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讀書人破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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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的讀書人如果能考中進士,那他要參加六次大考,俗稱過六關,凡是讓他通過大考試的考官都是他的座師。
在理論上,一個進士有六位座師:知縣、知府、提學、鄉試主考官、會試主考官、殿試主考官即皇帝。
但是我華夏兒女非常勢利,這些座師的重要性,考生是按考上後獲得的利益大小,從皇帝開始往下排的。
所以能讓考生通過後,送禮跪拜認老師的,至少是鄉試主考官。
點考生為秀才的提學,對考生的職業前途的影響很小,勉強被考生稱為小座師。
楊植本來可以像其他考生一樣,狂歌痛飲通宵達旦,釋放心中的喜與悲;或者就此打馬回家,與提學山高路遠再不相見。但是晚上,楊植還是以學生的名義去官驛拜見了張鼇山。
提學禦史這個官位的權力太大,一個提學三年一任後,朝廷會立刻換人,考生與提學的聯係也非常少,一般沒有聽說過秀才給提學送禮拜師的。
張鼇山考慮一下,決定還是接見楊植。果然楊植不是來送禮拜師的,兩人見麵寒暄幾句,很默契地沒提院試的事。
讀書人說話沒有那麽直截了當,張鼇山燭光下熟視楊植良久,說道:“前日,叢豐山書信中提及於你,說你知書達禮見多識廣,又為人聰慧勇於任事,是一個可造之材!”
叢蘭這個濃眉大眼的山東大漢就是心眼直,愛說老實話!
楊植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謙虛地說道:“其實我也沒有那麽好,我隻是把常人喝茶的時間用在學習上。”
張鼇山嚴重懷疑叢總督看走了眼,很想也端起茶杯說一句“請喝茶”把楊植趕走。
自己點的案首,含淚也要認下!
張鼇山遲疑地說:“我的情況,你了解多少?”
大明王朝時期,江西吉安府特產官老爺,所謂的“一門三進士,隔河兩宰相;五裏三狀元,十裏九布政”就是說吉安府。
張鼇山出生於吉安府傳統的一門三進士之家。曾祖父、祖父都是進士出身,曆任高官。先祖在禦史任上隨英宗睿皇帝出征,在土木堡力戰捐軀。
張鼇山遺傳了先人會讀書的基因,從小便是“別人家的孩子”,大明又有神童崇拜的風氣,這就被寧王注意到了。
寧王憐惜張鼇山這個烈士子女,在張鼇山少年時就經常資助他。張鼇山考上進士當上禦史後,依然與寧王往來密切,接受寧王的饋贈,為寧王在朝中代言,而且曾經受寧王指使,上疏彈劾右都禦史俞諫,迫使俞諫致仕。
現在寧王反意已明,張鼇山想起自己的這段黑曆史,寢食難安。從華夏的倫理上,寧王對他有恩,類似於亦師亦父的角色;但華夏還有一個更大的倫理,就是天子為天下人之君父。
按倫理,如果寧王勝利還好辦,學楊士奇楊榮等前輩先賢就行了;如果寧王失敗,張鼇山應該自盡以答謝寧王的恩情!
很難辦呀!
楊植安慰說:“事在人為!有些事,你不去做,怎麽知道有沒有效果呢?”
張鼇山太息道:“我並非沒有想過如何去做!隻是思前想後,始終找不到解決辦法!”
原先曆史上寧王殺官造反後,張鼇山發布一篇討寧檄文算是表明立場。但是皇上顯然不認可,派錦衣衛把張鼇山逮捕,押入詔獄。幸虧王陽明等人極力營救,上疏力辯,張鼇山終於在詔獄中被關了一年後得以釋放。
楊植讓張鼇山屏退下人,低聲說:“大宗師你寫幾封信,信中要有稱頌今上英明神武,勸寧王一心一意侍奉君父,退還護衛等內容。”想想又說:“日期寫正德八年、十年,你考上進士之後的日子。”
張鼇山愣了片刻,愕然問道:“這有什麽用?”
楊植淡淡一笑:“我是錦衣衛,我自然有辦法。”
見張鼇山開始寫信,楊植又說:“你再寫一封信,寫給一個名叫塗惟的南昌舉人。”
這塗惟又是誰?
按楊植的要求,張鼇山做完功課,不安地說道:“暗室虧心,神目如電!吾自欺乎?欺天乎!”
踏馬的書呆子就是破事多!這麽潔身自愛,有能耐你現在就自掛東南枝呀!
不裝了,攤牌了!楊植露出反派梟雄的猙獰麵目:“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
大宗師,你也不想體驗獄卒的尊貴吧?”
果然恐懼才是自由,君臨才是解放,矛盾才是真理!大宗師不再猶豫,把寫好的幾封書信交給楊植,殷殷叮囑道:“姑且相信叢豐山一次!希望不會所托非人!”
