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6章 無憂無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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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順治二年,秋,九宮山陰。
    連綿的雨已經下了三天,山路被衝刷得泥濘不堪,腐葉在積水中泡得發脹,散發出一股混雜著血腥和黴味的怪異氣息。吳憂蜷縮在一塊向外突出的山岩下,蓑衣下的粗布短打早已被濕氣浸透,貼在身上又冷又硬。他懷裏揣著半塊幹硬的麥餅,卻一點胃口也沒有,隻是望著遠處被雨幕籠罩的密林,眼神裏滿是與年齡不符的沉鬱。
    他今年剛滿十七,本該是在鄉塾裏搖頭晃腦念著“之乎者也”的年紀,可如今卻成了這荒山野嶺間的孤魂。三天前,他還跟著父親吳三省——不,那時父親還叫吳秀才,在湖廣地界給一戶鄉紳當賬房先生。直到那隊穿著鑲黃旗鎧甲的清兵撞進鄉紳大院,吳秀才下意識地將他推進柴房的暗格,自己則用一口帶著濃重江浙口音的官話與清兵理論。
    吳憂在暗格裏聽著父親被嗬斥“南蠻賊子”,聽著刀出鞘的脆響,聽著沉悶的倒地聲,還有清兵翻箱倒櫃時發出的狂笑。他死死咬著嘴唇,直到嚐到血腥味才沒讓自己哭出聲來。等外麵沒了動靜,他從暗格裏爬出來,看到父親趴在血泊裏,後心插著一把鏽跡斑斑的腰刀,那雙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睛瞪得滾圓,仿佛還在看著他藏身的方向。
    他不敢哭,也不敢停留。清兵臨走時放了把火,烈焰舔舐著梁柱的劈啪聲中,他揣上父親藏在暗格裏的一個油布包,趁著夜色逃進了深山。油布包裏除了這點幹糧,隻有一張泛黃的羊皮地圖,還有半塊刻著奇怪紋路的青銅令牌。父親從未提過這些東西,可吳憂認得,地圖邊角繡著的那個殘缺的“闖”字,與小時候偷偷翻看父親枕下那本線裝書封麵上的字一模一樣。
    雨勢漸小,山風卷著寒意撲麵而來。吳憂打了個寒顫,將羊皮地圖從懷裏掏出來。地圖用油布層層裹著,倒沒受潮,上麵用朱砂畫著蜿蜒的線條,標注著幾個模糊的地名,最顯眼的是九宮山深處一個被朱砂圈起來的三角符號,旁邊用小楷寫著“藏甲”二字。
    “藏甲……”吳憂喃喃自語。這些天在山裏東躲西藏,他隱約聽到過山民的議論,說大順皇帝李自成在九宮山被鄉勇所殺,隨身帶著的無數金銀珠寶和兵甲輜重也不知所蹤。難道父親留下的這張地圖,指的就是闖王的寶藏?
    他想起父親偶爾喝醉時說的胡話,說什麽“朱家正統,闖王一脈,皆是漢家骨血”,說什麽“韃子占我河山,總有一日要被趕出去”。那時隻當是醉話,現在想來,父親恐怕早就和那些所謂的“大明遺民”有聯係,而這闖王寶藏,或許就是他們圖謀複明的本錢。
    正思忖間,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從山道下方傳來。吳憂心裏一緊,迅速將地圖和令牌塞回懷裏,貓腰躲到山岩後的灌木叢中。他屏住呼吸,透過枝葉的縫隙向下望去。
    隻見十幾個穿著破爛皮襖的漢子正沿著山路向上走,手裏大多提著砍刀或木棍,為首的是個滿臉橫肉的光頭大漢,脖子上掛著一串骷髏頭似的東西,看著就讓人頭皮發麻。這些人走路的姿勢歪歪扭扭,眼神卻異常警惕,時不時停下來側耳傾聽,像是在搜尋什麽。
    “他娘的,這鬼天氣,找了三天連個人影都沒見著,張頭領不會是耍咱們吧?”一個矮個子漢子抱怨道,聲音裏帶著幾分恐懼。
    “閉嘴!”光頭大漢回頭瞪了他一眼,聲音粗啞得像砂紙摩擦,“張頭領說了,那小子肯定藏在這九宮山裏,找到他,賞咱們十兩銀子,還能去鎮上快活三天!要是找不著,咱們都得喝西北風!”
