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兩杯酒,生死對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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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曆年年節宮宴的流程總是那一套,天子宴前發言更是毫無新意。
    不外乎是回顧過去,展望未來。
    而前者對於章和帝而言,更是簡潔幹脆,畢竟他在過去一年裏,做過的好事一隻手也數得過來。
    隻是苦了禮部,要絞盡腦汁將這麽點政績擴充成文章,且要文辭華美,內容充實,也不知掉了多少青絲白發。
    還好,大約是章和帝也覺得這一環節,枯燥乏味,簡單過了了事,並未發表長篇大論。
    之後便是君臣、尤其是章和帝最期待的部分。
    宮中樂師舞姬們表演,場景宏大,舞蹈華麗,樂聲不絕如縷,君臣皆沉浸其中,欣賞難得的視聽盛宴。
    靡靡之音響徹大殿,整個殿中仿佛變成了天宮瑤池,眾人皆是天上仙神,忘盡煩憂。
    看不見民間血雨珠淚,聽不見百姓哀泣痛哭,閉目塞聽,緘默至此,仿佛如今當真是太平盛世了。
    章和帝沉溺享樂,又有愛妃時時爭奪注意,因而也並未注意,在自己下方不遠處,有人悄悄離了席。
    五皇子卻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在越青君起身時,便注意到了,在對方走後,也悄悄給身後一名不起眼的宮女使了個眼色。
    後者垂下頭,悄然退下。
    太子尚且隨著樂聲搖頭晃腦,直到被身後人提醒,方才醒神。
    “什麽事?”太子皺眉不悅。
    這名內侍乃是皇後安排在他身邊,既是照顧他,也是隨時通傳消息。
    內侍屈身附耳,小聲道:“殿下,娘娘讓你今夜在燃放爆竹時,帶人前往旁邊的秋蕪殿。”
    皇後知道太子愚鈍,做什麽都容易出差錯,因而若是自己要做什麽,並不會提前告知太子,若要太子配合時,也隻是直接吩咐。
    太子雖然早已習慣了這種模式,也未有什麽異議,但每每這樣時,他心中卻是苦悶又無奈。
    他的母後在竭盡全力穩固他的太子之位,任何人都不可動搖,即便是他自己。
    一口將杯中酒悶了下去,半晌,方才冷冷道:“本宮知道了。”
    殿外,越青君剛一出來,便有宮女拿著一件大氅匆匆跟來,“殿外風霜雪寒,殿下莫要受涼。”
    越青君任由她動作靈巧地為自己係好係帶,低頭打量了一下對方,借著燈光瞧清樣貌,“綠珠,是你啊。”
    他雙眸微眯,似有醉意,“我不是讓你們都回宮吃席了嗎。”
    綠珠低頭垂眸,“殿下開恩,我等奴婢自當感激萬分,但殿下身邊卻不能沒有侍候的人。”
    越青君抬步緩緩走下台階:“那隻有你在這裏,豈不孤單?”
    綠珠緊隨其後,“奴婢侍候殿下,豈敢言孤單二字,讓殿下時時舒心,是奴婢職責。”
    行至重華宮外,越青君隻覺得又冷了幾分,“你這般貼心盡責,想來不必多久便要升職了,有想過之後想去哪所宮殿嗎?”
    綠珠向來淡定的麵上不由微微一愣。
    不過很快,她便反應過來,“殿下宅心仁厚,奴婢怎會離開明鏡宮,另尋他處。”
    越青君笑笑,“你聰明伶俐,行事妥帖,先前為何會在內廷耽擱許久?”
    綠珠沉默,似有顧慮,片刻之後才繼續道:“曾有內侍威逼奴婢,有意染指,奴婢不肯,那人便托關係了讓人尋奴婢錯處,直至殿下宮中急需人手,奴婢方才能得以解脫,若殿下不嫌棄,奴婢想永遠留在明鏡宮。”
    越青君垂眸,視線落於地麵,晦暗不明,未有幽幽語氣,帶著獨屬於冬日的霜寒,又好似含有幾分醉意中的溫柔,“你的願望,我自是幫你實現。”
    今夜年節,宮中來了眾多勳貴大臣及家中女眷,宮中守衛自然要更嚴實幾分,隻是出了熱鬧的重華宮,遠離了那靡靡之音,自然也要冷清許多。
    宮人偷懶,路上燈籠滅了幾盞,也未及時補上,越青君喝了酒,腳步難免飄忽,踩在一塊鵝卵石上,未能及時穩住,往前一滑,單膝跪在地上。
    “殿下!”綠珠趕緊上前攙扶,“殿下,您沒事吧?”
