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習練戰陣嶽麓演兵 妄引讖語長史死諫(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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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不到,這一寶沒押好啊!兵法裏還有一句,叫置之死地而後生,燕王將自己和燕府置之於死地了,本來也是死地,破釜沉舟,以弱擊強,巧用兵書戰法,幾年下來,居然越戰越勇,越戰越強,一路南下,勢如破竹,把個南京城圍得鐵桶一般,這倒合了十則圍之的古訓了。穀王後悔自己選錯了路,和四哥相距太遠了。世上就沒有賣後悔藥的地方,想辦法彌補才是上上之策,他讓劉信、吳智一起幫他盯著。
    機會來了。
    劉信密告他朝廷人心離散,建文帝正為選將守城犯難呢,請穀王自薦守衛緊要的金川門。因為無將可用,有人能主動請纓,當然是好事,建文帝當即應允了。朱橞大喜過望, 報效四哥千載難逢的機會終於來了。擔心他人單勢孤,建文帝還讓曹國公李景隆輔助。李九江是個什麽貨色他還不清楚?早就看他有二心了。二人對視了一下,心領神會。守城的第二天,遠遠望見燕王的麾蓋,一不做,二不休,命令士兵大開城門,放燕軍蜂擁入城。
    他在大火未盡的乾清宮前拜見了燕王。他說:“王氣在燕,大家早都在傳。回了京師, 感觸更深,滿大街的童謠:莫逐燕,逐燕必高飛,高飛上帝畿。知道四哥早晚會有這一天, 因而提前回京,潛心靜待,關鍵時刻助皇兄一把,還就真幫上了。”
    編的天衣無縫。 兵不血刃進了南京,燕王即位,感激之情溢於言表,人財物力任其享受,但對他重回宣府的請求卻不置一詞。知子莫若父,現在,父親不在了,也就知弟莫若兄了:“宣府古稱上穀,其地苦寒,蠻夷出沒。十九弟固有心為朕守禦,朕為兄長,又怎忍心棄弟於蠻荒? 從朕所言,和幾個弟兄一起,到四季如春的江南吧,就守在朕的身邊,以便時時照拂。”
    穀王明白,他帶兵的夢想永遠破滅了。 到了長沙,他鬱悶了半年就開始放肆,試探皇帝對他的態度,極盡招搖之能事。穀王車駕所過之處,淨水潑街,黃土墊道,官民回避,車駕過後半個時辰才許軍民上路。有不 懂規矩冒犯的,甭管你是誰,一頓鞭子是吃定了,還有嘴硬的,竟被鞭笞致死。茹瑺,洪武時的兵部尚書,一個膽小如鼠、治家不謹、又有著幾分傲氣的官員,因首勸燕王即位, 被封為忠誠伯。先是得罪趙王高燧,被遣送回家。打湖廣經過,心中鬱結,又瞧不起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王爺,繞道長沙城外而去,自己就真不知天高地厚了。
    穀王什麽人,沒茬還在找茬呢,見了親王不拜謁,還是個貶官,眼裏沒有王爺,那是違反祖製的大罪,必須告訴皇帝。永樂當然向著穀王,遂征茹嫦下獄。下獄後的茹嫦萬念俱灰,便讓兒子買了毒藥,服毒自盡了。又險些連累兒子犯毒殺父親之罪,虧得拿出了實承父命的證據,才免一死,全家二十幾口謫戍廣西河池。
    茹嫦的公案後,穀王心中有了實底,更肆無忌憚了。他募兵、練兵需要錢,隻靠那點俸祿和皇帝的賞賜遠遠不夠,於是,不惜以王爺的身份召見了長沙附近各州縣稅課司、河泊所掌事的九品大使,告訴他們“皇上”的旨意:三之一的稅收要直交穀王府。剛剛入流的九品大使們哪見過王爺這麽大的官?又是皇上的旨意,王爺怎會假傳聖旨呢?唯唯諾諾, 滿口應承。自此,長沙附近很大一部分稅收流進了穀王府,州縣官員們完不成皇差,戶部不幹,有跟穀王理論的,輕則被罵,重則被打,也有據理力爭,丟了小命的。俸祿稅收外,穀王府的第三項收入就是一些豪勢大戶的“孝敬”,有孝敬不到的,說不定哪日連產帶人 就沒了。皇帝雖聽到了一些風吹草動,也隻是例行公事地誡諭。劉信以“理財”見長,十 年來,靠著這幾項收入,勉勉強強能敷衍王府的開支。眼下,又讓他去籌賞錢,沒有別的辦法,隻得去稅課司寅吃卯糧。
    “卑不謀尊,疏不謀親,這樣下去,會招來殺身之禍啊!”穀府長史虞廷綱不止一次地悄悄勸諫穀王的胡鬧。他這個身份就相當於朝廷過去的丞相,上膺穀王,下承百官,和穀王是與榮俱榮、與損俱損的利害關係。若東窗事發,那不是穀王一個人的身家性命,乃是穀王家小、官員乃至三個護衛上萬人的身家性命。
