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月黑夜瓦剌襲汗廷 青白天可汗殺明使(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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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兒阿魯台見過母親。” 帳內西坐的一個老者把一塊羊肉放進嘴裏,慢慢咀嚼著,又喝了一口奶茶,才輕聲說了句:“坐下吧。”她用一塊布擦擦嘴,侍女明白了她已用畢早餐,便將剩餘的食品撤下了。 帳裏雖點了幾盞羊油燈,剛進來時還是不大適應。阿魯台眨眨眼,掃視了帳內,地上、床上倒還妥帖,一隻燒牛糞的爐子立在帳中央,火勢正旺,帳子並不覺著寒冷。一會兒, 侍女把兩碗奶酒分別放在了阿魯台和老太太桌前,老人慢吞吞道:“酒是蒙古人的朋友, 是將我們溫暖於嚴寒中的聖水!喝一碗,驅驅寒。風裏沙裏的,我兒不易。”
    “男人的苦難是一樣的,兒子還年輕,又是一刀一劍殺過來的,倒也沒什麽。”阿魯台輕描淡寫。
    老額吉喝下半碗奶酒,皺了皺眉道:“這一冬還算是平平安安熬了過來,雖也有幾場沒膝的大雪,可下的工夫短,一天一夜就停了,長生天保佑,雪後又是幾個響晴的好天, 沒鬧成大災。有了大明那些士兵的屍體,狼群好像也沒像往年那樣來折騰馬群、羊群。叫人揪心的冬天算是過去了,可這虎兒年的春天太不吉利了,又是風、又是雪的,草原的狼 群倒是好對付,南朝的狼群又怎麽對付?你擰斷了強壯者的脖頸,折斷了威猛者的腰脊, 他們的主人是不是該找你討債來了?”
    老額吉頭發花白,發絲幹枯,一根辮子亂蓬蓬纏在頭上,黝黑的滿是皺紋的臉讓人看不出她是六十歲還是七十歲了,右邊臉頰兩塊很大的老年斑隨著嘴的蠕動而閃動,人雖老了,頭腦卻清晰。一說起那個勝仗,她已由剛才的平靜變得不安。阿魯台成事之後,她也沒有擺脫顛沛流離的日子,馬背上的人,牛背上的家,哪如當年在大都時穩穩當當的日子, 雖說窮些卻不用奔波勞碌,提心吊膽。
    “看來母親已知道了南朝北來的事。”阿魯台見母親語氣低沉,呆呆的,有意讓她輕鬆, 平淡地說,“大明皇宮裏傳回了準信兒,永樂皇帝親率大軍來征討,這是兒所沒有想到的。 蒙古人的酒宴怎會請草原狼來品嚐?不管誰來,都叫他有來無回。”
    “蒙古諺語說,打鐵的烤糊了圍裙,這回是玩大了。”老額吉點點頭又搖搖頭,很顯然, 她相信兒子的本領,但對兒子的話又不全信,尤其是阿魯台不肯說出南朝幾十萬大軍的事更讓她不放心。打了這麽多年了,有來無回的若是南朝,她又何故在這大漠裏餐風宿露啊!