    越青君擺擺手,示意自己無事,然而他遲遲未曾出聲,顯然並非安然無恙。
    “殿下,奴婢扶您起身。”
    在綠珠的攙扶下,越青君站了起來,走路卻是一瘸一拐,腳下不穩。
    綠珠一邊扶著他一邊道:“前麵是供人歇腳的秋蕪殿,奴婢先扶殿下去那裏休息,再去請今夜當值的禦醫。”
    越青君點頭表示同意。
    主仆二人走向秋蕪殿,走近便見秋蕪殿內燈火通明,甚至桌上還備有酒水點心。
    平日裏宮人內官往來於宮中時,也會在途中進某些偏殿歇腳,其中備有茶水點心也不算稀奇,隻是今日年節,這殿中備的東西多了些。
    皇子在此,自然也沒有不長眼的宮人膽敢跟皇子爭落腳宮殿,皆是遠遠繞路,不願招惹是非。
    綠珠扶越青君坐下,看了一眼桌上酒水,“殿下,這殿內食水未被人用過。”
    “您先在此歇息,奴婢這就去請禦醫。”
    然而方才在外麵還忍痛不語的越青君,此時卻是一臉輕鬆從容,微微一笑,視線瞥了一眼桌上酒水,語氣溫和道:“本就是你準備的,自然不會有人動。”
    綠珠心頭一凜,手腳一寒,不禁逾越本分,大膽抬眼看向越青君,卻見對方麵帶笑意,燭光下,麵上染了一層酒意薄紅,眼神卻是清明無比,正靜靜看著自己。
    越青君端起桌上酒壺,斟滿兩杯酒。
    “你的主子應當隻是想讓我在人前出醜,應當不介意與我一同出醜的人是誰。”
    驚懼之下,綠珠腳步不自覺向後移了半步。
    此時此刻,麵對溫柔含笑的越青君,綠珠再也不會覺得對方溫和無害,反而覺得此人是披著人皮的魔鬼,可怕至極。
    主子的打算究竟能不能成功,綠珠已經無心去想,事實上這已毫無疑問。
    如今,她更需要擔心的是自己。
    越青君卻仿佛毫無所覺,仍舊笑笑,甚至為綠珠拉出凳子,示意對方坐下。
    “不用這麽緊張,真的隻是聊聊。”
    唇邊笑意不變,仿佛隨時能將人拉下深淵,“坐。”
    哐當——!
    厚重的殿門被關上。
    *
    明鏡宮
    與往日不同,今日宮中格外熱鬧,院裏擺了幾桌席麵,幾個年紀小的正在放爆竹,笑聲陣陣,快活地不行。
    呂言靜靜看著這一切,心中想的卻是不在這兒的人。
    他知道綠珠是皇後的暗棋,也知道對方今夜堅持留下,必然有所動作,皇後向來賢惠,無論是為名聲,又或是別的,既然她擔了賢惠之名,那必然不會輕易留下把柄。
    皇後出手不算狠,但每次都十分精準,找出對方最薄弱的地方,然後一擊致命。
    呂言不必深想,便知道對方大約會用什麽手段。
    可他依然沒有阻攔。
    “呂總管,菜都上齊了,您快入座吧,殿下今日特地將庫房裏那瓶陳年女兒紅開了送與我們喝。”一名年紀尚小的小內侍湊過來道,說話時,臉上都是笑容。
    呂言還記得,這名小內官剛來明鏡宮時還戰戰兢兢,多吃一口飯都害怕被打,會小心看他臉色。
    收他進來,就是為他那股雖然稚嫩,但卻有天賦的聰明勁兒。
    然而這才半年,這人便被養成了這副傻樣。
    “你們先吃吧,今日殿下飲了酒,我去給殿下備些醒酒湯送去。”
    傻雖傻,但這世上,總要有一些傻子存在,才顯世間太平。
    呂言心中暗暗劃去一筆,過了今日,他欠六皇子的恩便算還完了。
    抬步匆匆離去,目標明確直至重華宮側殿。
    若這世上還有誰會幫六皇子,也隻有那一人而已。
    *
    秋蕪殿內香氣彌漫,綠珠呼吸急促,胸口起伏不定。
    越青君卻仍是那般不疾不徐,仿佛一點也不擔心。
    綠珠不說話,他也不催促,而是悠悠開口。
    “你七歲入宮,自賣自身,為了給弟弟治病。”
    綠珠霍然抬頭,目光緊緊盯著越青君。
    “此後多年,你多次托人送銀子給老家叔嬸,用作弟弟日常起居,衣食住行。”
    “幾年前,你幾次讓人送信給弟弟,想與對方見上一麵,對方卻始終搪塞,托人打聽,卻隻得到叔嬸搬家,弟弟也不知所蹤。”
    綠珠聲音發顫:“殿下好心機,好手段,竟然將奴婢那點微末小事都查得一清二楚。”
    越青君抬眸看她一眼,眼中是自以為的溫柔,綠珠以為的毛骨悚然。
    “你也認為,這些是微末小事嗎。”
    綠珠在原文中固然隻是個出場沒幾次的炮灰龍套,甚至沒細寫過她的人設背景。
    但越青君身為作者,在寫的時候,卻會習慣在心中將對方的背景稍作補全,讓邏輯完整。
    越青君原本不確定這些並未寫出來的內容究竟會不會成為真實,但目前來看,不必再有懷疑。
    “你想知道你弟弟的下落嗎?”