    穀王這輩子都在猜題押寶,哪裏肯聽一個五品官員的聒噪,依然我行我素,獨往獨來。 最近,他又不知從什麽地方得了個“南嶽之足,地脈所係”的讖言。說大明的地脈在南嶽, 南嶽衡山在哪呢,就在長沙之南,正是他的倚仗。又不知從哪兒翻出了一句“十八子主神器”的讖語,也不管那十八子是什麽意思,自己往上貼,無知的劉信、吳智恭維著,他竟相信起自己就是未來的真命天子。
    虞廷綱這個憨厚的、從書堆裏走出的長史頓覺好笑至極又慚愧至極。好笑的是,穀王在朱家大排行中本是十九,因太祖第九子朱杞早夭,便自命為第十八子,這也就罷了;殊不知人家“十八子”說的是個“李”字,那是廣泛流傳於隋末的一句讖語,民眾先是投奔瓦崗寨的李密,李密敗亡後又投到了李淵的麾下,成就了李淵的大唐王朝。和你這個朱家自封的十八子又有什麽幹係?慚愧的是,做穀王的長史七八年了,既不能輔導穀王本分做 人,又沒有給他更多的學識,以致連個“十八子”都不知什麽意思,還在那兒自鳴得意呢! 其實,穀王自幼也是多少個師傅教著,四書五經、古代典籍也沒少翻了,盡管他不用功,耳濡目染也夠用了。他的心裏清楚著呢,為著給自己找折,他是百般搜羅,找到了李淳風、袁天綱的《讖記》,竟是什麽“十八孩兒兌上坐,九州離亂李繼朱。”兩句讖語和自己扯不上幹係,還要李繼朱,不吉利。於是,幹脆選了一個十八子主神器,就把十八子解釋為自己,迷惑一批人應該沒問題。 幾次大規模演兵後,虞廷綱越發覺著事態嚴重,越發覺得穀王護衛的訓練有“謀逆”之嫌,這怎麽得了?自己受牽連搭上性命都不說,誰讓他是穀王的長史呢,可闔府上下多 少人的性命都攥在穀王手裏,他不能再猶豫,就是死也不能讓穀王走上一條不歸之路,他 下定了拚將一死酬苦主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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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參見王爺。”待穀王從後宮“沐浴”後走進存心殿,早已等在那裏的虞廷綱忙上前施禮。穀王強撐著略顯疲憊的身子,吊著個臉,更顯醜陋。母親的美麗在他身上一點都沒體現,倒是隨了他父皇年輕時的猴臉,兩腮無肉,嘴卻又尖又長,放在猴子堆裏,一時還真不好辨認。
    但這副長相卻堅定了他“主神器”的信心,畢竟,這是父皇的長相啊!這些日子,他的計劃有條不紊,見到虞廷綱,他的心就發堵,恨不能把他打發得遠遠的。
    他也不賜座,自己往王爺的寶座上一坐,很不耐煩:“長史又有何要教孤王?” 虞廷綱身高八尺,器宇軒昂,高大的長史和蜷縮在椅子裏的王爺,一個偉岸,一個猥瑣,簡直就把穀王比沒了。穀王可不管這些,若說人生如樹花同發,他那朵醜花幸運地墜到了皇家的茵席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天生的貴族血統,說不定哪日也要飛上帝畿呢! 下麵的人再高,也是一句話就能打發了的臣子,能奈我何?
    “臣素知王爺不喜廷綱說話,但臣還要說,” 虞廷綱挺直身子,更顯高大,“皇上遣臣到穀府,臣就要盡職:輔相規諷,以匡王失,率府僚各供乃事。臣以為,王爺護衛僅為維護王府,必要時緝捕盜賊,為朝廷鷹犬。但王爺嶽麓演兵,湘水造艦,過矣!殿下所為已超乎常理,朝廷若知此情,必降罪於穀府,王爺還能這樣自在嗎?”
    穀王直起身,心中一股怒氣,借著酒勁,幹脆把要說的話捅出來,省得這個礙手礙腳的家夥時不時饒舌。他瞪起眼睛:“虞廷綱,孤且問你,太祖皇帝打下的大明江山該是誰家的,該由誰來繼承?”
    “當然是朱家的,由朱家人繼承。” “按常理,是誰做皇帝?” “建文帝。”
    “現在又是誰?” “王爺的四哥永樂皇帝。” “是太祖傳給他的嗎?” “不是。”
    “怎麽來的?量你也不敢說!孤就直白地告訴你,是奪來的,是從建文手中奪來的, 人所共知的事。你個迂腐的老學究,縱然學富五車,古往今來,你聽說過誰家老四當了皇 帝?老大有份,老二或許有份,何時就輪到他老四了?他能奪,孤為甚就不能奪?何況有讖言:‘十八子主神器’,孤王隻要把這讖語一傳揚,舉兵一倡,天下必然響應。”
    這一驚非同小可。虞廷綱心中一陣擁堵,像全身的熱血一時都攢到了心髒裏,水湧河 窄,就要決口。他高大的身軀晃了兩晃,立住了腳跟。穀王今天已明說要造反了,還扯什麽“十八子”的事,可他又不能當麵說破王爺的無知,長史失職,長史失職啊!怎麽才能規勸他回歸正途呢?虞廷綱思忖著對策,一時不語。 穀王哈哈大笑:“你們這些書呆子,就知道‘之乎者也’,哪曉得‘武力’的厲害?
