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4章 心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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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戶部衙門。
    一如鬱新所料,坐落在最裏麵的公房裏,依舊是一片燈火通明,窗戶紙上的影子隨著裏麵的燭光閃爍而微微顫動著。
    隱約可見一個伏案勤懇的人影。
    看到這一幕,和鬱新一道從乾清宮過來的古樸,麵上不由露出肅然的敬意,道:“傅大人果然還在衙門裏辦公,說起來也一把年紀了,當真值得人敬佩啊。”
    他固然會有羨慕、嫉妒、不甘……等人之常情。
    可這也不妨礙他對傅友文這樣,即便高齡卻依舊認真勤懇的人心生敬佩。
    對此,鬱新沒有多說什麽,而昏暗的燈光也把他臉上的不屑之意隱藏得很好。
    「還不是忙著核對沿海一帶的屯兵、練兵賬目,他這麽不服老,為的不是別的,是陛下的賞識罷了。」鬱新意味深長地看著那道伏案工作的影子,心中腹誹道。
    前番群臣死諫那會兒。
    自己這位頂頭上司,可是一開場就「暈了」,二人相處甚多,真暈假暈旁人辨不明白,他心裏還是有幾分計較。
    而與此同時。
    他對於陛下年初昏了頭一般,非要撥到沿海那片的四百萬石錢糧的支出,傅友文審核過後,每每簽字都痛快得很。
    在鬱新看來。
    這位在戶部資曆甚深的尚書大人,能不知道國庫裏有些錢糧的盈餘是多難得的事情麽?能不知道國庫裏的每一顆銅板都必須花在刀刃兒上麽?
    他當然知道,從前一直都是這麽過來的!
    而傅友文如今這些行徑……便隻有一個解釋和說法:純粹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為了討好到新帝的心坎兒上罷了。
    「終究隻是為了自己的仕途和權力罷了……嗬!」
    鬱新在心裏冷哼了一聲,鄙夷地暗道。
    而他也正是因為這一點。
    篤定傅友文這個貪戀權位、一心隻想攀附龍恩的頂頭上司,一定會接受不了夏原吉這個空降兵。
    甫一封官就是正三品戶部右侍郎。
    往後誰知道他會不會騎到你這戶部尚書頭上去?
    當然,混官場的,他當然不會把這些話,就這麽在一個都還沒正式調過來的同事麵前多說。
    隻帶著一絲意味不明的淡笑,沉默地應了應古樸對傅友文的誇讚和敬佩。
    而後便扯開了話題,道:“傅大人還在衙門,這便方便多了,古大人這便和本官一起進去吧。”
    被他這麽一提醒,古樸也想起了自己來這兒的正事。
    當下從善如流地點頭,伸手虛引道:“鬱大人請。”
    二人走上前去,敲了敲公房的門,對裏麵的傅友文自報了身份後,推門而入。
    鬱新和往常一樣隨意打了個招呼:“傅大人。”
    古樸則是更為鄭重地拱手一禮,道:“下官兵部主事古樸,見過傅大人。”
    傅友文立刻放下了手裏的算盤,抬起頭來。
    雖然他極力作出一副平靜的樣子,可他直勾勾盯著鬱新和古樸二人的目光,卻暴露了他此刻對二人的關心。
    這也無可厚非。
    下午,乾清宮的人來傳旨,叫的卻是他手底下的副手而不是他,這一去更是直接待到了晚上這個點——這事兒無論怎麽看都太過不同尋常,也難免傅友文心中忐忑在意。
    鬱新看破不說破。
    隻當做並沒有什麽特別的事情發生一樣,先和自己這位頂頭上司寒暄了一句:“戶部這幾日公務繁忙,下官本該全力襄助,奈何陛下有召,屬實是辛苦傅大人了。”
    官場老油條的傅友文當然也就順勢打了個官腔:“自然是陛下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本官多費再多的時間功夫,也隻是在向陛下盡忠,都是應當應分,談不上辛苦不辛苦的。”
    說完這話。
    他的目光轉而看向一旁的古樸。
    帶著一絲逐客的意味,道:“兵部主事?來戶部交接兵部那邊的賬目麽?不過今日有些晚了,老夫和鬱大人這邊,手頭上還有些戶部繁務纏身,怕是暫且沒空,不若明日再來?”
