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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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華夏傳統,元旦指的是大年初一,元旦前一個月是農閑時節。
    但正經工作忙完了,社交工作就開始了。人人閑來無事看戲,聽說書,走親訪友。
    雖然華夏的人情世故對社恐患者非常不友好,但楊植自帶渾不吝的氣質,在舅舅家、嶽丈家都如魚得水。
    “馮指揮使,舅舅立功的機會到了。”楊植坐在外公家裏口沫飛濺,為外公、舅舅描畫一幅誘人的藍圖。
    這是一個小範圍的家庭工作會議,與會者是外公、舅舅、老爸和楊植,老媽馮氏打下手,端茶倒水遞果盤瓜子。
    “事關機密,不要記錄。”楊植右手習慣性地在桌上點了點,左手似乎在空中調整什麽東西,看得四方桌邊其他三人一愣。
    “錦衣衛呢?”袁試千戶愣了愣,“你小子打算分錦衣衛多少功勞?”
    楊植嚴肅地說:“我說過多少次,工作場合要稱職務。”
    袁守誠下意識抄起茶杯,想了想又放下。
    老馮看傻子一樣看著自己這個便宜外孫,嘴唇動了動,千言萬語憋出一句話:“你以為你是誰?”
    看到外公臉色不善,楊植收斂了神情,對舅舅說:“老舅,你從外公的衛所裏選一百名聽話的老實人,不能是那種很聰明的機靈鬼,要會幹農活,武藝還不能落下的那種。跟他們說去趙大張二那裏入會,一切聽趙大張二的,誰說話都不好使。”
    楊植轉過頭又對袁守誠說:“袁試千戶,以後趙大張二就交給你了。這事別跟任何人說,隻要趙大張二向你匯報紅花教要集結,你就帶人殺過去,擒賊擒王,把他們幾個首領控製住就行了,別傷著鄉裏鄉親。這次功勞,足夠你試千戶轉正。”
    袁守誠心有不甘,問道:“你呢?運籌之功是你的,你不想升職?”
    楊植四十五度角仰望屋頂,不屑地說:“我的誌向是在朝堂與二三品大員唇槍舌劍,揮斥方遒,這種功勞我看不上。”
    袁守誠抬了抬手,正對上馮氏惡狠狠的目光,又放下了。
    楊植長歎一聲:“大家也別想獨吞功勞,縣裏、府裏都要分潤的,他們的衙役要參與。隻是犯人不能放到府縣大牢,錦衣衛先關著,審出來初步結果報給丘太監,由他寫奏疏。”
    馮老爺子心細,問道:“你嶽丈、小舅子那裏不分點功勞?”
    “這個可以有,但是多不了幾畝地,我大明很摳門的。”
    楊植提前去縣衙門給陸知縣見個麵。元旦後知縣就沒有時間,除了跟衙門的大小官吏搞團拜會,另外縣裏有舉人、貢生等功名的鄉紳也會進城與知縣聯絡感情。陸知縣也不可能為了一個小小的楊植專門擠出時間來。
    楊植來到衙門口對門房揮揮手就進去了,衙門六房的書吏早已放假,衙役都見不到一兩個,雖然大明的法定節假日還沒到,但基層早就放飛自我,難怪幾十年後張居正要用考成法抽打各級官員。
    穿過六房又來到空蕩蕩的大堂,楊植習慣性地羨慕一下,想像自己坐在正堂上灑簽子打板子分發牌票喝令衙役堂上一呼堂下百諾的威風。
    如果自己中了進士,是當翰林好,還是當禦史好?亦或進六部當個京官,還是到地方上當個縣令?
    選擇太多了,也是一種煩惱呀!
    繞過大堂來到內衙,楊植還是對門子揮揮手,直接進入院內。
    理論上,楊植的總旗也是七品,與縣令對等。但我大明自有國情在,各地衛所的總旗比淮河裏的王八還多,根本不值錢。
    陸縣令正在與夏師爺對弈手談,見楊植前來,隨便揮揮手,讓楊植自己找個位置坐下。
    楊植知道這是縣令看在琉璃項目與縣令的退休生涯相關,自己與縣令好大兒陸員外交情的麵子上才賞自己一個座,不然即使是總旗,也非得跪見縣令不可。
    罷了,罷了!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辦正事要緊,心中暗道幾聲“不生氣”,楊植誠意十足地對陸縣令說:“陸縣尊,明年二月的縣試,應該不會延期吧?”
