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2章 有恃無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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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瑤從外間進來的時候,便見男人早已不在原來那把圈椅上,而是走到了黃花梨麵盆架,從銀盆裏舀水,洗了一把臉。
    秋日寒水浸得人神經發顫。
    謝淩的眉峰與眼睫都掛著水珠,從晃動的波光裏,他看見自己映在水麵的倒影。唇角緊抿,如新磨的刀鋒。
    而後他便用邊上的絹帕擦了擦手,步入了內室。
    他如常執起朱筆批閱公文,這些日子江南軍情急報如雪片般堆滿禦案,慕容晟對此一竅不通,全數推給內閣票擬。而內閣又給他這個江南總兵施加了許多壓力,許多時候,他根本分身乏術。
    書瑤見他未察覺異樣,暗暗鬆了口氣,端著銀盆悄聲退下。
    夜色漸深,唯有燈花偶爾爆開的輕響。
    一夜無話。
    ……
    連日的秋雨纏綿,謝淩染了風寒。
    這幾日阮凝玉都在庭蘭居的廚房裏麵守著紅泥小爐,謝淩的湯藥皆是她親手照看,連藥方都是她特意請大夫斟酌調配的。
    她心下懷著幾分愧疚,隻想略盡綿薄之力,卻始終不願讓謝淩知曉,隻悄悄囑咐書瑤她們保密。
    此刻藥爐微微沸騰,她輕輕掀開陶蓋,執著銀匙細心撇去藥湯表麵的浮沫。
    書瑤有時候會過來勸勸她,讓她去看望下謝淩。
    但阮凝玉聽了,卻是搖搖頭,她已不知該抱著怎樣的心情與謝淩見麵。
    更何況,發生了這麽多事,他現在可能也不太想見到任何人。而她過去傷害他至深,又怎麽可能獨獨會是這個例外呢?
    想到自己和謝淩發生了這麽多事,孽緣之深,阮凝玉便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算了,還是不見的好。
    此時外頭雨聲淅瀝,風卷著落葉,打濕在了地上。
    這時候書瑤從門外避著雨進來,便見她還在守著藥爐。
    見她回來了,阮凝玉站起來,倒了一碗藥在碗裏,“你來得正好,藥剛煎好,你給你們家主子送過去吧。”
    這時,空氣裏她卻聞到了血腥味。
    阮凝玉抬頭,見書瑤懷中緊抱著一件染血的青綢袍子,在陽光下變成了深褐色,但因為血腥氣太重,顯得有些觸目驚心。
    察覺她的目光,書瑤緊抿唇道:“大爺如今每日都要喚主子過去,美其名曰訓導,實則是施以鞭刑…隻為彰顯父威,逼公子順從……”
    阮凝玉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隨即一股灼熱的怒意直衝頭頂。
    是,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可謝誠居這般行徑,與對待豢養的牲畜有何區別?除了打罵折辱,可曾有過半分為人父的慈愛?
    阮凝玉氣不順:“謝誠居這般打他?他也不知道躲避還手嗎?”
    虧他還是江南總兵,三品京官!
    見阮凝玉一時氣憤竟然道出謝誠居的名諱,書瑤嚇得變了臉色,“表姑娘,你說的是什麽話,父子人倫乃是天理,大爺管教主子,是天經地義的事,這話要是傳出去,不僅主子落個不孝的名聲,連表姑娘都會被牽連……”
    阮凝玉沒說話了。
    她幾乎想象得出來,恪守禮教的謝淩隻會一昧地受著謝誠居的“家訓”。
    誰知,今日的書瑤並未像往常那樣伸手去接那碗藥,而是細聲道:“昨天夜裏下了場大雨,大爺又在庭院裏鞭刑主子,主子淋了雨受了寒,如今正發著熱,連起身都費勁。”
    “表姑娘,大公子說了,喝了你這幾日煎的藥,他心裏很是溫暖,謝表姑娘這般記掛。”
    阮凝玉瞬間僵硬了身體。
    謝玄機…早就知道了?