次日,大宗師繼續盡職盡責地提調江北學校,鳳陽縣考生結伴回家,唯獨楊植說要去南京拜師後即回鳳陽。在眾人崇拜的目光下,楊植在岔路口與大家分別。
三考定乾坤。今天起,楊植已經完成了階級躍升,成為最基層的統治階級。有權見官不跪,不被官府打板子,有權免除家中兩人的徭役,有權收買奴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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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表明秀才的身份,楊植可以穿襴衫、戴士子方巾。
在稱呼上,楊植就可以自稱“小生”、“學生”、“晚生”,稱呼別的讀書人為“朋友”。
子曰“必也先正名乎”,我華夏文明的精髓就是稱呼。非秀才如果跟著稱“學生”,“朋友”,那是會被笑話的。
滁州距南京隻有一百五十裏地,沿途雜花生樹群鶯亂飛,風光旖旎,端的是“抬眸四顧乾坤闊,日月星辰任我攀!”
仲夏,暖洋洋的陽光照進南京吏部官署。南京以火爐著稱,這種天氣非常不適合呆坐屋裏,以免影響身心健康。
南京吏部官署的後院,種著一株百年樹齡的四季桂,高大的桂樹上掛滿淡黃色的小桂花,為樹下對弈的南京吏部官員們提供蔭涼和馨香。
羅欽順左手端茶杯,右手執白子,麵對棋盤思考良久:自己的一條大龍被黑棋毫不留情地追殺,處境甚為凶險!
是脫先呢,還是先跑出去再說?
圍觀的南京吏部尚書、侍郎、郎中等官老爺們也是人手一個茶杯,幾個腦袋湊在棋盤上。眾人心神為激烈的搏殺所奪,不禁屏心靜氣,連呼吸都是生怕影響對弈雙方的心情。
就在此生死攸關之際,一個聲音突兀在院門口響起:“老羅,有故人找你!”
羅欽順從棋盤上抬起頭,隻見院子裏站著一位高大少年,很拉風地身著秀才襴衫,頭戴士子方巾,衣裝光鮮亮麗,一看就是昨天才裁出來的。
我怎麽會有如此騷情浮誇的故人?羅欽順再定睛細看,臥槽!真的是故人!
官老爺們終日昏昏醉夢間,今天偷得浮生半日閑,以對弈陶冶情操,想不到就被一個外人看得真切!
羅欽順此刻的心情,就像良家婦女與隔壁老王幽會,被當場捉奸在床!
自己一年最多一次上班下棋,但去年第一次上班下棋時被這個少年當場捉住,今年第一次上班下棋還是被這個少年當場捉住!
古人雲:“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可是為什麽偏偏是自己兩個第一次,次次被同一個人捉住!
真的是大型社死現場!老百姓如果知道我們整天無所事事,徒費俸祿,會不會憤世嫉俗:這國怎,虧總民,我陷思,定體問!
楊植自顧自地沉浸在喜悅之中,絲毫不體會羅翰林的心情,大聲宣布說:“學生我連中三元,考上秀才!連夜趕來南京,特地履行拜師之約!”
這話聽起來很不對味!踏馬的你求著拜我為師,是你一諾千金給我臉啦?
羅老翰林嘴角抽搐半天,一字一頓說道:“你看上我哪裏,我改還不行嗎?”
楊植大驚失色:“老師,怎會如此!為你,我用了半年的積蓄,翻山越嶺的來看你!為了這次相聚,我連見麵時的呼吸都曾反複練習!”
南京吏部的官老爺們不禁為少年執著的求學精神所感動,個別情感豐富的官員甚至於潸然淚下!
院子裏的官老爺都是進士,以經義立身,十年寒窗熬過來的。可憐羅翰林一生大好年華都是坐冷板凳鑽研學術,別人熬出頭了享受人生,而老羅還在熬!
現在人心浮躁,孜孜以求官名利祿,到哪裏找那麽好的人,配得上老羅明明白白的青春!
這種少年,隻有古書中程門立雪的故事才有!
當即一名正義感極強的官員慨然出列,高聲說:“吾輩自幼讀聖賢書,所為何事?為吾中華文化昌盛,薪火相傳,代代不滅!
楊小友有誌於學術經義,真讓我等愧殺!我們今天做個主,替老羅答應下來,他要是敢不收你為弟子,必遭我輩唾棄!今後在南京士林,我們將以冷暴力對待他!”
楊植失聲喚道:“不至於!不至於!羅老師隻是在考驗小生的心意是否堅韌!”
