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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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進去也行。”
    “一時半刻的我也想不起來鑰匙放在哪兒了,你先進來吧。”
    老太太幽幽地一個邀請,沒由來的讓我顯得柔弱了不少,像個在女巫麵前毫無還手之力的公主。
    但我轉念一想,不對呀,我這體格、這肌肉,堂堂一個頭頂天花板、腳踏水泥磚的青壯年,我怕啥呀?
    再不濟我從窗戶一頭撞出去總行吧。
    看我邁進了門,老太太彎腰給我拿了一雙藍色拖鞋出來,這拖鞋是手工鉤出來的,並不適合我的尺碼,穿上後我的腳後跟還在外頭懸著。
    “來坐吧,我去給你倒點兒水。”
    我穿著不合腳的小拖鞋,墊著腳尖兒一路搓到了沙發邊兒上,腳底下鬆脫的地板磚“咯噠咯噠”直響。
    木頭沙發上墊了三層海綿墊,什麽花樣都有,越往下越舊,最上頭鋪著一層針織蓋布。
    我一屁股坐了上去,根本沒有想象中那麽軟和,這些棉花就像很多年輕牛馬的屁股一樣,已經“死”了。
    老太太端來一套精致的紫砂茶具,小茶杯比我嘴還小。
    “茶水燙,你等等我,我得去找一找。”
    甭管老太太是人是鬼,人情世故還是不能丟的,我趕緊接過茶水放在了茶幾上,嘴上還不忘客氣:“您就不用麻煩,我不渴。”
    老太太執拗地端起茶壺,她的手不太穩,隻能兩隻手一起把著,小心給我倒了一杯茶。
    倒完水她就搬了個凳子放在了電視旁邊,那裏有一個紅木八鬥櫃,邊角有明顯的磨損。
    老太太坐下以後揉了揉膝蓋,然後拉開第一層抽屜,她伸手一劃拉,金屬碰撞的“嘩啦”聲直響,就衝這個聲音,她說裏頭有故宮的鑰匙我都信。
    她掏出一把來放在地上,開始一個一個辨認。
    “啊,這是我爸媽房子的大門鑰匙。”
    “這個,好像是單位倉庫鑰匙。”
    “……水房鑰匙。”
    “哎呀,這是我梳妝盒的鑰匙,原來在這兒啊!”
    我坐在沙發上聽著她念叨,本來還有點兒不安,結果愣是被她念叨困了,茶水已經變得溫涼,淡淡的黃色茶湯沉著點兒細碎的茶末子。
    我這個人不懂品茶,用兩根手指捏起小茶杯,“吸溜”一聲來了一個龍吸水,杯子這就空了。
    直到我吸溜完一整壺茶水,老太太才翻了半個抽屜不到。
    “嘶,這是我妹家的自行車鑰匙吧?怎麽忘了還給她了呢?算了,人都走了十年了。”
    我用餐巾紙擦掉了嘴唇上的茶葉末子,總覺得照這個效率算,我今天很難拿到這把鑰匙。
    “奶奶,你這個鑰匙是按什麽順序保管的,年齡嗎?”
    我穿著小鞋走了過去,老太太聽見我來了就直起腰來,發出“嘎巴”一聲。
    這聲音聽得我頭皮一麻,生怕她就此倒下了,結果她倒是習以為常,皺了皺眉就沒下文了。
    “不是年紀,我要是二十歲還能按年紀分,但是我已經八十多了,早就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她扶著我的胳膊站起來坐在了沙發上。
    “我是按照事情分的,人和事兒總是相關著的,我想起來一個,慢慢就能想起另一個。”
    她看了看屏幕閃爍的電視:“我每天就在等啊等,腦子都不怎麽轉了,好多事情突然一下已經想不起來了。”
    她的話說得沒頭沒尾,我隻能順著問下去:“等什麽?”
    她的手扶在膝蓋上來回摸索著:“等那個東西來找我,我也不知道那東西長什麽樣子,但我能感覺到它離我越來越近了。”
    老太太的嘴角逐漸垂了下去,皺皺巴巴的臉上透著一股苦相。
    “那被它找到就怎麽了?”
    老太太幹癟的嘴唇翕動了兩下,最終吐出兩個字:“會死。”
    她的眼底像泉眼般湧出一股恐懼。
    會死?這不成死神來了?
    我沒忘記她說自己有精神病,她這個說法讓我想起了傳說中的被害妄想症。
    “您怎麽知道那東西越來越近了?是有人和您說什麽了嗎?”
    根據這段時間積累的經驗,除了先天的基因問題,大部分人的精神問題都跟周圍人的言語、行為有關,像老四爺一樣,大半生都致力於給別人製造一個無法療愈的人生創傷。
    可老太太卻搖搖頭,本來梳理得一絲不苟的灰白頭發掉下兩綹垂在了額頭前。
    “就是一種感覺,年紀越大,這種感覺越明顯,再早幾年,我其實也不怕死,早就看開了。”
    說著她扭頭看了看門口的防護紗。
    “但是後來我病了一次,有幸撿回來一條命,孩子問我怕不怕,我都說不怕,活夠了,可是,哪能不害怕呢?”
    “我實在害怕呀,真是害怕,怕得晚上不敢睡覺,怕它趁我自己的時候把我帶走。”
    我一直小心觀察著她的表情,那種眼球震顫地驚恐怎麽看都不像假的,但我明明記得她說自己也不願意跟子女同住。
    “既然自己一個人害怕,那為什麽不願意跟孩子們住在一起呢?”我不解。
    她呼吸一窒,隨後幽長地歎了一口氣。
    “不一樣,不一樣。”
    老太太扭頭看向我,眼神突然變得犀利。
    “你親眼看見過家裏的長輩離世嗎?”
    她的話瞬間勾起了我腦海裏那段慘烈的記憶,姥姥走的時候我是親眼看見的,不過這段記憶還是靠著劉紅才想起來的。
    我的神情嚴肅起來,這個問題我回答得十分認真:“看見過一次,但是我忘了,怎麽都想不起來。”
    老太太盯著我的眼睛看了兩秒,然後突然笑了起來。
    “才一次啊,我這輩子從南到北,從東到西,走遍了大江南北,見過太多太多了。”
    “在你們年輕人眼裏,人可能因為意外突然走了,要麽就是在醫院咽下最後一口氣。”
    “但是有的地方是你們看不到的,人老了,什麽時候能走已經不是自己說了算了。”
    “我見過一家人,老人很長壽,沒病沒災,但是越來越虛弱,子女們商量著,覺著老人活得夠久了,於是給他吃的飯越來越少,水也越來越少。”
    “他躺在自己的老屋裏,不到一個月就走了,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老死的,還是餓死的。”
    “後輩們早就準備好了,人到的齊整,哭得也很隆重,辦了個盛大的喜喪宴。”
    “這放在以前可不是個例,現在我就不清楚了,但我實在害怕,萬一我走的時候還清醒,不小心看見孩子們在我臨死前鬆了一口氣的表情可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