    矮個子漢子縮了縮脖子,不敢再說話。
    吳憂的心沉了下去。聽他們的對話,這些人顯然是在找自己。可他們口中的“張頭領”是誰?自己從沒得罪過什麽人啊。難道是清兵?可看他們的打扮,又不像是官府的人。
    就在這時,光頭大漢似乎察覺到了什麽,突然停下腳步,抬起頭朝吳憂藏身的山岩望來。“誰在那兒?”他大喝一聲,手已經按在了腰間的砍刀上。
    吳憂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灌木叢的枝葉晃動了一下,發出了輕微的聲響。
    “在那兒!”光頭大漢眼睛一亮,指著山岩方向對其他人喊道,“那小子肯定藏在上麵!給我追!抓住他賞銀加倍!”
    十幾個漢子頓時像打了雞血似的,嗷嗷叫著朝山岩衝了上來。
    吳憂知道自己藏不住了,咬了咬牙,轉身就往山岩後麵的密林裏跑。他從小在山裏長大,對這種崎嶇地形還算熟悉,腳下雖然濕滑,速度卻一點不慢。可那些漢子顯然也是常年在山裏討生活的,對路徑同樣熟悉,緊追不舍,腳步聲和呼喝聲越來越近。
    “小子,別跑了!束手就擒還能留你個全屍!”光頭大漢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帶著殘忍的笑意。
    吳憂不敢回頭,隻顧著埋頭往前衝。他知道,一旦被抓住,絕沒有好下場。父親的死狀在他腦海裏閃過,一股悲憤湧上心頭,腳下的速度又快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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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過一片茂密的樹林,前麵出現了一道陡峭的斜坡,坡上長滿了半人高的野草。吳憂想也沒想,順著斜坡就滾了下去。身體撞在岩石上,疼得他齜牙咧嘴,卻不敢停下,連滾帶爬地繼續往前跑。
    身後的追兵也跟著滾了下來,雖然動作狼狽,卻沒有被甩掉。
    吳憂慌不擇路,一頭紮進了一片更加茂密的林子。這裏的樹木長得異常粗壯,枝葉交錯,幾乎遮住了天空,光線昏暗,能見度很低。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跑,突然腳下一滑,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前撲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他掙紮著想爬起來,卻感覺腳踝傳來一陣鑽心的疼痛,低頭一看,隻見腳踝被一根尖銳的樹杈劃破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鮮血正汩汩地往外冒。
    追兵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已經能聽到他們粗重的喘息聲。
    吳憂的心徹底涼了。他靠在一棵大樹上,拔出別在腰間的短刀——那是父親給他削木劍玩時用的,刀刃不算鋒利,卻也能勉強防身。他緊握著短刀,看著越來越近的黑影,眼神裏充滿了絕望,卻又帶著一絲不甘。
    “小子,看你往哪兒跑!”光頭大漢第一個衝了過來,臉上露出猙獰的笑容,舉起砍刀就朝吳憂砍了下來。
    吳憂閉上眼睛,心想這下完了。
    就在這時,一聲尖銳的呼嘯突然從頭頂傳來。
    光頭大漢的動作猛地一頓,像是被什麽東西擊中了似的,發出一聲慘叫,手裏的砍刀“哐當”一聲掉在地上。他捂著脖子,鮮血從指縫裏噴湧而出,眼睛瞪得滾圓,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後麵的漢子們都愣住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吳憂也睜開了眼睛,隻見光頭大漢倒在地上,脖子上插著一支羽箭,箭杆還在微微顫動。他抬頭望去,隻見密林深處的一棵大樹上,不知何時站著一個身影。
    那人穿著一身黑色的夜行衣,臉上蒙著黑布,隻露出一雙銳利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視著下麵的漢子們。他手裏握著一把彎弓,弓弦上還搭著一支箭。
    “是……是弓箭手!”一個漢子反應過來,嚇得魂飛魄散,轉身就想跑。
    “嗖!”又是一聲呼嘯,羽箭精準地射中了他的後腿。那漢子慘叫一聲,摔倒在地,抱著腿哀嚎起來。
    剩下的漢子們嚇得不敢動了,麵麵相覷,臉上滿是恐懼。
    “閣下是誰?為何要多管閑事?”一個看起來稍微膽大些的漢子顫聲問道。
    樹上的人沒有說話,隻是又射出一箭,這次箭沒有傷人,而是釘在了離那漢子腳尖不到一寸的地方,箭尾嗡嗡作響。
    那漢子嚇得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其他人見狀,也紛紛跟著跪了下來,不停地磕頭求饒。
    黑衣人從樹上輕巧地跳了下來,落地無聲,走到吳憂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吳憂緊張地握著短刀,不知道對方是敵是友。
    黑衣人打量了他幾眼,目光落在他流血的腳踝上,又掃了一眼地上的屍體和哀嚎的漢子,開口說道“跟我走。”聲音低沉,聽不出男女。
    吳憂猶豫了一下,問道“你是誰?為什麽要救我?”