    原來他早知道了,這些天卻一直沒戳穿而已。
    她捧著藥碗,忽然沒說話,不知道為什麽,她感覺一股難堪。
    書瑤隻輕聲將話傳到:“大公子特意吩咐過,表姑娘多金枝玉葉,不必為了他這般勞心費神。這些進出廚房的活計本就是下人該做的,哪能讓姑娘親手來做?卻是委屈了姑娘……”
    “大公子知道表姑娘心裏愧疚,這份心意他已經收到了。大公子還說了,當初分別的時候,他說的那句狠話,隻是不忍與表姑娘分別才說的糊塗氣話,還請表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還請表姑娘早些回去吧,不必在此受累,大公子說了,他會一個人照顧好自己。”
    阮凝玉攥緊了藥碗。
    書瑤見她神色不對,又忙安慰她:“大公子不是在趕表姑娘你走……公子隻是在心疼姑娘,不願讓表姑娘受累,公子覺得自己不值得表姑娘這般付出。”
    話裏句句是謝淩的叮囑。
    像是他的口吻,是他這個人會說出來的話。
    可謝淩越是這麽溫柔,這讓過去始終備受他照顧的阮凝玉,心口一陣劇痛。
    “表姑娘,你回去吧。”
    可謝淩浸了血的血衣就在書瑤的懷裏。
    她怎能安心離去?在他最脆弱、最無措的時候。
    從前阮凝玉最敬謝淩的,便是他那份刻在骨血裏的規矩,待人恭謹有禮,行事循規蹈矩,前世更憑這份執著,為天下百姓謀下無數實打實的惠民福祉。可如今也正是她最為討厭的一點。
    “謝玄機在哪?我要見他。”
    書瑤怔住了,“什麽?”
    “我要見他。”
    阮凝玉又重複了一遍,這次她攥緊了手。
    那帶血的衣裳上麵還有他的味道。
    她沒像這一刻那麽想見他過。
    聽說謝淩如今發了高熱,念到他的遭遇,再想到前世今生自己對他的態度,阮凝玉莫名紅了眼眶。
    眼見阮凝玉直接奪門而出,書瑤急忙抓起門邊的油紙傘,“表姑娘,等等,外麵下著雨……”
    結果她看到了卻隻有阮凝玉的背影。
    此時下著小雨,阮凝玉著急要去見謝淩,故此淋些雨也不要緊。
    再者,她心裏有些懼怕與謝淩見麵,這點雨珠兒淋在她的身上,也是在給予她勇氣。
    謝淩在房中看著薄冊,因為白天陰雲密布,故此書案上點了盞燈用以照明,忽然門被人推開了。
    穿進來陣風,吹得燭火晃了晃。
    一人立在屋中。
    阮凝玉站在門外,濕了一身,水珠順著她的鬱金衣擺滴落,底下的地板很快積成了一灘水跡。
    兩人默然相望。
    謝淩沒想過她會過來。
    “凝凝?”
    他遲疑了一聲,又恐是自己高熱時出現的幻覺。
    謝淩身披單衣坐在燈下,病容憔悴,泛著不正常的紅暈。身形較往日清減不少,唇瓣也幹裂起皮。
    阮凝玉見到他,頗有些不自然,她耳尖微熱,強自鎮定地揉了揉耳垂。
    她現在想了想,自己隻身冒雨來尋他,是顯得有些衝動了,自己也很不體麵……
    阮凝玉羞得捏緊手指,見謝淩看來,她理直氣壯地尋了個借口,就像她當初待他一樣,“外頭下雨了,我進來避避雨。”
    話音未落,已提著裙擺自顧自踏進門來。
    她向來仗著謝淩的偏愛,行事總是這般不管不顧。
    阮凝玉進了屋後,隻剩滿心的慌亂,她有些怕謝淩將他趕走,她此刻完全揣測不出他的心思,也失了先風。
    但顯然,謝淩已習慣了。
    他沒有覺得有任何的冒犯,而是像平靜的湖麵被她投進來了一顆石子。
    隻是……他覺得很驚訝。
    他已經很久沒有過跟她心平氣和地相處了,也再也沒有見過她主動來找過他。
    像夢一場。
    謝淩站在陰影裏,沉默地望她。
    眼見謝淩不說話,阮凝玉更是羞愧難當,不知如何自處。
    他從來不會這樣待她!他是不是恨她了?