    秦皇不舉兵,何以服六國?漢高不舉兵,何以有天下?此為遠者,今老四不舉兵,還能當皇帝?說不定早被建文幽囚致死了呢!孤手有讖語,又有一萬多精兵,遠勝老四當年的八百衛士。孤勝券在握,你若好好輔佐,說不定將來也能弄個六部堂官做做。”
    “王爺,那是大逆不道的死罪,臣為長史,就是諫死也不能讓王爺幹犯那遺臭萬年的死罪啊!”虞廷綱突然聲高八度,往前挪了一步,嚇得穀王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這一小小的舉動使得穀王在虞廷綱心中的位置更加渺小了,如此惜命的膽量,能造得了反嗎?但此念一閃而過。鋌而走險的人未必都是亡命徒,他相信,話既已說開,以死規勸,陳明利害,不信穀王不回心轉意。
    “殿下怎就不審時度勢呢?今上當年起兵時雖隻有區區八百將士,可他長期在邊,又屢次出塞,文韜武略,運籌帷幄,邊將們服他,故所到之處,一呼百應,一年下來已有十幾萬人馬;其次,朝廷削藩,親王們被抓、被幽,人心惶惶,恨不能扯旗同反;其三,建文帝年輕懦弱,沒有主見,黃子澄、方孝孺迂腐,任用李景隆一類花花公子做什麽大將軍, 焉有不敗之理?“今天又是什麽情形?皇上是死人堆裏爬出來的,什麽戰陣沒見過?再看 他的治績:天下乂安,庶績鹹熙;待諸王如何,殿下已見;更何況他身邊,文有道衍、蹇義、 夏原吉、宋禮等幹臣,武有張輔、李彬、陳懋、柳升、陳瑄、薛祿等大將,兩度北征,兩修運河,纂修《大典》等群書,文治武功,舉國稱讚,可謂天下歸心矣!而殿下身邊,張成見過什麽世麵;吳智、劉信閹豎之輩,又懂什麽兵法戰陣?而依之若長城,尊之‘師尚 父’、‘國老令公’,此正敗亡之象。若扯旗舉兵,不是自不量力、以卵擊石,又是什麽?”
    “住口!”穀王大怒,一雙不大的眼睛裏充滿殺氣,指著虞廷綱,“孤尊你長史,委你心腹,你倒反唇相譏,真不知天高幾何了,難道活膩了不成?”
    “臣一片忠心,上可對天,王爺一意孤行,殃及池魚,害了自己,禍及全府,今日王爺不殺我,他日也逃不出朝廷的法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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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王就成全了你,來人,推出去斬了。”穀王本沒有殺他的意思,畢竟,君臣也已近十年,和尚不親帽兒親,可話趕話激到這裏,再無退路,虞廷綱的死諫終沒有奏效。
    “臣最後說一聲謝謝王爺,今日一死,他日倒落得個忠臣義士的美名了,是殺是剮任憑王爺。隻是,嶽麓山下藩王起反,禮崩樂壞,斯文掃地,蒼生蒙難;一江之隔,讓清麗優雅、粉牆玄瓦的嶽麓書院見笑了,讓三百年前的朱熹、張拭兩位大師見笑了!讓嶽麓山下、湘水之濱的朗朗書聲見笑了!”
    帶有嘲笑和挑釁性質的幾句話,真的把穀王激怒了:“孤看你就是個亂臣賊子,就給你用個最好的死法,千刀萬剮。推出去,推出去!”
    虞廷綱死了,卻被報之以“欲加害穀王,為衛士所殺”的罪名,永樂深信穀王,並不深究。穀王心中高興,等於用五品官員虞廷綱的性命又試了一下朝廷,看來老四是一門心思信自己了,那就好,那就等著吧,十八子一定會做出個驚天動地的舉動來。
    早聽說禮部主事尹昌隆名氣大,建文時就說過請燕王入朝、“周公輔成王”的話,故想請朝廷批準,讓尹昌隆繼續做穀王府的長史。一則遮遮朝廷的耳目,二則若還有“周公輔成王”的想法,說不定還能為己所用。
    尹昌隆早隱隱聽說了穀王的所作所為,料是必無好事,寧願在心性刻忮的呂震屬下做 事,也不願去蹚那汪深不見底的渾水。尹昌隆雖未到任,遇到呂震,也是倒黴,後竟被牽連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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