    黑衣人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隻是冷冷地說“想活命就跟我走,不想活就留在這裏等他們的同夥來。”
    吳憂看了看地上的屍體,又看了看那些瑟瑟發抖的漢子,知道這裏確實不宜久留。他掙紮著想站起來,卻因為腳踝疼痛,剛一站起就差點摔倒。
    黑衣人伸手扶了他一把,動作不算溫柔,卻很穩。“能走嗎?”
    吳憂咬了咬牙,“能。”
    黑衣人不再說話,轉身朝密林深處走去。吳憂忍著疼痛,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後。那些跪著的漢子們看著他們離開,卻沒人敢動,直到兩人的身影消失在密林深處,才敢小心翼翼地爬起來,連滾帶爬地跑了。
    跟著黑衣人走了大約半個時辰,穿過一片濃密的竹林,眼前出現了一個隱蔽的山洞。洞口被茂密的藤蔓遮掩著,如果不是黑衣人撥開藤蔓,吳憂根本發現不了這裏還有個山洞。
    進入山洞,裏麵並不像想象中那麽黑暗。洞壁上插著幾支火把,跳躍的火光照亮了洞內的景象。這是一個不算太大的山洞,角落裏堆著一些幹草和雜物,中間有一塊平整的石頭,上麵放著一個水囊和一些幹糧。
    黑衣人取下臉上的黑布,露出一張清瘦的臉龐。那是一個看起來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眉目俊朗,眼神卻異常沉穩,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滄桑感。
    “坐吧。”年輕人指了指地上的幹草,然後走到石頭旁,拿起水囊和一些草藥,走過來遞給吳憂。“先處理一下傷口。”
    吳憂接過水囊和草藥,有些局促地坐在幹草上,看著年輕人熟練地幫他清洗傷口,敷上草藥,又用布條包紮好。他的動作很輕柔,完全不像剛才那個冷酷的弓箭手。
    “多謝……多謝恩公相救。”吳憂忍不住說道。
    年輕人抬了抬眼皮,“我不是什麽恩公,救你隻是舉手之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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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請問恩公高姓大名?為何會出現在這裏?”吳憂又問。
    年輕人沉默了一下,說道“你可以叫我阿七。至於為什麽在這裏,你不需要知道。”他頓了頓,反問道“那些人為什麽追你?”
    吳憂猶豫了一下,還是把自己的遭遇說了出來,包括父親的死,還有那張地圖的事。當然,他沒提父親可能和大明遺民有聯係,也沒說那半塊青銅令牌,隻是說地圖可能和闖王寶藏有關。
    阿七靜靜地聽著,臉上沒什麽表情,直到吳憂說完,他才緩緩開口“你知道那些追你的人是誰嗎?”
    吳憂搖了搖頭。
    “他們是‘黑風寨’的人。”阿七說道,“黑風寨是這九宮山一帶最大的匪窩,寨主叫張獻忠——不是那個大西王,隻是個同名同姓的悍匪。他們和官府暗中勾結,專門在山裏打家劫舍,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人的血。”
    吳憂恍然大悟,難怪那些人如此凶悍,原來是一群土匪。“可他們為什麽要追我?我根本不認識他們啊。”
    “你不認識他們,但有人認識你。”阿七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或者說,有人認識你父親留下的東西。”
    吳憂心裏一驚,“你是說……那張地圖?”