    她捏著衣擺,恨不得扭身就出去,她不願待在這裏……
    很快她便見到謝淩垂在身側的手,悄悄攥緊了又鬆開。
    眼見她進來之後,冷得直搓手臂,謝淩這才回神。
    他看著她鞋邊沾的泥點,又瞥了眼窗外的雨,沒戳破她的借口,隻是取了條帕子,向她遞了過去,“擦擦吧,頭發濕了容易著涼。”
    阮凝玉接過了帕子。
    話沒說完,又見謝淩彎腰,伸手替她拂去裙擺上沾的草屑。
    他的動作很輕,指尖沒碰到她的衣料。
    阮凝玉愣了又愣,不由掐緊了指尖。
    她向來仗著他的喜歡肆意妄為,闖他的書房,駁他的規矩,還意氣用事與他分別,說了那麽多難聽的狠話,她還以為她這次過來,他心裏會存著幾分怨氣,他定會借此報複她,敲打她,拿捏她,可這些都沒有。
    此刻他這般溫柔的模樣,倒讓她有些無措。
    這時,他又脫下了身上那件竹紋雲綢外衣,披在了她的肩上。
    謝淩並沒有點破她過來的用意。
    而是看著她全身濕漉漉的模樣,皺緊了眉心,命冷秋去給她尋一身衣裳過來,侍候她更衣,莫要著涼了。
    見到她發尾潮濕地落在肩頭。
    謝淩的眉擰得更深刻。
    “往後莫要淋雨了。”
    見冷秋還未取衣歸來,謝淩又親力親為給她倒了一杯熱茶,讓她先暖著身子,驅下寒氣。
    眼見他為自己忙碌了這麽久。
    阮凝玉原本不覺有異,直到觸及他滾燙的指尖,才驚覺他麵色緋紅,連纖長的睫毛都蒙著水汽。
    這時候,他才支撐不住,身子一晃,她慌忙扶住。
    她這才覺得自己又做錯了,竟然忘記他本身就是一個需要被照顧的病人。
    她忽然又想起那日謝易墨對她的話。
    其實謝淩每一世,都在順著她的安排與喜好行事。
    前世她讓他娶許清瑤,他娶了。
    這輩子她不喜許清瑤,他便未娶。
    謝淩從未多言,真的按照她的意願。即使她有的目的充滿了惡意,他也沉默地照做。她不喜歡的,他便主動避開,從沒有過半分違逆。
    他一直以來都很乖,很聽她的話。
    想到這個,阮凝玉的心酸澀起來。
    眼見他衣裳單薄,阮凝玉紅了眼眶,音色焦急:“先別顧著我了,你先回床上躺著去。”
    謝淩呼吸帶著灼熱的溫度,聲音輕得像羽毛。
    “我沒事……隻是有點乏。”
    “什麽沒事!”
    阮凝玉卻強行逼迫他休息。
    阮凝玉扶著謝淩往榻邊挪時,動作已盡量放輕,可剛將他往榻上托,謝淩的身子就猛地一僵,喉間溢出一聲極輕的悶哼,額角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
    竟不小心牽扯到了他的傷口。
    阮凝玉看見他的血往外滲了出來,於是瞳孔微縮。
    輕輕一動便能流出這麽多的血,可想而知他衣裳底下的傷勢有多重。
    眼見她的臉被嚇白了。
    謝淩勉強對她一笑,安慰她:“……沒事。”
    他扶著床架欲起身,“我去換一身衣裳。”
    他最愛幹淨,這時卻怕血腥氣熏到了她,也怕嚇到她。
    她怎會不知他在想什麽?