在眾位同僚的逼迫之下,羅翰林眼含熱淚,當眾接受楊植的拜師禮,飲下楊植恭恭敬敬送來的拜師茶。
南京士林又有八卦可以談論了:冷門學術、仆街翰林、熱血少年,聽起來非常中二的ip組合,很像倭島流傳過來的畫本故事。
既然收了弟子,那就必須對弟子負責,羅翰林對同僚道一聲告罪,帶著楊植進了自己的辦公室,打算先摸摸底,了解楊植的真實水平。
“讀書之人,首重經義!吾輩士人所做文章,皆是代聖人立言!隻是由於對聖人的微言大義各自理解不同,所以才有學派之分!
天下一致而百慮,殊途而同歸!學派百家爭鳴,萬變不離其宗,目的皆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所以,吾輩不可有門戶之見!”
高屋建瓴的開場白講完,弟子似乎聽進去了,頻頻點頭。
羅翰林欣慰地接著說:“既然你是小三元,文章定有出色之處!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你將院試文章背來聽聽,讓我知道你處於什麽階段!”
這是應有之義。凡是讀書人聚會,都會背誦自己的文章,互相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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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植清清嗓子,朗聲道:“大宗師出的題目是‘我與爾’,我的破題是:聖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
此話一出口,便見羅翰林驚訝地瞪大眼睛。
看看,這個破題精妙吧!連翰林都為之失色!
楊植抖擻精神,抑揚頓挫,把自己院試寫的文章從頭到尾背誦下來,然後看著羅翰林的臉色。
快表揚我!快擊節驚歎!
卻見羅翰林呆了半晌,苦澀地說道:“這篇文章,乃是老夫十四歲時的習作!可能被吉安府鄉人納入範文組集傳播,又被你得到了!
我隻是奇怪,張石磐竟然沒有當場黜落於你,想是看老夫的薄麵!”
吉安人的版權意識太淡薄!抄別人的作品集結成書居然不署原作者之名!這種歪風邪氣必須要整頓!
尷尬的空氣彌漫在辦公室中!
難怪大宗師閱卷時神色不豫。張鼇山是吉安府人,正德六年進士,他小時候肯定看過吉安古早版本的《三年科舉五年模擬》!
不要緊!我可以解狡)釋辯)!
卻見羅翰林沉默一會後說道:“天下文章一大抄,看你會抄不會抄!科場之上,急切之間沒時間組織一篇文章,隨手抄上範文也是常有之事。這事就這樣過去吧!”
老師並不是書呆子呀!是可造之材!
羅翰林又說道:“我既然是翰林,你的出身自然也不能低了!至少應該是進士,否則叫我怎麽見人!這樣吧,你現在就以‘我與爾’為題,全憑自己的能力,再做一篇文章!”
師徒如父子,老師吩咐,哪敢不從!當下楊植拿過紙筆,開始構思起文章來。
門外經過的官員小吏,見屋內師徒二人一個師道尊嚴,一個潛心向學。剛行完拜師禮,老師即耳提麵命督促學生寫小作文,不禁嘖嘖稱讚:有此師徒,何愁大明不千秋萬代君臨天下!
幾柱香功夫,楊植寫好文章,交與老師審閱。羅翰林也不客氣,一目十行,批批點點,又將文章發還楊植。
楊植接過來一看,一篇二百多字的文章,竟然被羅老師打了五十多個叉,修改了一百八十多字!
羅翰林見楊植神情頹喪,安慰說:“要考舉人、進士,你的文章是不行的!好在兩年後才有鄉試,你還有時間!另外,你選了哪一經沒有?”
辛苦遭逢起一經。大明的秀才想考舉人進士,除了《四書》,還必須在“詩書易禮春秋”這五經中選取一經考試,被選的一經稱為本經。
楊植老老實實回答說:“尚未選經。”
羅翰林歎道:“鳳陽沒有良師,你在那裏能學到什麽!不如長住南京或吳中,或者就跟我學。”
聽起來非常不錯!但楊植猶猶豫豫問:“老師,你的本經是什麽?”
羅翰林自豪地答道:“易經也!吾之學術,就是從易經中得到啟發!易者,不易之易也!”
接著便是難懂的話,什麽“易為簡易,又為變易,剛柔相推,變在其中;係辭焉而命之,動在其中”雲雲。
不料楊植搖搖頭說:“聽說選易經的考生太多了,每年烏泱烏泱的,不學,不學!”
羅翰林脾氣好,又說道:“那選尚書如何?”
楊植又搖頭說:“書經詰屈聱牙太難讀了,不學,不學!”
羅翰林忍了忍,說道:“春秋如何?選春秋的考生不多,每科隻有一房,春秋文義又平順易懂。”
楊植還是搖頭說:“師父果有些滴杤!春秋一經二十萬字,背不下來。不學,不學!”
羅翰林聞言再也不能忍,咄的一聲站起身來,手持戒尺,指定楊植道:“你這劣徒,這般不學,那般不學,卻待怎麽?”走上前,將楊植頭上打了三下,倒背著手,轉入後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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