    阿七點了點頭,“黑風寨的後台,是湖廣巡撫手下的一個參將。聽說那個參將一直在暗中搜尋闖王寶藏的下落,黑風寨幫他辦事,少不了好處。他們肯定是收到了消息,知道你父親手裏有寶藏的線索,所以才對你下手。”
    吳憂隻覺得一陣後怕,如果不是阿七及時出現,自己恐怕早就成了刀下亡魂。“那……那個參將為什麽會知道我父親有地圖?”
    “這就不清楚了。”阿七說道,“或許是你父親的身份暴露了,或許是有人走漏了消息。現在說這些都沒用,當務之急是盡快離開這裏,黑風寨的人肯定還會再來搜山,而且那個參將也可能親自帶人來。”
    吳憂點了點頭,他知道阿七說得對。可他看著自己受傷的腳踝,又犯了愁,“我的腳……恐怕走不快。”
    “我知道一個地方,可以暫時避開他們。”阿七說道,“不過那裏有點危險,就看你敢不敢去了。”
    “危險?”吳憂愣了一下,“什麽地方?”
    “闖王的藏兵洞。”阿七的聲音低沉下來,“根據我得到的消息,闖王在九宮山深處修建了一個秘密的藏兵洞,裏麵不僅藏著兵甲糧草,可能還有他的寶藏。那張地圖上標注的‘藏甲’,指的應該就是那裏。”
    吳憂心裏一動,父親留下的地圖,果然指向闖王寶藏。“可……那裏為什麽會危險?”
    “藏兵洞是闖王的秘密據點,修建的時候肯定設了不少機關陷阱,而且這麽多年過去了,裏麵說不定還有什麽不幹淨的東西。”阿七說道,“更重要的是,除了我們和黑風寨,可能還有其他人也在找那裏。”
    吳憂猶豫了。他隻是個普通的少年,從沒經曆過什麽危險,更別說去闖什麽布滿機關的藏兵洞了。可一想到父親的死,想到清兵的殘暴,想到那些還在受苦的漢人百姓,他又咬緊了牙關。
    “我去!”吳憂抬起頭,眼神堅定,“就算再危險,我也要找到寶藏。這些東西,不能落入韃子手裏!”
    阿七看著他,眼神裏閃過一絲讚許,“好。既然你決定了,那我們現在就出發。”
    說完,阿七背起吳憂,拿起火把,朝著山洞深處走去。吳憂趴在阿七的背上,隻覺得他的肩膀很寬很穩,心裏莫名地安定了許多。
    山洞的深處,有一條狹窄的通道,僅容一人通過。通道兩旁的石壁上,刻著一些模糊的圖案,像是士兵操練的場景。走了大約一炷香的時間,前麵出現了一道厚重的石門。
    石門上布滿了灰塵和蛛網,上麵刻著兩個古樸的大字“藏甲”。
    阿七將吳憂放下,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小的鐵鉤,在石門上摸索了一會兒,似乎找到了機關的位置。隻聽“哢嚓”一聲輕響,石門緩緩地向內打開,一股塵封已久的黴味撲麵而來。
    門後是一條長長的甬道,甬道兩旁每隔幾步就有一個壁龕,裏麵擺放著一些陶俑,陶俑的手裏都握著長矛,麵無表情地注視著前方,在火把的映照下,顯得格外詭異。
    阿七點燃了一支火折子,遞給吳憂,“拿著,跟緊我,別亂碰這裏的東西,小心觸發機關。”
    吳憂接過火折子,點了點頭,緊緊跟在阿七身後,小心翼翼地走進甬道。
    甬道很長,走了大約半個時辰,還沒到頭。吳憂注意到,甬道的地麵上,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塊顏色略深的石板,阿七每次走到那裏,都會特意避開。
    “那些石板下麵,是陷阱嗎?”吳憂小聲問道。
    “嗯。”阿七頭也不回地說道,“是翻板,下麵是萬丈深淵。闖王當年為了防止有人闖入,在這甬道裏設了不少這種陷阱。”
    吳憂吐了吐舌頭,不敢再說話,隻是更加小心地跟著阿七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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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走了一會兒,前麵的甬道突然變得開闊起來,像是一個巨大的石室。石室的中央,停放著一具巨大的石棺,石棺的四周,散落著一些鏽跡斑斑的兵器和盔甲,看起來像是當年士兵們留下的。
    阿七走到石棺前,仔細打量著。石棺的棺蓋緊閉,上麵刻著一些複雜的花紋,像是某種圖騰。
    “這就是……藏兵洞的中心?”吳憂問道,他環顧四周,並沒有看到什麽金銀珠寶,心裏有些失望。
    “不一定。”阿七說道,“石棺裏可能藏著什麽秘密,但這石室看起來不像是藏寶藏的地方。你看那些兵器盔甲,雖然不少,但遠遠算不上‘寶藏’。”
    吳憂點了點頭,他也覺得不對勁。闖王的寶藏,怎麽可能就這麽點東西?