    阮凝玉眼睛更紅了。
    她連忙按住他的手。
    “你躺著,哪也不許去,適才是你照顧我,現在換我來照顧你,否則的話,我的良心會過不去的,你不能讓我心裏愧疚……”
    她做得最壞的一點就是,便是明知他病體未愈,還冒雨前來叨擾。在她心裏,他素來是頂天立地,卻忘了即便再強大的人,也會有脆弱之時,也需要旁人悉心照料。而她呢,卻隻會給他添亂。
    她還聽謝淩昨日為了江南軍務,日夜顛倒,最後累得在朝堂上咳出血,卻還是硬撐著處理公務。
    想到他拖著病體安撫她,給她倒茶,用帕子給她擦拭濕潤的頭發,這些畫麵在腦海裏翻湧,讓她鼻尖一酸,眼淚終於忍不住落了下來。
    許是從未想過有一日能從她嘴裏聽到這樣一番話。
    謝淩身子忽然不動了,靜靜地任由她擺布。
    “哭什麽?”謝淩問。
    阮凝玉心裏嘀咕了一句:我隻是覺得沒臉出現在你麵前。
    “沒什麽。”
    她眼睛酸,什麽都沒說。
    很快謝淩躺了下去,阮凝玉去抱了被子過來,給他蓋上。
    許是從來沒見過她這麽乖巧的樣子。
    謝淩沒合上眼,而是看了她許久。
    很快冷秋將衣裳帶了回來,阮凝玉去屏風之後更衣完,便又來到他的榻邊。
    便見謝淩強撐著坐起來。
    他看到了她,“幫我把案上的薄冊拿過來,我看兩眼就好。”
    阮凝玉不由氣結,“都這般光景了,還惦記那些文書!你能不能多顧惜自己些!”
    她話一出口就後悔了,眼見他一臉病弱,她不由放輕了聲音,“你不會累嗎?不如休息一會。你看你,又發燒又傷著,再這麽熬,身子怎麽撐得住?”
    謝淩沒反駁,隻是輕輕反握住她的手。
    “好。”
    阮凝玉微微一怔,抬眸望見他認真專注的眉眼。即便抱病在身,他的神情依舊端肅得如同治學的老先生。
    她垂下眼睫,不禁在想,是不是無論她往後說什麽,謝淩都會這麽乖巧地聽她的?
    眼見天色暗了下去,再不回去,雨勢便要下大了。
    雨聲漸密,謝淩望著窗外道:“該回去了,我讓冷秋送你。”
    屋內尚未點燈,因著兩人獨處,侍女們都避在門外。
    黑暗中許久不聞對方回應。
    謝淩蹙眉:“阮凝玉?”
    “雨要大了。你住得遠,淋了雨要生病。”
    卻聽榻邊傳來悶悶的聲響:“我能……不回去麽?”
    暮色把屋子浸成一片淺黑,謝淩看過去,便見榻邊的少女低著頭,正抱著自己的膝蓋,柔軟的裙擺因為她蜷縮正層層堆積著,像是因為膽怯而開始閉合的花苞。
    謝淩不語。
    他適才嘴上說著勸她回去的話,握著她的手卻沒鬆。
    這時他另一隻藏在被衾裏的手卻緊張得蜷縮了起來。
    他比她更希望她留下。
    可被她傷害慣了,於是他便選擇了閉口不答。
    因為他並不知道阮凝玉這次示軟過後,回應他的會不會是更徹底的拋棄,又像過去一樣傷害他。
    可他這樣的狀態,身心俱殘,他已經空心了,他不能再承擔她的有恃無恐了。
    他怕接下來麵對的會是阮凝玉對他新一輪的羞辱。
    在他最需要被人關心,最渴望她親近,衣裳最單薄的時候。
    可褥子之上,謝淩卻顫抖著手指,攥得更緊了,指節更顯決絕的骨感。
    他發現,即使在被她傷了無數次後,他還是渴望著她的親近,渴望著她的觸碰,此刻和她離得有一段距離,他還是著迷她身上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