    陸知縣從棋盤上抬起頭,一本正經說道:“治世之本,唯在得人;得人之道,首重教化。哪怕下刀子都要縣試,豈有延期開考之理!”
    楊植知道有門,心中疾呼:“快考考我,快考考我,給我透露一下考題。”
    陸縣令卻沒有尋常前輩抓住一個後生晚輩就當場出題的習氣,他慢慢說道:“我多有耳聞,你近來足不出戶,在家攻書,《四書》可曾記熟?”
    有戲!楊植正要打蛇隨棍上,把話題往《四書》中的句子上引,不料陸知縣說:“《大學》字數少,背下來很容易;《孟子》字數多,要背下來得花功夫吧。”
    踏馬的不說人話!
    這是最後的機會,過年後再找陸知縣會招人非議的。楊植腆著臉說:“我這一個月已經把《孟子》背熟了,隻是不知道孟子說‘何必曰利’,是什麽意思?”
    陸知縣有點煩了,從棋盤邊站起,走到書架前抽出半冊朱熹注的《孟子》丟給楊植,吒道:“朱子都有解釋,自己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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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縣尊能做到的就有這些,考題就在這半冊《孟子》裏。楊植不敢再有奢望,連忙告辭。
    幾天後就是元旦。楊植仗著年輕,趁著守歲的功夫把半冊《孟子》對照吉安版南昌版的《三年科舉五年模擬》輔導教材梳理了一遍,信心滿滿。
    大年初一早上放過鞭炮後,袁守誠夫婦看家,楊植出動,把所有的上司同事、親戚朋友、嶽父母家全拜了一遍,反正一路上喜氣洋洋。
    從嶽父母家醉眼朦朧出來,楊植被趙大張二截住。
    大過年的也不得閑,真的是勞碌命!
    楊植見這兩個人,一下清醒過來。“紅花教沒有團拜會嗎?”
    趙大鬼鬼祟祟把楊植拉到僻靜處說:“正要向總旗匯報工作。最近在西鄉拉了一百多人入教,都是馮指揮使衛所裏的軍戶。另外在西鄉本地發展了兩個村莊,儀式、上課像模像樣,教裏巡視員來過一次,非常滿意,把我們升為香頭。”
    楊植緊張地問:“沒有人被洗腦吧?嗯,就是說沒有人相信那紅花教那一套吧?”
    張二解釋說:“現在西鄉還處於扶貧濟困開創基業階段,我們講的也隻是忠孝仁義那一套,還沒有跟他們說末日來臨、彌勒佛降世。”
    楊植鬆口氣說:“這就好,不能跟他們講這些,一塊白布被染黑,想洗白就很難了!保不齊裏麵會有人哪天鬼迷心竅,把紅花教換個名字,死灰複燃。”
    趙大點點頭,說:“知道了。明天是我們主持旗下教眾的團拜,後天去臨淮的那個村莊裏搞中層,嗯,你說的中層幹部團拜,還有紅包發,我們這個月向教裏交了不少錢糧。”
    楊植指示道:“去參加中層幹部團拜會,把他們的名字記住,如果有更高級的護法來參加,一定要想辦法跟蹤他,知道紅花教的老巢。收了紅包不要獨吞,記個賬交到錦衣衛的衛所去。”
    趙大一一記下,說:“我們會帶幾個錦衣衛中偵緝好手裝成隨從在莊外等候,到時候給個暗號,讓他們派出一個跟過去。”
    大概因為再過幾個月就要舉事,紅花教主對這次中層幹部的團拜會非常重視,派了兩名護法參加。
    兩名護法露麵,趙大張二竟然看到黃秀才也是護法之一。不過想想也不奇怪,一名秀才在這種大部分是平民的組織中必定是身居高位的。
    另一名護法看著雖然粗豪,但是氣勢十足,顯然是平日裏經常使喚人的角色。一打聽,果不其然,正是趙大張二參加靈修班的那個村莊的村長。
    兩位護法平易近人,竟然能一一叫出中層幹部們的名字,口中說道“不談工作,大家吃好喝好”,挨個給中層幹部們敬酒,那作派,居然不在馮指揮使之下。
    楊植聽了趙張兩人的匯報,隻能感歎華夏之大人才濟濟,總有野有遺珠的時候。到亂世他們中間就會出現李自成張獻忠楊秀清蕭朝貴,打上幾仗就能出李定國李過陳玉成李秀成這種萬人敵,可惜他們生不逢時。