    就在這時,石室的角落裏突然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像是有人在磨牙。
    吳憂嚇了一跳,握緊了手裏的火折子,“誰?誰在那裏?”
    阿七也警惕起來,拔出腰間的彎刀,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
    隻見角落裏的陰影裏,蜷縮著一個黑影,正背對著他們,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阿七舉起火把照過去,看清了那個黑影的樣子,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
    那是一個人,或者說,曾經是一個人。他的身體已經幹癟得像一具木乃伊,皮膚呈暗褐色,緊緊地貼在骨頭上,頭發和胡須糾結成一團,沾滿了灰黑色的汙垢。最讓人毛骨悚然的是,這具幹屍正佝僂著身子,雙手捧著一塊鏽跡斑斑的鐵甲,用僅剩下半邊的牙齒瘋狂啃噬著,鐵甲上的鐵鏽混著碎裂的骨頭渣子簌簌往下掉,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
    吳憂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忍不住捂住嘴後退了兩步,差點撞翻身後的一堆長矛。火折子的光在他顫抖的手裏晃得厲害,將幹屍的影子投在石壁上,像個張牙舞爪的惡鬼。
    “別動。”阿七低聲喝止,握緊彎刀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緩緩繞到幹屍正麵,火把的光芒照亮了那張扭曲的臉——兩個黑洞洞的眼窩對著石室穹頂,嘴唇早已腐爛殆盡,露出兩排焦黃的牙齒,下頜還在機械地上下開合,仿佛在進行一場持續了十幾年的饕餮盛宴。
    “是殉葬的士兵。”阿七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看衣著是大順軍的號服,應該是守洞的衛兵。”他用刀鞘輕輕撥了撥幹屍腳邊的碎石,幾塊灰白色的骨頭從碎石堆裏滾出來,其中一塊脛骨上還留著清晰的牙印。
    吳憂胃裏的酸水差點湧出來,他別過頭不敢再看“他……他怎麽會這樣?”
    “餓瘋了。”阿七蹲下身仔細查看,幹屍周圍散落著十幾個空陶罐,罐底還殘留著些許幹涸的褐色粉末,“藏兵洞封閉得太死,裏麵的人要麽死於機關,要麽就是被困在這裏活活餓死。這人大概是餓到極致,連同伴的屍骨都……”
    話音未落,幹屍突然停止了啃噬,黑洞洞的眼窩轉向兩人的方向,下頜猛地一頓。吳憂嚇得心髒差點跳出來,攥著火折子的手心全是冷汗。阿七也瞬間繃緊了身體,彎刀橫在胸前。
    死寂持續了約莫兩息,幹屍的脖頸突然以一個違背常理的角度向後彎折,“哢吧”一聲脆響,整個軀幹像斷了線的木偶般癱軟下去,化作一堆黑褐色的腐土,隻有那隻捧著鐵甲的手還保持著彎曲的姿勢,指骨深深嵌進鏽蝕的甲片裏。
    吳憂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腿肚子都在打顫“這……這就散了?”
    “是屍變的一種。”阿七收起彎刀,用腳尖踢了踢那堆腐土,“常年不見天日,又被怨氣浸染,屍體容易起‘陰僵’。不過這種沒了生氣的東西,見了活人的陽氣就會潰散,倒是不足為懼。”他轉頭看向吳憂,眼神裏多了幾分審視,“怕了?”
