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色的琉璃盞中，淺琥珀色的茶湯搖搖晃晃，倒映著滿室的明黃。
    身邊的老皇帝還在呻喚，“肅兒……朕的肅兒啊……”
    癡兒揚手。
    “嘩啦”
    半杯茶一下子都潑在德昭帝臉上。
    或是冷水驟然而來的刺激，或許福壽膏的香味，引得德昭帝終於睜開了眼睛。
    入目是滿眼的明黃，符合他皇帝的身份。
    德昭帝自瑞冠之年登基，到現在已有快二十年了。做皇帝的日子，順風順水，他卻總覺得頭頂上，有一片陰雲。是……
    他的皇後，是蕭家。
    德昭帝清楚地知道，他這個皇帝，是借了蕭家的光，才當得上。
    至於他一個原不受先帝喜愛的皇子，為何能被蕭家看上……自然是因為，他得了蕭家嫡長女的心。
    兩人青梅竹馬，長大了鸞鳳和鳴。
    登基前，忙著與兄弟們爭鬥，德昭帝尚不覺什麽。
    真正坐上龍椅後，他才在某一日驚覺……
    他其實沒那麽喜愛蕭皇後。
    當年，他沒有選擇。
    不，皇帝對皇後，不僅是不喜愛。
    簡直就是……
    厭惡。
    掩藏得很深很深的，厭惡。
    身為皇帝，他怎麽能容忍，身側有這樣一位強大的妻子？妻子背後，又有這樣一個強大的家族？
    可對上蕭家，德昭帝沒有把握。
    他能做的，就隻有……
    不，他連廢後都做不到。
    蕭皇後沒有錯處，是個好妻子，也是個好皇後。還為他生下了兩個皇子。
    於社稷有功，於皇室有功。
    可蕭皇後越是這樣完美無缺，德昭帝反而越是覺得不喜。他心中，蕭皇後不過是仗著自己的貴女出身，活得虛偽無比……
    遠不如他在花樓中偶遇的寧氏那般嬌俏可人，軟玉生香。
    蕭皇後愛他，不過因為他是皇子。
    寧氏愛他，才真的因為……他這個人。
    故而，第四子李懷肅出生後幾年，德昭帝冒著被前朝大臣彈劾的風險，硬是接了寧氏進宮。
    雖然他也給寧氏安排了個平民出身的身份，可皇帝心裏還是清楚……
    無論是前朝，還是後宮，所有人所有人，都知道……他最心愛的嬪妃，出自花樓。
    這種微妙的恥感，反而讓德昭帝對寧氏愈發的寵愛。
    在男人心中，寧氏溫柔，不知索取。
    也同樣給自己生下了兩個兒子。
    他們也一樣是鳳子龍孫，一樣高貴！
    可卻被蕭皇後壓著，不能認祖歸宗。
    可無論再如何欺騙自己，德昭帝其實心裏清楚。他若真的把寧氏所生的兩個孩子帶到皇後麵前，皇後雖然傷心難過，卻也一定能認下。
    不為別的，隻因為她是皇後，是所有德昭帝孩子的嫡母。
    有保護皇族血統的責任與義務。
    真正不敢麵對的人……
    恰恰是德昭帝。
    他怎能告訴青梅竹馬，一心扶他上位的蕭皇後，他在和她新婚燕爾，最情濃的時候……
    同時和一個花樓女子，有了孩子！
    這話，叫他如何能說得出口！
    可他也同樣不敢把真相告訴溫柔美麗的寧氏。隻能對她說，是皇後的蕭家在壓著，不叫兩個孩子認祖歸宗。皇後自己尚且不知此事，可千萬不能叫她知道。
    皇帝自己盤算著，他不會虧待那兩個孩子的。
    畢竟，那兩個孩子都肖母，似寧氏一般，很會討皇帝的喜歡。
    皇帝冒著絕大風險，帶兩個孩子入宮，為的不就是叫他們能過上這天下頭一份兒的好日子嗎？！
    可卻沒想到。
    孩子進宮才幾月，他的長子竟就莫名死在長春宮外的水渠裏！
    那是他的長子啊！是真正的大皇子！
    地位本該比蕭皇後所出的孩子，更為尊崇！
    怎麽就……這麽悄無聲息地死了？！
    事後，皇帝追責。可蕭皇後那日幾乎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據，她口口聲聲根本不知道此事。
    還反問皇帝：“陛下，那孩子到底是誰？他跟本宮的長子差不多年紀，實在可憐。陛下可要好好撫恤孩子的爹娘。”
    德昭帝張了張口。
    到底說不出孩子的生身父親，就是自己。
    好半晌，德昭帝伸出手，攥住蕭皇後的小手，“罷了。事情過去便過去了，皇後……無需掛懷。”
    他這個孩子父親，已經決定就讓這事情這麽過去。
    卻不想，那之後……
    蕭皇後所出的長子，也莫名其妙地沒了。
    聽聞噩耗，德昭帝第一反應竟然是……
    報應。
    如果說這之前，德昭帝還不曾懷疑過蕭皇後。
    那麽現在，他幾乎能通過此事肯定，寧氏的長子，就是皇後殺的。
    不然，這天理報應，如何會落在蕭皇後身上？
    因有著這樣的想頭，皇長子死後，德昭帝開始光明正大地冷落皇後。皇後不明所以，隻是一日日地悲哭。
    可……竟有一日，德昭帝聽見，皇後對她的幼子說那些話……
    德昭帝的隻覺腦海轟然炸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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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皇後在說什麽？她在說……
    皇長子竟死於皇四子之手？
    這一瞬間，德昭帝一邊痛心，一邊覺得當真可笑。
    這就是百年世家蕭家培養出來的嫡女所生的孩兒？就是這麽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的？
    好，真好……
    可很快，德昭帝便察覺出了……
    不對。
    他私下裏查問了那日跟著兩位皇子的下人，和寧氏所有的仆從。
    竟是得出了一個，令他膽寒的真相。
    真正害死皇長子的……是寧氏所生的幼子，李懷恩！
    可李懷恩那麽小，怎麽會？他一定不是故意的……
    德昭帝卻忘了，李懷肅比李懷恩還要年幼。
    這真相皇帝查問得出來。
    振作起來的皇後，也查得出來。
    可德昭帝得知真相的瞬間，想的不是如何為李懷肅洗清冤屈，而是……
    他衝到長春宮，喝令蕭皇後身邊所有的下人退下，逼著蕭皇後承認，是李懷肅害死了自己的哥哥。
    “皇上，你明明知道不是！你怎麽可以讓咱們的肅兒無端承擔這些！”蕭皇後撕心裂肺，狀若癲狂。
    “住口！都是你教的好孩子！害死了他哥哥！如今還想不認？”
    “陛下，您明知不是，明知那孩子……”
    “皇後！”德昭帝第一次衝自己的皇後大吼，隻覺暢快至極！
    皇帝：“朕的話，就是金科玉律。朕說，是李懷肅做的，就是李懷肅做的！你再辯解，隻會叫朕更加瞧不起你們母子！”
    十多年過去了，德昭帝還是能清晰地憶起，那一刻，所有的血色從蕭皇後臉上褪盡。她搖搖欲墜：“為什麽？憑什麽？”
    “憑什麽？就憑……你和兩個孩子，替寧氏和她的孩子，享了那麽多年的福，如今不過稍作償還，也不為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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