    綠珠雙目微睜。
    越青君麵上仍是那般淡定,“你進宮後,你叔嬸家被人強奪了田地,一家人尚且活不下去,又怎能管你弟弟。”
    “他被賣給了當年買你的人。”
    “進宮當了小內侍。”
    綠珠麵色慘白,不肯相信。
    越青君卻仍在繼續。
    “因麵上有個梨渦,取名小梨子,為人討喜,算不得多好,但好歹活了下去。”
    綠珠有了精神,目光灼灼看著越青君,好似在催促他繼續。
    綠珠也不知這位六殿下究竟是什麽神鬼手段,她隻是想知道,她在世上唯一的親人,小時候會把雞蛋偷偷留給她的弟弟在哪裏。
    越青君也沒有辜負她的期望。
    “他認了個老太監做幹爹,對方待他很好,老太監在禦膳房,他也跟著吃了油水,長了肉,長得……連他姐姐也認不出來。”
    綠珠心跳停了一瞬,忽然有一道聲音,在她腦海中叫囂,停下,停下,不能再聽下去,不能讓他再說下去!
    越青君停了停,好似在等她打斷。
    綠珠嘴唇張了又合,合了又張,終究沒發出半點聲音。
    “有一回,一名寵妃要喝荔枝老鴨湯,禦膳房沒有,寵妃不好伺候,院裏隔段時日就會死人,傳膳的宮女擔心寵妃責罰,哄你弟弟提著另一份人參百合湯送去。”
    “寵妃大怒,命人打你弟弟二十板子,當寵妃看向那宮女時,宮女立即禍水東引,說……”
    “沒有就沒有,還拿別的來糊弄娘娘,想來是覺得娘娘好欺負,娘娘今日可得好好立威,否則今日禦膳房,明日冰鑒司,都能小看了娘娘……”說到最後,綠珠早已泣不成聲。
    分明是兩年前的事,分明在這十幾年的宮廷生活不值一提,可如今回想,她卻竟記得一清二楚,仿佛就在昨日。
    在她的攛掇下,二十大板變成了五十大板,她親眼看著,對方被打得皮開肉綻,血肉淋漓。
    還未打完,那小內侍就沒了氣息。
    死前緊緊盯著她,死不瞑目的模樣她還記憶猶新。
    原以為是要化為惡鬼來日索命,如今才明白,是弟弟認出了姐姐,但直至死亡,也未曾喚她一聲。
    之前是沒機會,最後那一日,卻是不敢。
    不願對方悔痛餘生,隻願對方終其一生,也不知半分。
    綠珠淚流滿麵,卻是無聲,她捂住胸口,緩緩跪坐在地,渾身再無力支撐。
    她想起來了,原本那日在禦膳房回她話的並非是那人,是在她要人去寵妃宮中時,對方主動請纓。
    寵妃脾氣很差,但那小內侍能說會道,這才隻罰了二十板子。
    不是什麽巧合緣分,他本就是為她來的。
    什麽任務,什麽主子,綠珠都拋諸腦後,此時此刻,她隻是用盡全力回憶那人的樣貌,對方的模樣好似真的一點一點,逐漸清晰。
    她急急喘著氣,雙目通紅盯著越青君,“殿下,多謝您幫我找到弟弟……”
    “綠珠祝您永生求而不得,越想要,就越失去。”
    說罷,一抹血影飛濺,不過幾個呼吸,綠珠便沒了氣息。
    從前寫自他筆下的名字,如今迎來了結局。
    越青君方才讓開了位置,沒讓鮮血濺在身上。
    如今重新走到綠珠麵前,幽深的目光中滿是感慨和憐惜。
    “分明幫了你,卻還這般咒我。”越青君搖了搖頭,“好在我心地善良,並不怪你。”
    作為越青君來這個世界後,算是親自發的第一份盒飯,綠珠在越青君這裏還算有排麵,不僅有專門聊天的場地,他還滿足了她此生最大的願望,不可謂不厚禮。
    越青君端起兩杯酒,一杯澆在綠珠身前。
    雖然隻是小角色,但對越青君而言,這個世界隻分寧懸明與其他人,其他人之中,又隻分有用與無用。
    綠珠顯然是有用之人。
    都是自己的角色,自己的作品,越青君自然也心有不舍與憐惜。
    他心下一歎,對著綠珠微微一笑,滿目柔情,“既然你今日想請我喝酒,那我便應了你,算是成全你我這短暫的相知相聚。”
    說完,他便將那杯加料酒一飲而盡。
    綠珠戲份結束,接下來是他的主場。
    給綠珠的禮物如此用心,給懸明的自然不能落於下風。
    他可沒有厚此薄彼。
    他隻是明目張膽的偏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