    吳憂攥緊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疼痛讓他混沌的腦子清醒了幾分。他想起父親倒在血泊裏的樣子,想起清兵燒殺搶掠時的獰笑,再看看眼前這具為大順軍守到最後一刻的幹屍,突然覺得這藏兵洞裏的陰邪,似乎比外麵那些披甲的韃子要幹淨得多。
    “不怕。”他抬起頭,火折子的光映著他眼裏的紅血絲,“比起韃子的刀,這些東西算什麽?”
    阿七挑了挑眉,沒再說什麽,轉身走向石室盡頭。那裏有一道月牙形的拱門,門框上雕刻著繁複的雲紋,中央嵌著一塊暗紫色的玉石,玉石上刻著個“闖”字,邊緣還殘留著幹涸的暗紅色,像是凝固的血。
    “這門後麵應該就是藏寶庫了。”阿七用手摸了摸那塊玉石,觸手冰涼,“但這門是鎖死的,而且……”他突然停住話頭,用彎刀輕輕敲了敲門框左側的石壁。
    “咚、咚”兩聲悶響,聽起來像是空心的。
    吳憂湊近一看,隻見石壁上有一塊磚的顏色比周圍略深,邊緣還有細微的縫隙。他剛想伸手去推,就被阿七一把拉住。
    “別動!”阿七的聲音壓得極低,他從懷裏掏出一根細長的銅針,小心翼翼地插進磚縫裏,輕輕一挑。那塊磚“啪嗒”一聲彈了出來,露出後麵一個黑漆漆的孔洞,孔洞裏隱約能看到幾根鏽跡斑斑的細鋼絲,“是‘懸魂索’,這磚一旦被移動,鋼絲就會拉動機關,上麵的石磚會砸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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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用彎刀斬斷鋼絲,又在孔洞裏摸索了片刻,突然低喝一聲“找到了!”隻聽“哢嚓”一聲,月牙門發出一陣沉重的摩擦聲,緩緩向內打開。
    門後的景象讓兩人都愣住了。
    那是一間比外麵石室小一半的密室,四壁都鑲嵌著銅鏡,火把的光照射進去,反射出無數搖曳的光斑,晃得人睜不開眼。密室中央的石台上擺著幾個黑檀木箱子,箱子上的銅鎖已經鏽蝕不堪,旁邊還堆著十幾個陶罐,看起來和外麵幹屍旁的那些一模一樣。
    “這就是……寶藏?”吳憂有些失望,他想象中的金山銀山根本沒出現,隻有這幾個不起眼的箱子和陶罐。
    阿七卻皺起了眉頭,他走到石台前,用手指蘸了點箱子上的灰塵,放在鼻尖聞了聞“不對,這裏有人來過。”
    “什麽?”吳憂吃了一驚,“難道寶藏已經被人拿走了?”
    “不一定。”阿七打開一個陶罐,裏麵裝的全是小米,隻是已經受潮發黴,散發出一股刺鼻的黴味,“但這些東西明顯被動過。你看這陶罐擺放的位置,亂七八糟的,不像是大順軍的作風。”他又走到銅鏡前,用袖子擦了擦鏡麵,鏡麵上除了灰塵,還有幾個模糊的手印,“而且這手印很新,最多不超過一個月。”
    吳憂的心沉了下去“是黑風寨的人?還是那個參將?”
    “都有可能,甚至……”阿七話沒說完,突然轉身看向門口,“有人來了!”
    吳憂也聽到了,外麵石室裏傳來了雜亂的腳步聲,還有人說話的聲音,其中一個粗啞的嗓門特別耳熟——正是剛才被一箭射穿脖子的光頭大漢!
    “不可能!”吳憂失聲叫道,“他不是死了嗎?”
    “是‘陰兵借道’!”阿七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他迅速吹滅火把,拉著吳憂躲到石台下,“是守洞的陰兵被驚動了,他們會循著活人的氣息追過來!”