    阿魯台看出了母親的心思,瞞是瞞不住的,索性實話實說:“估摸著南朝大軍到臚朐河的時候應該是五、六月份,我們還有兩個多月準備的工夫。兒考慮了一下,韃靼各部大人孩子加在一起十萬人,有戰鬥力的也不過三萬人,人員上是沒一點優勢的;如母親所料, 南朝皇帝親征,我們很危險。這永樂皇帝不同丘福,從年輕時就駐紮在我們的大都城,他們叫北平,和我們打了無數仗,迤都山一戰,神兵天降一般,母親知道的,連平章乃兒不 花都降了,可見其謀略非凡。但我們手中的,不是木棍是馬刀!豺狼來了,我們必須舉刀。 阻斷河水,衝碎巨石,海東青般英勇的猛士何懼熱血灑地!兒正要和可汗去議論下一步的 戰法,擔心刀槍無眼,怕驚著老人家,所以請母親先到一個安全的地方,沿著臚朐河向東 到兀良哈,朵顏三衛頭領和我最好,他們會熱情迎接、妥善安置您老人家的。”
    阿魯台勢力最大,實力最強,一呼百應,叱吒風雲,是韃靼部名副其實的主心骨,但在母親麵前,他從來都像一頭恭順的羔羊,生怕她再受一點委屈。
    “兒呀,我也聽說了,”老額吉半閉著眼,慢條斯理,“這些年,大明皇帝也沒少派人來,我老了,隻想過幾天安生的日子。”老額吉不說走與不走,卻把話鋒轉到了安穩的日子上,幾十年的顛沛,老胳膊老腿的,她真的太想平和了。
    這麽多年,她安分地守著遷徙中靜默得近乎死寂的日子,她秉性不張揚,不好熱鬧, 也不和擔著大事的兒子住在一起。幾個侍女伴著,有時佝僂著身子徘徊在寬大的蒙古包裏, 有時又懶懶地坐在包外的太陽下打盹,被歲月風霜磨皺的臉上因為心憂部落的安危又多了幾道溝坎,花白的頭發髒亂地裹在那顆毫無生氣的頭上。趕上春末夏初難得的無風而溫暖 的日子,她就閉上眼,長久地坐在包前,讓太陽溫撫著,不知不覺中便一步步走回童年的夢裏,許許多多的玩伴和唱歌的朋友在大都城那狹窄的街巷裏歡呼雀躍。她對那二十年穩定又無憂無慮的日子充滿了向往。
    她出生在大都一個一般蒙人的家庭,因而也就有了更多底層的生活經曆,蒙語、漢語講得都很好,直到十六歲出嫁,有了二兒子阿魯台後的二、三年才又像祖上一樣開始了年 年馬上常為家的逐水草的生活,東躲西藏,膽戰心驚幾十年,先是失去了丈夫,而後大兒子阿力台和女兒薩日朗竟在韃靼部對大明邊鎮的一次偷襲時不知去向,她晝思夜想,兩隻眼睛險些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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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兒的不孝讓母親吃苦了!”阿魯台很慚愧也很無奈,畢竟,他的頭上還有一個可 汗,有些事並不是他能完全左右的。“母親,兒也不願用螞蟻般的百姓去對抗火和石頭一樣的大兵。刀砍在人的身上,這個傷痛永遠都要留下。大明幾十萬大軍洶洶而來,不殺個天昏地暗焉肯罷休?無論是勝是負,打了這一仗,容兒慢慢考慮‘安穩’的事。”
    勝了,皆大歡喜,那一番景象他已經看到;敗了,眾叛親離,那一番敗亡之象他不敢想象。按他最初的想法,再積蓄五年乃至十年的力量,先滅了瓦剌這條最大的草原狼,各部還不望風而下?但本雅失裏誌在奪回黃金家族失去的江山,奪回忽必烈大汗建造的世上 最美、最豪華的大都,甚至還要恢複成吉思汗的偉業,操之過急且又迫不及待,最要命的 還是他的誌大才短。既沒有實力,還要端大汗的架子,用一條狗來譏諷堂堂大明的使臣, 使臣安能不惱?於是才有了接下來的韃靼之大勝和丘福之巨敗。他阿魯台的計謀對付丘福 不在話下,對付南朝皇帝,他是一點底都沒有。各部族的想法也不一樣。 幾年不打仗, 人和牲畜全都多起來,草場就要擴大,就難免征戰,部族內也不惜拚個你死我活。他也時 常規勸屬下不要招惹南朝,安安靜靜在邊鎮做好茶葉、糧食、布匹、絲綢等以物易物的交 易。可林子大了什麽鳥沒有?偏偏覺著交易吃虧,總被漢人戲弄,三下兩下說岔了打起來, 就把一條街砸了、搶了,甚至把個小鎮都搶了。虎視眈眈的南朝邊軍焉能坐視不救?衝突不斷,這仗也就不得不打下去。
    牛兒年春天,本雅失裏的部曲數百人襲破了興和附近的一個小鎮,還未得手,就被興和守將王喚的邊軍團團圍住。王喚久在邊鎮,嗜殺成性,又是個得理不饒人的主兒,一伸手竟殺了韃靼幾百人,隻留幾個割下耳朵的活口回去給可汗交差,並上報朝廷說韃靼部襲 邊。永樂遂派使臣郭驥到漠北詰問本雅失裏,本雅失裏正為失去幾百人光火呢,他的一人 一馬都來之不易啊!到來的郭驥正成為他的出氣筒。
    明使一進帳,本雅失裏就傲慢地甩了一句:“這麽好的酒宴怎麽放進了一條南邊的狗 呢?”
    郭驥騰地變臉,片刻工夫平靜下來道:“我大明皇帝屹立山巔,俯視萬邦,大千世界 一覽無餘,既是到狗國出使,當然會遣我這個走狗來了!”
