的邊緣粘著片幹枯的花苞皮,像給文字蓋了個褐色的印章。
中午,老銀匠送來個新做的銀托,托身是朵半開的臘梅,剛好能托住花苞,“我照著新疆照片裏的花苞打的,”老銀匠用鑷子調整著銀托的弧度,“說‘好花得有好托,就像好故事得有好結尾’。”他頓了頓,聲音裏帶著銀器的涼,“我爹說當年阿婉姑娘的銀扣,就是他照著初綻的臘梅花苞打的,說‘花開有時,銀托永恒’。”
硯之幫著老人把銀托固定在花苞下,發現陶盆的土壤裏冒出些白色的菌絲,像給根須蓋了層薄薄的棉絮,“這是土壤在給花苞送禮,”老人用竹片撥開菌絲,“菌絲會把各地的營養都送給花苞,像把所有的牽掛都匯成股勁兒。”
下午,硯之在“種子計劃”的記錄冊上寫下:“植物的菌絲是張隱形的網,把漠河的黑土、海南的紅土、新疆的沙土都連在一起,像給所有的臘梅苗係了根看不見的紅繩。”她寫這句話時,新苗的花苞突然輕輕顫動,褐色的皮又裂開些,露出更多的綠,像在為文字鼓掌。
傍晚時,天空突然燒起了晚霞,把整個院子染成金紅色,花苞在霞光裏泛著暖光,褐色的皮上那道裂縫像被鍍了層金,像個即將打開的寶藏。老人往陶盆旁的土裏埋著魚腸,用厚土蓋嚴實了,“這是最後一次喂肥,”老人拍著手上的泥土,“再喂就過了,花苞會貪長不結實,就像話別說太滿,留三分才有餘味。”
硯之看著花苞在晚霞裏靜靜等待,看著老人眼角的皺紋被霞光染成金紅色,看著遠處的炊煙在暮色裏輕輕搖曳,突然明白為什麽這株臘梅能在異鄉結出花苞——那些藏在銀托裏的鄭重,那些落在菌絲裏的聯結,那些滲進魚腸裏的克製,其實都是時光教會的智慧:恰到好處的期待,才是最動人的守候。
夜裏,硯之躺在床上,聽見花苞在風中輕輕晃動的聲音,像顆心跳在枝椏上跳動。她想起祖父《植物誌》裏的話:“最好的開花不是一蹴而就的綻放,是花苞在枝椏上慢慢鼓脹的過程,像把所有的牽掛都熬成了甜,把所有的等待都釀成了香。”
第二天清晨,硯之被第一縷陽光叫醒,推窗時看見老人已經站在新苗旁,手裏拿著那把銀剪刀,剪刃上刻著的“靜遠堂”三個字在晨光裏閃著光。花苞的裂縫已經開到半指寬,綠色的花瓣舒展著,像隻展翅的翡翠蝴蝶,香氣漫了滿院,清得發幽,混著金銀花的香,像把兩個季節的芬芳都揉在了一起。
“辰時開的,”老人的聲音帶著些微的顫,手裏捏著片剛脫落的褐色花苞皮,“我起來添柴,就聽見‘哢’的一聲輕響,像誰把憋了好久的話說了出來。”
硯之蹲下去聞花香,清苦裏帶著甜,像把整個靜遠堂的時光都裝進了這朵半開的花裏——有漠河的雪、海南的浪、新疆的沙,有祖父的筆、阿婉的線、老人的竹籃,還有孩子們的歌謠,都在這縷清苦的甜裏,慢慢沉澱成最動人的滋味。
那天上午,全村的人都來看花開,青石板上擺滿了各家帶來的禮物:老木匠做的小花盆、李嬸蒸的花苞粽、孩子們畫的開花圖,連漠河的讀者都托人捎來了包雪水——說是去年的雪融的,要給開花的新苗澆上,讓它嚐嚐故鄉的味道。
老人把那瓶各地的花瓣倒進陶盆,清水混著花瓣在土裏滲開,像給新苗的根澆了杯百花釀。“該給各地的讀者回信了,”老人往青瓷碗裏倒著金銀花茶,茶水裏浮著整朵的臘梅花,“讓他們知道,靜遠堂的花開了,帶著他們的泥土香,開得正好。”
硯之端著茶碗,看著花瓣在茶裏輕輕打轉,突然想起樣書的再版扉頁還空著,此刻終於有了答案。她從東廂房拿來樣書,在空白頁上按下朵帶著茶水的花瓣,印出個淡淡的綠痕,旁邊寫下:“靜遠堂的臘梅又開了,帶著新疆的沙、海南的浪、漠河的雪,帶著所有的牽掛,開得正好。”
老人的手指撫過花瓣印,動作輕得像在撫摸蝴蝶的翅膀。“他們看得見,”老人的眼角有些濕潤,“就像當年阿婉說的,‘花開是會傳信的,風會把香帶到該去的地方’。”
中午的宴席擺在院裏的葡萄架下,石桌上擺滿了菜,都帶著花的影子:金銀花炒雞蛋、臘梅根燉排骨、茉莉蜜餞,連孩子們的糖水碗裏都漂著朵半開的臘梅花。老銀匠端著酒碗站起來,聲音洪亮得像敲鍾:“這杯敬所有的種子,敬它們把靜遠堂的故事帶到了天南海北!”