    兩人剛躲好,就見十幾個黑影從月牙門湧了進來。這些黑影穿著破爛的大順軍號服,身形和剛才的幹屍一模一樣,隻是個個麵目模糊,手裏還握著生鏽的長矛,走路時腳不沾地,像一陣風似的飄在半空。
    為首的正是那個光頭大漢,隻是此刻他的脖子上多了個碗大的血洞,黑洞洞的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怪響,手裏的砍刀還在滴著黑血。
    “搜!仔細搜!”光頭大漢的聲音像是從生鏽的風箱裏擠出來的,“張頭領說了,找到寶藏,每人賞……賞……”他似乎忘了後麵的話,隻是機械地揮舞著砍刀,“找不到就把這洞燒了!”
    那些黑影四散開來,翻箱倒櫃地搜尋著,銅鏡反射著他們扭曲的影子,整個密室裏充滿了令人窒息的寒意。一個黑影飄到石台前,手裏的長矛差點戳到吳憂的臉,他嚇得屏住呼吸,連心跳都忘了。
    阿七緊緊握著彎刀,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他知道,這些陰兵雖然厲害,但也有弱點——他們怕陽氣和活人的精血。可現在兩人被困在這裏,一旦動手,隻會引來更多陰兵。
    就在這時,那個光頭大漢突然停在石台前,鼻子用力嗅了嗅,喉嚨裏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有……有活人的味……”
    他猛地低下頭,黑洞洞的眼窩正好對上石台下的吳憂。
    吳憂隻覺得一股寒氣從頭頂澆下來,渾身的血液都像是凍住了。他下意識地舉起火折子,想要點燃,卻被阿七死死按住。
    “別點火!”阿七的聲音壓得像蚊子哼,“火折子的陽氣太弱,隻會激怒他們!”
    光頭大漢的喉嚨裏發出一聲尖銳的嘶鳴,舉起砍刀就朝石台下劈來。
    千鈞一發之際,阿七突然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小的油布包,猛地撒向光頭大漢。油布包裏裝的是一些黃色的粉末,遇到空氣瞬間燃起幽藍色的火焰,燒得光頭大漢發出一陣淒厲的慘叫,身上的黑影像被點燃的紙一樣迅速萎縮。
    “是‘陽燧粉’!”阿七拉著吳憂從石台下滾出來,“快跟我走!”
    幽藍色的火焰似乎驚動了其他陰兵,他們紛紛朝兩人圍過來,長矛和砍刀在半空中劃出一道道寒光。阿七揮舞著彎刀,劈斷迎麵刺來的長矛,拉著吳憂衝向密室另一側的一道暗門——那是他剛才躲在石台下時發現的。
    暗門後麵是一條狹窄的通道,僅容一人通過。兩人剛鑽進去,就聽到身後傳來一陣巨響,似乎是陰兵們在破壞密室裏的東西。
    通道裏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阿七從懷裏掏出火折子點燃,微弱的光芒照亮了前方的路。通道兩旁的石壁上刻著一些奇怪的符號,像是某種詛咒,看得人頭皮發麻。
    “這些陰兵為什麽會聽黑風寨的命令?”吳憂一邊跑一邊問,他的腳踝又開始疼了,每跑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不是聽命令,是被怨氣吸引。”阿七喘著氣說道,“黑風寨的人手上沾了太多血腥,怨氣重,正好能引動這些陰兵。那個張頭領肯定懂些邪術,才能驅使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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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跑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通道突然變得開闊起來,前麵出現了一個岔路口,左邊的路口飄著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右邊的路口則傳來潺潺的水聲。
    “走右邊!”阿七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右邊,“血腥味重的地方肯定有機關,水聲說明有出口。”
    右邊的通道比剛才的更窄,而且地麵濕滑,長滿了青苔。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越往裏走,水聲就越清晰,空氣中也多了一股潮濕的泥土味。
    突然,吳憂腳下一滑,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前撲去,眼看就要撞上前麵的石壁。阿七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可自己卻沒站穩,兩人一起摔倒在地。
    火折子掉在地上,滾到了前麵不遠處,正好照亮了前方的景象——那是一道懸崖,下麵是漆黑的深淵,隻有一條窄窄的鐵鏈橋橫跨在深淵之上,鐵鏈上的木板已經腐朽不堪,隻剩下幾根孤零零的鐵鏈在風中搖晃。
    “這……這怎麽過?”吳憂看著深不見底的深淵,隻覺得頭暈目眩。
    阿七撿起火折子,照了照鐵鏈橋“隻能從這裏過。你看對麵,有光,說明那邊有出口。”
    吳憂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隻見橋對麵的洞口果然有微弱的光線透進來,像是天光。可再看看腳下的鐵鏈橋,他實在沒勇氣踏上去。
    “咚、咚、咚”,身後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陰兵們追來了。
    “沒時間猶豫了!”阿七把火折子塞給吳憂,“你先過,我斷後!”