    功勞太大,還是得知會丘得太監,他是中都名義上的一把手,錦衣衛如果繞過死太監單獨上報,那就把太監得罪死了。丘得隻要反手上個奏章說中都錦衣衛殺良冒功,那真是黃泥巴掉褲襠裏,不是屎也是屎。
    丘太監其實新年挺寂寞的,一是沒有親友,二是文官愛惜羽毛,不會去巴結他,不在他身上刷聲望就不錯了。三是中都武官自成體係,考核升遷調動均來自南京兵部,太監對武官的影響其實並不大,可以壞事但難以成事。
    丘太監見了楊植來拜年還是喜出望外的,本來以楊植一個小總旗,丘太監連眼皮都不會夾他一下。但楊植幫他壓了南京守備太監一頭,下次轉遷到禦馬監或司禮監當管事太監的資曆足夠了。
    隻有楊植知道正德雖是壯年,但沒幾年好活了,不僅僅是一朝天子一朝太監的問題,下一任皇帝嘉靖的掌控能力非常強,很討厭太監、勳貴打著皇帝的旗號辦自己的事,嘉靖一朝,太監是最憋屈的。
    眼下還得跟丘太監交個底,免得死太監壞了好事。
    因為是新年休沐,丘得一身道袍,頗有一些儒士風範。楊植在丘得的私宅正堂上,向丘得使個眼色,丘太監心領神會,把楊植帶到書房,喝退仆役,關上房門。
    楊植低聲把紅花教的意圖和準備告訴丘得,丘得坐在暖爐邊都嚇出一身冷汗,狐疑地看著楊植:“真有此事?不會是你立功心切,誣陷良民吧?”
    楊植解釋說:“他們給教中骨幹講不是造反,而是想呼應寧王。如果寧王起事,他們遙相呼應,願意跟隨他們起兵的人還是不少的。聽起來還比較名正言順,能騙不少人。”
    丘得怒斥道:“他們怎麽名正言順了?”
    楊植不慌不忙地說:“丘老公,你要站在老百姓的立場上想。你看太宗文皇帝靖難,也是天家的家事,又不是外人來搶皇位。”
    丘得焦躁不安地在書房來回急速踱步,突然停下來,低聲問楊植:“你看寧王有沒有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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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植反問:“有戲如何,沒有戲如何?”
    丘得坦然說道:“有戲我就學三寶太監,沒戲我就誰坐皇位支持誰。你平時看朝廷邸報,也會思考,你來參詳一下。”
    楊植心中有數,這死太監也不是個本分人。答複說:“丘老公,寧王想反,已是朝廷上下眾人皆知。寧王在準備,朝中大臣也有準備。當年太宗在北平私下打造兵器訓練兵馬,拉攏北平的軍官,都做得極其隱秘,有誰知道?”
    丘得放下心來,問:“我應該怎麽做才好?”
    楊植嘿嘿一笑:“你什麽事都不用做,一切交給錦衣衛,我們已經安排好了。你也別把這個事外傳,到時候平鳳陽府河南歸德府教亂的報告由你來寫。”
    丘得滿意地點點頭,又問道:“府、縣那邊怎麽說?”
    “這個先拿了人再說,到時候是他們來求你了。”
    丘得桀桀怪笑,說:“咱家是內書堂出來的,學問不比他們差,大家都是為皇爺辦差,憑什麽那些書呆子瞧不上咱家。嘿,一想起知府知縣排著隊求我,咱家的心裏,就像三伏天喝冰水那麽舒暢!”
    大明的春節假期足足有十五天,到元宵節才結束。今年的元宵節,照例是在中都舊皇宮前放焰火,開燈會。
    正月十五那天沒等到天黑,馮氏就催著楊植出門去。楊植有前世談戀愛的經驗,特地等在郭村進城的路口,還細心地買了兩盞兔爺燈拎在手上。
    果然不一會,未過門的老婆郭雪和幾個手帕交閨蜜嘻嘻哈哈地出現在路上,見到楊植,閨蜜們丟下郭雪先走了。
    楊植把一盞兔爺燈遞給郭雪,看看四下無人,趁機拉著老婆的手,低聲說:“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郭雪假裝掙了一下,沒有掙脫,便由得楊植牽著自己的手向城裏走去。
    正德十三年已經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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