    “你——”本雅失裏以逸待勞,早設計好了譏諷明使一番後也割了耳朵放回去,羞辱羞辱南朝皇帝。可沒打著狐狸先惹了一身騷,“來唱歌的就是朋友,出言不遜的就是仇敵, 長了毒牙的惡蛇,還想活著走出大帳嗎?”
    “哈!哈!哈!”郭驥一陣大笑,高大的身板屹立帳中,看不出一絲文人的柔弱,“歌唱給朋友,唱給狗群它也聽不懂!連成吉思汗都說了恩之以恩,德之以德,你連最起碼的恩德都不懂,真汙了你那頂可汗的帽子,玷汙了黃金家族的名聲。羊入狼群,貪生怕死也沒有用啊!”
    隨著通譯將話譯過去,本雅失裏君臣炸窩了一般:這邊喊,哪兒來的鳥兒啊,越聽越像個惱人的烏鴉;那邊說,割了他的舌頭,看他還能不能口出穢語。最按捺不住的還是本 雅失裏,做可汗雖受了不少窩囊氣,卻沒有人敢這樣和他說話:“拉出去,”他有些聲嘶 力竭,“先割了他的舌頭,再一刀一刀像切羊肉一樣切了他,讓他那肮髒的汙血流入草地, 讓他那可惡的魂靈不複存在!”
    “本雅失裏大汗,那我可就活著走出你的大帳了。”郭驥轉身,還不忘譏諷對方。從外麵趕回的阿魯台一看情勢不好,要惹禍,忙說:“殺一隻進圈的羔羊還不容易?大汗, 使臣不能殺,刀紮進水裏不會有痕跡,若砍在人的身上,這傷痕永遠褪不去。殺他一人是結怨南朝,這份仇恨的種子就永遠種下了。”
    “他南朝高高在上,何曾把我當朋友了?打打殺殺幾十年,何在一、兩次仇殺,再說, 他殺了我幾百人,還要向我問罪,天理何在?”
    阿魯台心中未免失望,是打了幾十年了,可這幾年不是有了使臣,有了和好的態勢了? 再說,又有多少人馬能和大明拚殺呢?眼下隻說殺人,怎麽不問為什麽,一進門不罵人家是狗,焉能引出一堆自取其辱的話?但他不能質問可汗,還是耐著性子道:“可汗,當年 的花剌子模若不是殺了我大蒙古五百出使的和平商團,成吉思汗不會動大兵,它也不會亡國。明使來了,正事沒說呢,先鬥起嘴來,腦袋一熱,就要殺人,一連串的麻煩從此就要開始了。” “他就是滅了我本雅失裏,南朝的使臣我也殺定了。” 就這麽一個荒唐的怒殺來使的舉動,直接導致了明初繼蒙元反撲、明太祖數度北伐後,明成祖永樂皇帝的數次北征,直接導致了莽莽荒原中蒙漢將士此後幾十年、幾十萬白骨的 流落和無數荒墳野塚的錯落。人一旦被突湧心頭的氣憤所裹卷,就會失去理智,失去智慧, 會把自己當成世界上最強大的人,無所不能。後果真就不堪設想了。 當大明派十萬大軍征剿的時候,阿魯台卻一反以往的謙恭避讓,不再退縮,步步設謀,全殲敵軍。之後,他的確是有些輕敵了,遭了瓦剌的算計,今天又不得不麵對大明皇帝的 幾十萬大軍。他非常理解母親的心思,也知曉草原上每一個老人的心思,撲騰了一輩子, 老了老了就想過幾天安穩日子。但他更知道,這些經年累月都和狼打交道、骨子裏滲透著 狼性、血液裏奔騰著馬蹄的部屬們,爭鬥廝殺已成為一種天性,成為家常便飯,無論勝負, 他們都願聞到那種血腥味,除非天下已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他本人又何嚐不想這樣,隻是 比部屬們看得遠一些罷了!
    老太太明白,想從兒子那兒得出個令她滿意的答複怕是太難了,索性道:“我這把老骨頭也經不起太大的顛簸了,讓南朝俘了去你的臉麵又難看,過幾天,白毛風停了我就走, 慢慢悠悠地走,記著,一個兵我也不要。”
    “兒謹遵母命,讓母親悄悄走,慢慢走。”但他還是為母親安排了護衛人馬,隻是遠遠地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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