    “不行!”吳憂急忙說道,“你的傷……”他這才注意到,阿七的左臂不知什麽時候被劃了一道口子,鮮血正順著手臂往下流。
    “少廢話!”阿七厲聲喝道,“你帶著地圖,必須活下去!找到寶藏,聯絡遺民,別忘了你爹的仇!”他推了吳憂一把,“快走!”
    吳憂看著阿七堅定的眼神,又回頭看了看越來越近的黑影,咬了咬牙,轉身踏上了鐵鏈橋。
    鐵鏈劇烈地搖晃起來,腐朽的木板在腳下發出“嘎吱”的呻吟,仿佛隨時都會斷裂。吳憂緊緊抓著鐵鏈,一步一步地往前挪,深淵下麵傳來呼嘯的風聲,像是無數冤魂在哭泣。
    他不敢回頭,隻能死死盯著對麵的洞口。就在他快要到達對岸的時候,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慘叫——是阿七的聲音!
    吳憂猛地回頭,隻見阿七被幾個陰兵圍在橋邊,身上已經多了好幾道傷口,鮮血染紅了他的黑衣。那個光頭大漢正舉著砍刀,朝他的頭頂劈去!
    “阿七!”吳憂目眥欲裂,想要衝回去救他,卻被鐵鏈的搖晃絆得差點掉下去。
    阿七看到他回頭,突然露出一絲笑容,他用盡最後的力氣,將手裏的彎刀朝吳憂扔過來“拿著!這是‘開山符’,能破機關!記住,寶藏不在藏兵洞,在……”
    他的話沒能說完,光頭大漢的砍刀已經劈中了他的肩膀。阿七的身體晃了晃,從橋邊掉了下去,消失在漆黑的深淵裏。
    “不——!”吳憂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眼淚瞬間模糊了視線。
    就在這時,那些陰兵突然像失去了力氣一樣,紛紛化作黑煙消散了。光頭大漢也發出一聲不甘的嘶吼,身體漸漸變得透明,最終消失在空氣中。
    鐵鏈橋停止了搖晃,周圍陷入一片死寂,隻剩下深淵下麵傳來的風聲。
    吳憂癱坐在對岸的洞口邊,手裏緊緊攥著阿七扔過來的彎刀。刀鞘上刻著一個小小的“明”字,刀柄裏果然藏著一張泛黃的符紙,上麵用朱砂畫著複雜的紋路。
    他抬起頭,看著洞口透進來的天光,淚水混合著雨水(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下雨了)從臉上滑落。他知道,阿七用自己的命換了他的命,也換了繼續尋找寶藏的希望。
    “阿七,你放心。”吳憂擦幹眼淚,眼神變得無比堅定,“我一定會找到寶藏,聯絡遺民,把韃子趕出中原!我不會讓你白死的!”
    他站起身,握緊彎刀,朝著洞口外走去。洞外是一片茂密的森林,雨後的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吳憂辨認了一下方向,朝著森林深處走去。他不知道前麵會遇到什麽,也不知道寶藏到底藏在哪裏,但他知道,自己必須走下去。
    父親的仇,阿七的死,還有千千萬萬漢人的苦難,都壓在他的肩上。這條路注定充滿荊棘和危險,有機關陷阱,有陰邪鬼魅,還有那些如狼似虎的清兵和匪寇。
    但他不會害怕,也不會退縮。
    因為他的名字叫吳憂,可這亂世之中,哪裏有真正的無憂?他要做的,就是用自己的雙手,為這片飽經滄桑的土地,劈開一條通往光明的路。
    森林深處,傳來了幾聲清脆的鳥鳴,像是在為他送行。吳憂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密林之中,隻有那把染血的彎刀,在陽光下閃著冰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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