眾人的酒碗碰在一起,脆響漫出牆外,驚得葡萄藤上的露珠簌簌落下,像撒了把碎銀。硯之看著老人被陽光染紅的側臉,看著孩子們沾著糖霜的笑臉,看著那朵在風中輕輕搖曳的臘梅花,突然明白,為什麽這株苗能在異鄉的土壤裏開出花來。
那些藏在種子裏的韌勁,那些纏在紅繩上的思念,那些埋在土裏的各地泥土,那些散落在書頁裏的牽掛,其實都在時光裏慢慢長成了根,深深紮進每個種植者的心裏,紮進每個讀者的記憶裏,才讓這朵花,開得如此動人。
下午,硯之開始給新苗的花授粉,用老人教的毛筆蘸粉法,筆尖的黃色粉末落在紙上,像給記錄冊撒了把星星。“這樣才能結果,”老人幫她扶著花枝,“你祖父說‘花開花落,不為好看,為的是把故事結成果實,代代相傳’。”
硯之的筆尖碰到花瓣時,突然發現花芯裏刻著個極小的“遠”字,想必是祖父當年在種子上做的標記,被歲月帶到了花芯裏,像個永遠的印章。她把這事告訴老人時,老人隻是笑,說:“他呀,什麽都想留個記號,怕時光忘了,怕我們忘了。”
傍晚時,夕陽把院子染成金紅色,半開的臘梅花在暮色裏泛著暖光,像顆藏在綠叢裏的寶石。村裏的孩子們放學來看花,書包往石桌上一扔,就圍著新苗蹲成圈,用小手比劃著將來的果子會有多大,嘴裏念著新編的童謠:“花苞苞,裂開縫,露出綠,香噴噴,結果子,甜津津,寄給朋友嚐一嚐。”
老人往孩子們手裏塞著花苞粽,粽香混著花香漫出來,像把整個夏天的甜都揉在了一起。“等果子熟了,”老人的目光落在搖曳的花瓣上,“就把種子分給大家,讓靜遠堂的故事在村裏也紮下根。”
硯之看著那些仰起的小臉,看著老人溫柔的側臉,看著半開的臘梅花在暮色裏輕輕搖晃,突然明白,為什麽這院裏的草木能長得這麽好。那些看似平凡的等待,那些不經意的守護,那些藏在花香裏的牽掛,其實都在時光裏慢慢釀成了酒,藏在每個角落,等著某個不經意的瞬間,散發出醉人的香。
葡萄藤的卷須已經纏著新苗的枝椏往上爬,在暮色裏輕輕搖曳,像在為即將到來的結果打著節拍。硯之知道,故事還在繼續——花瓣會慢慢舒展,果實會悄悄鼓脹,“種子計劃”的新苗會在各地開花結果,樣書會在更多人的書架上紮根,而她和老人,會守著這院裏的草木,守著這些慢慢生長的圓滿,看臘梅如何從朵花,長成掛滿果子的樹,看那些看似散落的時光碎片,如何在思念裏慢慢拚出個圓,溫暖每個平凡的清晨與黃昏。
她坐在書桌前,筆尖在記錄冊上輕輕跳動,寫下:“靜遠堂的故事,從來不是孤本,是無數個副本在各地流傳,像這株臘梅的種子,落在漠河的雪地裏,海南的紅土裏,新疆的沙礫中,都能開出屬於自己的花,結出屬於自己的果。”寫完這句話,硯之抬頭望向窗外,看見半開的臘梅花在風裏輕輕點頭,像在說“是的,我們都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