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爹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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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人絮絮叨叨,走出了山路來到大道上,李指揮使從後衛營中召來一匹駑馬給楊植當坐騎。
    前世的楊植在壩上草原陪客戶騎過馬,他接過駑馬縱身一躍而上,嫻熟地控著馬首向前走。
    李指揮使三人不禁喝彩道:“嚇!看楊小哥這架勢,至少禦馬監少監起步!”
    楊植充耳不聞,眼睛向四處張望,看看有沒有可能策馬逃跑,但贛南丘陵山地,路兩邊不是深溝大溪就是一人多高的雜草灌木叢,又能跑到哪裏去?
    一路無話,臨近贛州府城時,三個軍官說巡撫大人正在城外中軍帳中等候,於是大軍拐入城外軍營。
    四人一進中軍帳,三個正副指揮使就滿臉堆笑,雙膝跪倒,口稱:“軍門大人運籌帷幄,明見萬裏。我軍大捷,池匪餘部已被剿滅。”
    此時文貴武賤已經十分明顯,世人習以為常,正三品指揮使見了四、五品文官都是以下屬自稱。這種情形往後更是惡化,等到天啟年間,一品總兵見了兵部、都察院四品文官都要下跪。
    楊植心中歎息,邊聽李指揮使匯報繳獲、斬首、兵士死傷等事宜,邊打量帥案後端坐的王陽明。
    王陽明死後,他創建的心學風靡一時成為顯學,朝堂之上大都是心學派官員。明朝滅亡滿清定鼎中原後,漢人遺民痛定思痛,認為明實亡於心學,心學使士大夫狂妄無能無恥,於是先後興起樸學、實學。
    但自己穿越之前,王陽明學說從海外反攻大陸,有心之人曆經十年布局,一時間王陽明又被狂熱吹捧,甚至於被稱為聖人。
    眼前王陽明體態瘦弱,雙頰微紅,正是肺癆的症狀。但精神矍鑠,雙目有神,太陽穴微微鼓起。自己穿越到大明不過一旬,即遇到一位曆史名人。想到此處,楊植不由得嘴角上揚。
    突然之間,中軍帳內鴉雀無聲。楊植從神遊天外回到現實,才發現帳內眾人正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從未見過如此囂張、不敬上官、不知禮儀的百姓!
    少年,憑你的不恭,這帳內任何一個人都可以當堂打殺你!
    見官不跪是要有本錢的,你至少應該秀才出身!
    王陽明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從楊植進帳開始,王陽明就注意到楊植,楊植身量較同齡少年壯,正處於發育期,但也說不上姿貌軒偉,隻是一個長相端正的普通人,臉色黧黑,與久被烈日曝曬的贛粵當地鄉人無異。
    但楊植身上的氣質非常獨特,是明朝士人所推崇的平和、灑落的氣質,仿佛見慣大場麵,不似土匪山賊視天理王法於無物的渾不吝。
    巡撫大人王陽明目視楊植良久,開口問道:“少年莫非楊植乎?”
    楊植回過神來,才想起自己今後一生幸福係於王陽明一念之間,氣勢頓挫,不由得躬身拱手說:“山野村夫楊植,見過巡撫大人。”
    大帳裏的親兵看不下去了,口中喝道“大膽”,就要上前動手。
    王陽明倒是揮揮手,表示不計較,又問道:“幹本分事,持平常心,做自在人。你已失去平常心了。我且問你,你?既未進學,平日所讀何書?”
    考上秀才稱為進學,王陽明是想盤盤道。
    楊植恭敬回答說:“小子家貧,唯在村裏私塾讀過蒙學而已。”
    王陽明狐疑不已,繼續追問:“你給池賊所出上中下三計,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楊植想不到王陽明已知曉自己出山第一計的事,當即心念電轉,能不能保住自己的坤坤,就看自己怎麽說了!要勾起王陽明的好奇心!
    楊植回答道:“聽人說三國故事,心中有所得。前人所行,由我生知;萬物有行,行有其理,由我知理。”
    我的智慧來自對前人經驗的總結。萬事萬物都是運動的,有其客觀規律,被我認識到了!
    王陽明眼神一亮,深深地看了楊植一眼,換一個話題問:“你如何知道大明律令?”
    楊植回答說:“小子失陷匪巢,日思夜想盼望天兵解救,若大旱之望雲霓。
    但是轉念一想,如果天兵到來,我怎樣才能讓天兵知道我是良民呢?
    我苦苦思索,終於想到一個辦法。我皇明天兵自然是依律而行,那麽當天兵知道我學習了大明律例,自然知道我是良民。這也是我仿效當年鄉老研習太祖高皇帝《大誥》之舊事。”
    王陽明一時啞然,楊植這些話如果深究起來,說明楊植的本心,或者說楊植的行事邏輯與其他人不一樣,有自己獨到的見解。
    大明盛行神童文化,王陽明也不以為異。從江西吉安的解縉開始,五歲能詩七歲成文的神童代代不絕,前任首輔費宏就是一名二十歲中狀元的神童,創下了宋元明清四朝狀元的紀錄,現在正賦閑在老家江西鉛山。
    所以巧得很,大明神童以江西為多。
    但今天不是論道辯經的時機,點檢繳獲、計算軍功、善後等工作非常繁重。
    王陽明側身對一名帳內軍官客氣地說:“袁百戶,煩請先將楊植帶到巡撫衙門。我先處理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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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巡撫衙門沒有駐錫城內,而是就地征用贛州衛所的辦公區,贛州衛的舊軍營被巡撫標兵營所占,贛州衛隻得在附近另立一個軍營。兩營地相距不遠,互為犄角。
    楊植遠遠看著高大的贛州城,心中暗道一聲可惜,打消了進贛州府城參觀大明城市的念頭,邊走邊跟袁百戶搭訕:“袁將軍,敢問一句,憑你的官職,怎的巡撫對你非常客氣?”