    古樸雖已經在乾清宮得了朱允熥的升遷恩典,已經算是半個戶部的人了。
    可這事兒吧……一時半會他還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況且有鬱新這個戶部右侍郎在,這樣的事情也不該是他先開口。
    顧慮到這些,古樸倒是有些為難起來,下意識看向鬱新。
    鬱新臉上則帶著一絲遊刃有餘的樣子,甚至還多了一絲暗喜與成竹在胸。
    他如何不知道傅友文這逐客的說法隻是個借口?
    自己i這位頂頭上司,不過是想支開古樸這個外人,向他探一探乾清宮到底發生了什麽而已。
    傅友文越著急。
    那他肯定就越是難以接受夏原吉的這道封官聖旨。
    當下便也不再繞什麽彎子了,直接挑明道:“傅大人……其實更想關起門來問問下官,乾清宮的事兒吧?”
    被點破心中所想。
    傅友文臉上不由露出一絲尷尬,他目光閃爍了一下,心裏則是暗罵了起來:「這個蠢貨,在外人麵前把這種事情挑明算什麽?他這麽說,老夫成什麽了!?」
    至於麵兒上,他一時還真不知道該怎麽接鬱新這話。
    好在鬱新沒讓他難堪,不等她說什麽,便單刀直入地道:“其實傅大人大可不必如此,古大人現在雖是兵部主事,可等明日,便就是咱們戶部的陝西清吏司郎中了。”
    傅友文又愣住了:“陝西清吏司郎中!?”
    頓了頓,傅友文忍不住問道:“陛下的意思?”
    鬱新理所當然地應聲道:“正是陛下的金口玉言,否則下官是萬萬不敢亂說的。”
    古樸這時候才敢冒頭說話:“下官今日和鬱大人一道來,也是想著日後在戶部任職,自然該拜見拜見傅大人才不致失了禮數,日後也盼著傅大人多多照拂呢。”
    麵前二人臉上的神情都不似作偽,況且假傳聖旨的事兒,可是死罪,誰敢拿這個開玩笑?
    確認了這一點。
    傅友文的眉頭頓時緊緊蹙了起來,眉心的皺紋都憑空多了好幾道,滿臉震驚與不解:「我淦!這才半天的功夫,乾清到底發生了什麽!?」
    他沒記錯的話,上一任的山西清吏司郎中受去年秦王、晉王風波的牽連,早就被下了課,伺候一直空缺。
    而先秦王、晉王所就藩的山西、山西兩大布政使司,都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陛下不僅頂著「違背祖訓」的壓力直接取消了這兩個藩號,兩省的布政使、提醒按察使、都指揮使,都明裏暗裏使了手段換上了自己的人。
    可見陛下對這兩個布政使司是十分重視的。
    相應的,戶部這邊的清吏司郎中,也絕不會潦草——任命一個陝西清吏司郎中,已經透露出了許多。
    “那得恭喜古大人了,不過你我也都是為朝廷、為陛下做事,沒有什麽照拂的說法。”傅友文心不在焉地打著官腔,可看起來卻有些怔怔出神。
    而古樸則順勢引出另外一個消息:“說起來,更該恭喜的,是鬱大人升遷戶部左侍郎才對呢!”
    “哈!!?”傅友文有些開始繃不住了,滿腦袋問號。
    兩個人從乾清宮出來,全特麽升官了?
    他覺得自己腦子CPU有點開始冒煙了,心裏也隱隱有些不舒坦——這次陛下不召見自己也就算了,還反手就給人雙雙升遷,這又玩兒的哪門子花活?
    自己這是失寵了不成???
    陛下,您這是不是多少提褲子不認人了?
    傅友文這反應自然也在鬱新的意料之中。
    或者說,這樣突然的升遷消息,任何一個人都無法平靜。
    而此刻。
    鬱新把自己這位頂頭上司的期待感拉到最高,這才圖窮匕見,把夏原吉那檔子事兒抖摟出來:“嗐!這都不算什麽,這才哪兒到哪兒啊!人一個國子監學生,一介白身,陛下還能反手就給人封賞了個戶部右侍郎呢!直接就是正三品!”
    有鬱新和古樸二人處心積慮地層層遞進。
    傅友文終於是徹底繃不住了,驚得站起身來,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道:“正三品!?戶部右侍郎!?這是個什麽升遷法兒?太離譜了吧!?”