    袁百戶年約四十,臉上一道淺淺的傷疤,麵無笑容,他瞟一眼楊植說:“我不是巡撫親軍,我是錦衣衛。”
    楊植點點頭,很懂行地問:“袁大人是恩蔭寄祿掛名的錦衣衛,還是實職錦衣衛?”
    突然楊植眼前寒光一閃,路邊一根樹枝被一刀劈落。袁百戶冷哼一聲,收刀入鞘,說:“袁某,世襲錦衣衛百戶。”
    大明錦衣衛自中期始,雖然主要職責變成緝捕讞獄及城市管理,特別是查禁各種妖書邪教,但是仍然保留了刺探、監控百官的功能,派駐外地執掌軍權與民政權的總督、巡撫及從翰林院派出的鄉試主考官身邊常有錦衣衛負聽記、監視之責。
    而且錦衣衛和其他的武官係統一樣,成為體製內養閑人的地方。除世襲的武官,還有皇親國戚、勳臣子孫、宦官弟侄、文官兒子等也被安排到錦衣衛,甚至受到皇帝賞識的畫師工匠等有一技之長的專業人士,也被授予錦衣衛官銜吃一份俸祿。
    大明的文官武官在這方麵都差不多:不看待遇也不看級別,而是看差遣。
    袁百戶這種錦衣衛武官世家,又有實職差遣,不用問,有家傳真功夫在身。
    楊植心中一動,對袁百戶誠懇地說:“百戶大人,可以教我練刀嗎?”
    袁百戶伸出砂鍋大的拳頭,手背上青筋暴露,在楊植麵前晃晃:“我袁家刀法所向披靡,向來不傳外人。想學我袁家刀,得認我為父。”
    楊植下意識地反問一句:“既然袁家刀這麽厲害,怎麽袁大人至今還是一名百戶?”
    袁百戶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刀法厲害,就一定要當鎮撫使嗎?”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麽“淡泊明誌,寧靜致遠”,什麽“身在公門好修行”之類,額頭上漸漸有油光冒出。
    楊植看著袁百戶臉上的傷疤更添一份凶狠之色,心中有點緊張,想起自己前世的遭遇,不禁有同病相憐之感,安慰道:“袁將軍別激動!你告訴我名字,待我日後建功立業,帶你一起發達。別說百戶千戶,鎮撫使也不在話下。”
    袁百戶將信將疑,說:“告訴你也無妨,我叫袁守誠,是鳳陽府錦衣衛百戶。我家先祖為太祖高皇帝侍衛,因功封為百戶,世代沿襲下來。”
    楊植前世幹銷售工作,練就甜言蜜語曲意逢迎的基本功,一路上引出話題,聽袁守誠百戶吹噓先祖單刀破槍力敵三名韃子,斬首兩級生擒一人從小旗升為百戶的光榮事跡。
    老兵的嘴,大海的水!
    兩人談得入港,不知不覺進入巡撫衙門。來到一間廂房裏,袁守誠指著屋內靠牆的地方說:“你去找塊門板,弄點幹稻草睡裏麵。”
    晚上楊植翻來覆去睡不著,門板太硬,身下幹稻草咯吱作響。袁守誠睡在門邊的床上,鼾聲如雷。
    從明人的敘述來看,據說王陽明誕生之前,他的祖母夢見天神衣緋玉,雲中鼓吹,抱一赤子,從天而降,遂起名為王雲。
    王陽明的母親懷孕十四個月才分娩,而王守仁五歲仍不會說話,但已默記祖父所讀過的書。有一高僧過其家,摸著他的頭說“好個孩兒,可惜道破。”
    種種神異口口相傳,見諸於書,可謂是造勢高手,也不知道是他的弟子神化他,還是王陽明為推行自己的學說而編造出來的怪力亂神事跡。
    如果王陽明生在自己的前世,指定是610辦公室重點關注的對象,三天兩頭戶籍警要上門噓寒問暖。錦衣衛有查禁妖書妖言之責,對士大夫的造神不知怎麽看?
    楊植正想著心思,大門邊的袁守誠哼一聲,說:“我呼嚕聲很吵,你睡不著嗎?”
    楊植訕笑說:“過幾日王巡撫定要考問我一番,百戶大人覺得巡撫怎麽樣?”
    袁守誠又哼一聲:“我看你倒很有當官的潛質!沒事別學刀,好好讀書考個功名,這年頭當武官沒前途。”
    人小鬼大,心眼不少。不過告訴你這個鄉下人也無妨。
    等等,這個少年的見識不像一個鄉下人!也不像一個蒙童!難道真的有宿慧一說?
    袁守誠想了想,說:“巡撫大人也是練家子,練的是養生內家功。跟我們這種刀頭舔血以命搏命的外家刀棍不一樣。”
    楊植回憶了一下王陽明雖然染有肺結核,但太陽穴微鼓,兩目精光四射,可見確實煉氣有術。不過這不是楊植關心的問題,應該了解一下王陽明的言行:“王巡撫是學術大家,又喜歡教化販夫走卒,那他有沒有點撥於你袁百戶?”
    袁守誠沉默半晌後說:“這次被派到贛南,王軍門告訴我:隻要我認為是對的,都可以去做,做了就不要後悔,因為你做的是符合你本心的事。”
    楊植驚訝不已地問道:“這就是你不得升遷,卻心安理得的理由?”
    袁守誠突然暴起,在黑暗中摸到靴子,口中喝道:“沒錯!今天不打你一頓,我不能念頭通達,不能心安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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