    “可不就是麽。”鬱新趕緊在一旁扇動起來:“不過區區一個學生,一介白身,今日一下子是正三品的戶部右侍郎,明日陛下一個高興,又要封賞些什麽?”
    聽鬱新這麽一說。
    傅友文一邊在腦子裏瘋狂消化著這一道又一道驚雷一般的消息,心裏也確實下意識地湧起一陣不滿。
    不過很快,他就覺得不太對勁。
    腦袋裏亂糟糟的傅友文用指甲戳了戳自己i的掌心,讓自己冷靜下來:
    「不對不對,老夫自先帝駕崩那一夜開始,便一路看著陛下走過來的——陛下做事向來是有分寸的,大部分時候都不是無的放矢,其中必然發生了什麽!」
    不錯,鬱新料到了傅友文進步的心。
    卻遠遠不了解真正的朱允熥是什麽樣的,也不知道傅友文眼裏的朱允熥是什麽樣的。
    隻見傅友文深吸了一口氣,不多時便冷靜下來不少,原本帶著些許攻擊性和淩厲的目光,也平和下來些許。
    他沉聲問道:“陛下如此封賞你們,所謂何事?”他總得先搞清楚來龍去脈再說。
    他絕不相信,那個肚子裏冒黑水兒的,會莫名其妙地無的放矢——尤其這幾道升遷的旨意跟「玩樂」這兩個字是完全不搭噶的。
    如果是為了「玩樂」搞出點的什麽幺蛾子,傅友文還不會如此篤定,可與「玩樂」無關的事情……裏麵必然有文章在,說不準這事兒裏還摻雜著那個黑心湯圓肚子裏的黑水兒。
    傅友文這麽快就冷靜下來,倒是讓鬱新有些始料未及。
    不過他也不知道其中原因。
    當然,鬱新也不怕傅友文細問——隻因為一個所謂的彩頭就封賞個正三品的實權職位,這本身就是荒唐他媽給荒唐開門,荒唐到家了,他不覺得自己這位上司坐得住。
    所以鬱新也不帶隱瞞的,當下問道:“想來傅大人還記得陛下一個月之前給整個大明出的那兩道題目?”
    “說是開乾元年的彩頭?”
    “當然。”傅友文不帶任何遲疑地道。
    這兩道題目,所謂的「開年彩頭」,其他任何人或許都會慢慢遺忘、忽略、不以為意,唯獨他傅友文不會。
    想當日。
    自己懷揣著好些馬屁,想著在開年的時候好好哄哄陛下開心,好好進步進步。
    結果嘛,好家夥……那叫給陛下一頓呲兒啊!
    裏子麵子全特麽丟光了!
    這時候傅友文想起來,臉上都不由露出一絲尷尬之色,而後則驟然驚覺地看向鬱新和古樸道:“你們兩個人……還有那個國子監的學生,夏什麽……吉的,拿到了陛下這份彩頭?”
    鬱新點了點頭,如實承認道:“大人所言不錯,下官二人亂寫一通,倒是沒想到誤打誤撞得了陛下的青眼。準確來說,一共有四個人拿了彩頭,下官等二人,方才說到的夏原吉,還有另外一人名為林承軒,此人身份更低,乃是民間一工匠,識得字讀過書而已,也已被陛下封了個戶部主事。”
    “說起來……”
    “隻因為答了陛下的兩道題目,便得了一道升遷的調令,下官這心裏還真覺得……有些受之有愧了。”
    鬱新沒有直接把火引向夏原吉,不然那樣目的性太明顯了,自己這頂頭上司可是個人精,所以他說的是自己。
    但這言下之意又何嚐沒有影夏原吉?
    自己作為戶部右侍郎都表示隻因為一個彩頭,便得了升遷,受之有愧,那個白身的夏原吉因為答對了所謂的兩個問題便升到了正三品,不更是滑天下之大稽麽?
    古樸自然也是有些眼色的。
    當下也附和著道:“下官也是心中有愧啊,於社稷並無什麽功勳,卻得如此大的封賞……”
    二人帶著一堆心眼子打配合。
    站在書案後的傅友文則是一直沉默到了現在,二人好一番表演之後,這才沉聲道:“算時間,那個夏原吉是不是還沒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